五
第六天上午,春江开车来医院接寒梅和刚出生的儿子-刘欧。
如果说中国父母给孩子起名是做的思考题,那么德国人则是选择题。他们不能随便起名字,完全是从现成的名单目录中选,外面书店就有的卖,厚厚一大本,有希腊的,法国的,意大利的,英文,德文一应俱全-而且男孩子,女孩子的名字都是事先分好的,不会错。学生证上只有名字没有性别。有的还没注册的中国学生为了省钱,与朋友合用一张学生证,即使是男女有别,德国公车上的查票员也是查不出名堂的。
而在德国出生的中国孩子,家里都要给起双名,一个中文,还要起一个德文名,为了将来去幼儿园或者上学时同伴们不会把名字叫得歪歪扭扭的。春江母亲来信说我都给你们想好了,生个儿子叫马克,生个女儿叫芬尼。将来抱在手里还都是外汇呢。寒梅自然是不同意:“俗气!”春江也觉得不妥,只当他们说着玩儿的。后来寒梅在秋叶送的育儿杂志中选了一个“Leo”。中文是春江起的,就叫“欧”。像其他在德国出生的中国孩子一样,刘欧这个名字也有双重意思,一是说孩子生在欧洲,二是与他的德文名字Leo也相近。德文的意思是小狮子,父母希望自己的儿子将来勇敢威武。
春江把带去的婴儿提篮放在婴儿室换尿布的桌子上,金发披肩的小护士把穿得严严实实的小刘欧轻轻放进篮里拎起来。寒梅让春江去接过提篮,小护士嫣然一笑:“对不起,现在还不能交给您。我必须送你们到大门口才能把孩子完全交给你们,这是医院和保险公司之间的协定,不能违反的。”
寒梅记住母亲的叮嘱,让春江从家里把那件棉猴带来,头上还包了围巾。本来母亲说是要带口罩,但是寒梅看看别的德国产妇,都只穿一件露颈子的毛衣,春江也说太过分了,像个狼外婆。寒梅白了他一眼:“那又怎么样,我可不想年纪轻轻就落下一身病。”寒梅母亲的身体很不好,寒梅印像中听说就是月子里带下来的。最后没有戴口罩,因为除了在手术室,再冷的天,德国街上从来看不到有人带口罩,就跟再热的天
街上也没人打阳伞一样。
就这样,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周末的早晨,春江开着车把寒梅母子俩接回了家。
寒梅拖着虚弱的身子走在前面,一步一停的爬上四楼去开门。尽管她知道春江的脾性但是她也想像不出,家里和外面的差别会有多么大。
春江拎着童车上的睡篮跟在后面,儿子很安静,还在熟睡。寒梅刚进门,就觉得房间空气浑浊,窗帘也没有拉开。起居室茶几上放着用过的盘子和刀叉,盘子里还有揉成一团的奶酪包装纸,牛奶空盒和啤酒空瓶堆在一起,冒出一股发酵的酸臭味道。看来是几天没收拾了。用过的锅碗杯盏凌乱地堆放在洗碗池的半池子混水里,下水口堵着涨泡的饭粒,至少两天没洗碗的样子。看见满屋子乱糟糟的样子,寒梅本来就虚弱,现在头脑更晕乎了,心里一下也跟着乱起来。
“春江,你早上又不开窗通气,屋里味道不能闻。被子堆成这样也不翻过来晾晾,厨房比垃圾箱好不到哪去,我才走了几天,这个家就和狗窝差不多了。”寒梅边唠叨边开始收拾,她就是那种嘴一张,手一双的人。心烦嘴快但手也要做。其实如果她见识过以前春江宿的舍就也许就不会大惊小怪了。
“因为你要回来,我今天已经特意收拾过了。其实被子晚上还要睡,叠也是多余,锅碗等干净的没有再洗也不迟啊。窗子也没什么好开的,我要去接你之前又要关上,这开开关关不是自找麻烦吗?”春江觉得寒梅真是多操心。
“春江,来把垃圾倒了,把脏衣服都拿到下面洗衣房里去。”
“我还要去办公室呢,出来一下接了你们还得回去。”
这时睡篮里的儿子醒了,开始哼哼叽叽。寒梅才想起该给他喂奶了。
“春江你先帮我把那块给宝宝垫着喂奶的纱布拿来,再把卧室的那床毯子折起来放在我背后。”寒梅把儿子抱在怀里,准备靠在沙发上喂奶。
春江正要走,听见叫他,又转来去拿东西:“寒梅,我真的要走了,要不教授该说话了。”
“那你就请假啊,教授也不是不知道你老婆生孩子。”寒梅有点不高兴了。
从心里来说,春江对儿子还是挺喜欢的,但是这些事情太琐碎,觉得有当妈的管就行了,他还是在办公室简单些。这会儿他没有考虑到,或许不想去考虑,寒梅还在月子里。
“我得抓紧写论文,早点到外面公司找个好工作,也是为儿子啊。”没等寒梅再说什么春江已经关上门走了。
怀里的宝宝这时大概很饿了,加大了音量,放开嗓子哭起来。寒梅赶快喂他,可是好像怎么姿势都不对,不是宝宝头太低,够不着,就是自己坐得别扭,拧着腰歪着肩,好像在医院里应该没有这么困难的啊。
大概是一会儿吃到一会儿又吃不到,宝宝越发着急又哭起来。这时寒梅才想起来在医院是坐在床上喂的,又抱了儿子去卧室床上,腿放平了以后觉得舒服一点了。这会儿才觉得自己很渴,想喝口热水,摇了摇水瓶发现是空的,还要起身到厨房去现烧。看着宝宝吃得那个饿相又不忍心打断,只有等到喂过奶再说了。面对眼前乱糟糟的房间,想到自己刚生完孩子连口热水都喝不上,寒梅鼻子一酸,眼泪又忍不住落了下来。
春江晚上下班回来时,寒梅正要给宝宝换尿片。
“春江你来换,我想歇一会儿了。”寒梅把儿子塞到他手里。
春江和寒梅一道上过医院开的父母培训班,在那里还拿塑料娃娃实习过,给孩子洗澡换尿片对他来说倒是不难。春江很熟练地打开儿子身上包得紧紧的尿裤,还用桌上专用的油纸给宝宝清洁了一下,换上新尿裤又帮他穿上连衫裤。
“春江,我想喝碗热汤,在医院天天吃面包,晚上你做碗西红柿鸡蛋面好吗?”寒梅看他给宝宝换完尿裤又说道。
“刚下班,先让我歇歇可以吗?”春江把儿子放进小床刚想坐下来。
“我都一天没吃什么热的东西,中午也是干面包将就的。”寒梅委屈的说。
“不是告诉你了吗,锅里有鸡汤,自己不知道吃啊。”
“我哪来时间呢?喂一点宝宝就睡着了,过一会儿又要换尿片,再过一会儿又要喂,根本顾不上我自己,饿的时候没时间吃,有时间我也不饿了。让你做碗汤面也这么难吗?人家坐月子吃什么,我在这里又吃什么?”寒梅开始有点气愤了。
“好啦,你别再唠叨了,给你做就是了。”春江站起来去厨房做汤了。
那晚寒梅说宝宝放在大床上,喂奶方便些。春江说可以,我睡外面沙发,这样你们也宽松一些。寒梅说,那我要你帮忙又不方便啊。春江说你在家,我白天还要上班,夜里就不能管儿子啦。
“我在家闲着了吗,你以为我愿意在家带孩子啊,上班谁不会,按时按点,到月拿钱。可是我这差不多白天黑夜都得上班累得要死也没人发工资,做什么都是应该的。明天你去请假,孩子是咱们俩的,我坐月子你不管,孩子你总得管管。”
那天晚上寒梅几乎没怎么睡好觉,一是因为在医院时孩子放在婴儿室有护士照看,而在家自己心里就没底,生怕有个什么事情听不见,格外地小心。二是觉得春江太不拿她当回事了,刚生完孩子一个星期他就这个样子,就是奶牛还要给它喂好草呢,我连奶牛都不如啊。
第二天,春江照样上班,寒梅在他身后喊一句:“记住请假啊。”
晚上下班回来,问他明天可以不去了吧。春江看着她说:“告诉你实话吧,我不能请假。”
“为什么,你不是还有三个星期假没休吗?”
“是啊,可是那得留到我父母来用啊。”
“你父母什么时候才来,今年的假还留得住吗。”寒梅觉得有点奇怪。
“他们准备下个月来。”春江这次没看寒梅的眼睛说话。
“为什么我不知道?当初说你让他们来帮我坐月子他们不是说没时间的吗?”寒梅很是意外。
“我自己的父母还需要经过你的同意才能来吗?真是笑话事情!”
“春江!你把我当成什么啦?”寒梅嗓音高起来,“再说了,我们现在是三口之家,你做什么事都应该考虑到我们的小家承受力,我们正是要用钱的时候。。再说他们来了总不能让他们只待在家里吧,可是银行里有多少存款你比我更清楚。我现在又是这个邋塌样子,不早不晚你干吗非挑这个时候让他们来玩呢?”寒梅越说越激动。
“你喊什么?我自己的挣钱想怎么用就怎么用。老实告诉你,机票已经定好了,就等确认。我父母来了还要去巴黎,去荷,比,卢呢!”春江干脆和她摊牌。
“怪不得你总不愿请假,原来早就存了心了。既然这样,你还找什么老婆要什么儿子,就把你父母接来过就好了。”寒梅说完把手中的杯子重重地墩在茶几玻璃板上,热乎乎的红糖水洒了一地毯。
“你发什么火,我他妈憋得还没发火呢!你会摔,我就不会?”说着春江拿起手边寒梅刚给儿子拍照的像机往地上猛力一砸,硬塑料机壳马上在沙发旁裂成两半。
床上已经睡着的宝宝被响声惊醒,恐慌地哭闹起来。
“好啊!你砸,砸吧,这个日子反正我也不想过了,没法过啦…”
很久以后,秋叶才知道,就在那个晚上,春江重重地打了寒梅一巴掌。两天之后,春江又求寒梅原谅他。但是,就像吸毒有瘾,好像打老婆也会上瘾,但凡开了戒,以后都是一发不可收拾。
春江就是在寒梅从医院回来的第二天晚上开的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