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园 (非公开的博客)

高山流水遇知音,从此为你乱弹琴.痴人说梦逢知傻,有空为你胡乱码.
个人资料
正文

drunkpiano:烟花(25-26)

(2007-04-18 06:20:06) 下一个
25.
  
  在耿原同意离婚之后,陈小娜的心路历程可以分为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伤心,主要表现为动不动跑到吴香家去以泪洗面,以至于最后吴香都说“下次你到我家来要自带纸巾”,疯狂地购买各种冰淇淋一日三餐狂吃,见到耿原就控诉“你怎么能对我这样”?这个阶段持续了两个星期。
  
  第二个阶段是抓狂。为了侦察耿原有没有外遇,她不惜趁耿原不在时,闯入他的msn记录,逐字逐句地翻阅。又到他的各种文档、照片里查找信息。还好,没有找到任何蛛丝马迹。
  
  有一次半夜,她悄悄爬起床,拔下耿原正在充电的手机,蹑手蹑脚地钻进卫生间,仔细查看有没有什么可疑的来电以及短信。翻来翻去,仔细回想耿原所有或远或近的朋友名字,还是没有查到任何可疑信息,小娜如释重负,坐在浴缸边沿上发呆。
  
  那一刻她看见自己,一个咬牙切齿、蓬头垢面的中年妇女,手里揣着老公的手机,深更半夜,在卫生间里进行侦察。
  
  她想起“手机”里那几个歇斯底里的女人。
  
  我怎么也这样可悲啊。
  
  就像以前吴香说的,你不贪是因为你没有当官,你不贱是因为你没有被人甩。所谓原则,所谓坚强,所谓潇洒,不过是轻轻一拉拉链就掉下来的裤子而已。一个牛校phd,一个金融公司的白领,一个从小到大的女强人,到最后,剥去所有的光环,也不过是一个市井怨妇。
  
  这个抓狂阶段,又持续了两个星期。
  
  然后陈小娜才进入了那个最可怕的阶段:心寒。
  
  伤心也好,抓狂也好,那还是一种努力,还需要热情,还是她陈小娜与时间拔河,誓把她的男人给抢夺回来。
  
  但是,四月底的一天,当陈小娜试图通过耿原的投资帐号寻找外遇的线索时,她惊讶地发现,耿原把他帐号上的6万块钱,一分不剩地转走了,转走的时间,竟然是小娜跟他提出离婚的第三天。
  
  那一刻,陈小娜的血流凝固。
  
  她不觉得悲伤,或者愤怒,她觉得恐怖。
  
  多么恐怖啊,14年了,这个睡在她身边的男人,竟然完全是个陌生人。
  
  她讨厌过他吃饭的样子,讨厌过他说的废话,讨厌过他放屁臭,点菜烂,支持布什,走路难看,看垃圾电视,但是她从来没有怀疑过一点:他正直,他慷慨,他是一个好人。
  
  她以为他们刻骨铭心地爱过,就算不爱了,也是水乳交融的亲人。
  
  结果呢,区区6万块,区区6万块啊。
  
  总归还是有一点相知的吧?比如他爱吃羊肉,他睡觉爱睡外面,他走路的时候有点八字脚,他喜欢看篮球赛,他围棋曾经是业余五段,他来自黑龙江省哈尔滨市,他身高一米七五,血型是O,他今年32岁,他的名字叫耿原。
  
  不,他不爱吃羊肉,他睡觉爱睡里面,他走路的时候一点也不八字脚,他最讨厌看篮球赛,他哪里会下什么围棋,他来自云南省昆明市或者安徽合肥但绝对不是黑龙江哈尔滨市,他身高一米六五或者一米八五但绝对不是一米七五,血型是A或者B或者AB但绝对不是O型,他今年22岁或者42岁但绝对不是32岁,他的名字叫张原刘原李原王原赵原但绝对不是耿原。
  
  一切都不再可信,这个人,这个每天早上在地铁口对你说他爱你的人,完全是一个陌生人。
  
  陈小娜觉得冷。
  
  不,不止是冷,还有脏。
  
  就是那种特别特别肮脏的感觉,仿佛过去14年她在帮着一个男人强奸另一个女人。
  
  从那个片刻起,她不再侦察耿原的聊天记录电话记录财务记录,也不再哭哭啼啼,更不再买冰淇淋狂吃,甚至耿原下班回来在她眼前晃的时候,她也完全看不到这个人。她看到的,只是一个戴眼镜的、身高一米七五的中国男人,奇怪地闯入了她的家门。他穿着奇怪的衣服,吃着奇怪的饭,发出奇怪的声音,做着各种奇怪的事情。
  
  她好像昏迷了14年,然后醒在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里。
  
  她让耿原睡客厅里,自己则动手找房子。
  
  这事她甚至没有跟吴香说。
  
  同情、怜悯、愤怒、安慰、讨伐,她都不再需要。
  
  有一个片刻她恨恨地想,我他妈一定要把那6万给弄回来,就是花12万块打官司我也要把那6万给弄回来,但是更多的时候,她想算了吧算了吧算了吧,他已经侮辱了我们曾经拥有的一切而我不能够做一个同谋。
  
  有一天晚上下班,一想到回家要面对耿原,她就不想回家。她坐着地铁,漫无目的,一站一站往下坐。坐到尽头,又倒回来,随便换一辆车,接着坐。就这样在纽约迷宫一般的地铁里,和那些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一道颠簸。
  
  到半夜的时候,车里的人都睡了。胖胖的西班牙裔妇女,拇指上缠着纱布的墨西哥少年,手里拿报纸的老头儿。地道里的灯光从他们脸上疾驰而过。陈小娜看到终点站的名字:Coney Island。
  
  多好听的名字,她想,我就在这里下车吧。
  
  她隐约记得别人提起过,说coney island曾经在20年代热闹非凡,现在衰败而荒芜。
  
  她下车的时候,是四点。
  
  迎面而来的,是一幅巨大的壁画,里面的人,都是三角形的脸,和两只分得很开的眼睛。几个骑摩托的人在大街上飞奔过去。一个大招牌:Frober's Fantasic,在深夜里,不合时宜地闪闪发光。两个胖胖的黑人女孩,穿着紧身衣,在不远处快乐地尖叫。
  
   然后再走,就没有人了。一整条大街,都是她的了。
  
   她不觉得害怕,只觉得疲倦。
  
  好不容易看到一个24小时店。她走进去,磨磨蹭蹭走到柜台前,问那个胖胖的女人:Where is the beach?
  
  What?
  
  Beach.
  
  Why do you want to go to beach at this time, baby? It’s not safe.
  
  I want to,陈小娜有点尴尬,I want to watch sunrise.
  
  那天从海边回去之后,陈小娜惊喜地发现,原来柳暗花明又一村,她的离婚大战在“心寒”之后还有一个崭新的阶段:斗志昂扬。当天晚上她跑到吴香家,絮絮叨叨地说她要在夏天之前把婚给离了,要把两个人刚买两年的房子给卖了分了,还要把那6万美元给夺一半回来,哪怕耿原把它给转国内去了,也得夺回来,不然就跟他打官司。当吴香说“对,就是拿回来擦屁股也得要回来”时,小娜说,“为什么要擦屁股呀?我要一分一分、一秒一秒地好好花!”
  
  那天晚上,她就在吴香家睡了,而且睡得特别香。
  
  事实上,后来她就再也没有回自己的家睡过。她很快找到了自己的房子,搬了出去。

  很久以后,夏天的一个黄昏,陈小娜和吴香在河边公园散步,两个人站在72街哈得逊河码头喝饮料时,吴香看见陈小娜对着夕阳眯缝着眼睛,莫名其妙地说:你知道吗?海边日出一点也不好看,海水很浑浊,太阳也是。

26
  
  如果他今天比我先到,就加一分。
  
  走在去朵颐餐馆吃饭的路上,吴香默默地跟自己说。
  
  这段时间她天天在考虑分手的问题。
  
  即使吴香并不需要一个男人对她千娇百宠,但也需要一点关爱,也希望上次若跟他提起感冒了,下次见到她会问“感冒好了吗”,也希望他在有事不接电话的时候能够拿起话筒来说“我正在忙,待会儿给你打过去”,而不是把她撂在悬念之中,也希望他能够在周末去外地开会之前能够跟她打一声招呼而不是到了才说“我不在纽约啊”。
  
  她自觉自己所求无多,但却屡屡落空。
  
  蒋刚当然有他的好处,不然她也不会举棋不定。他还算聪明,还算英俊,还算幽默,还算开朗,还算――身心健康――以她33岁的生活经历,已经知道这世上能够称得上“身心健康”的人实在是少得可怜。他简单,乐观,从不多愁善感。而她正好相反,她厌倦自己的程度,与她喜欢蒋刚的程度成正比。
  
  有的时候,她这样为蒋刚开脱:也许他对任何女孩都是这样,对我没准已经算是他能够对一个女人做到的最好程度了。或者这样开脱:到这个年龄,你也不能要求一个男人为你疯狂了。或者这样:他其实是喜欢我的,只是比较不善表达而已……她想方设法地为蒋刚寻找借口,直到找不到了为止。
  
  上次来她家,她让他路上帮她买点牛奶,他给忘了。上上次,他在那上网,每次跟他讲话,要问三遍他才答一句。上上上次,在他家帮他洗了一池子的碗,连声“谢谢”都没有……都是小事,她知道都是小事,可是一件一件、一件一件加起来,就成了大事。有一次他路过一个卖首饰的小摊,给吴香买了一条项链,把她给感动坏了。可是,每发生一件好事,就发生十件坏事,资不抵债,一点小感动总是被更多的寒冷所淹没。
  
  如果换在十年前,她也许会反反复复跟他谈,跟自己谈,电话一讲讲八个小时,自虐似的把热情耗尽。现在,不会了。她没有了那种能量。更重要的是,十几年失败的恋爱下来,她变得宿命,不再相信自己的力量,尤其不再相信语言的力量。什么东西如果扛得太辛苦太累,也就识趣地撒开了手去。
  
  还有做爱,她不想做但是她不能跟他说。她之所以不能跟他说是因为她知道,他们的感情的“存款”本来就是薄薄一叠,哪能支付这样昂贵的“亏损”。若有足够的关爱,足够的怜惜,大约她也会撒娇,也会抱怨,也会耍赖,也会一脚把他踹下床去,但是这个男人,是那个出差都忘了跟你打招呼的男人,生病了也想不起慰问你的男人,问一句话要说三遍的男人。
  
  但是痛还是在那里。吃药,抹药膏,用药水泡澡,各种方法都试了,也不见真正好转。
  蒋刚今天竟然真的早到了,吴香看见餐馆门口他的身影,给他加了一分。
  
  如果他认认真真地注视我、对我笑,而不是一看见我,转身就进餐馆,给他再加一分。
  减一分。
  
  如果小姐问要不要茶水时,他问一句“你要吗”再回绝,就又加一分。
  
  又减一分。
  
  如果点菜的时候,他问“你想吃什么?”并且对我的提议无条件接受,加一分。
  
  还好,加一分。
  
  吴香脑子里忙着加加减减。统计学多了,便有一种数量化一切的习惯。
  
  很快,她就算不清楚了,忘记了他一共得了多少分,失了多少分。她只知道,后来他们去看电影,坐在电影院里,吴香一直在心里默默地命令他:握我的手,握我的手,握我的手。但是他始终没有。
  
  她当然可以去主动握他的手,但是她真的很想知道,如果她不去握他的手,他会不会主动去抓她的手。
  
  他没有,所以应该给他减去很多很多的分。
  
  看电影的时候,非要坚持看这个破动作片,减一分。没有问要不要吃Popcorn,减一分。始终没有握一下她的手,减很多分……吴香越减越心慌。这些她都可以不在乎的,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但是――
  
  I need a sign. Any sign.
  
  坐地铁回家的时候,她对自己说,如果从这一站到蒋刚家里那一站的总站数是偶数,就在一起,如果是奇数,就分手。
  
  她数了数,9站。
  
  Ok,不算不算。如果我现在一回头,站在我正后方的人是一个男人,就是在一起,如果是一个女人,就分手。
  
  她一回头,是个女人。
  
  不算不算不算。如果地铁来了,1路车比对面的2路车先到,就是在一起,如果2路车比1路车先到,就是分手。
  
  2路车先到。
  
  她心服口服。
  
  输了,真的是输了。
  
  坐在车里,她还在想:要给他最后一次机会,拉我的手,拉我的手,请你拉我的手。
  
  还是没有。
  
  你怎么了?蒋刚看见吴香表情凝重,一言不发,有点奇怪。
  
  没怎么,吴香的心猛烈地跳动,她抬头看着蒋刚,明明这个人在眼前,却觉得他被一个黑洞吸附而去,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变成一个黑点,及至消失。
  
  今天几号?
  
  五月五号,怎么了?
  
  没怎么,吴香说,我今天不去你家了,待会儿小娜要去我家住,我得给她开门。
  
  哦,刚才怎么没听你说?
  
  我忘了,才想起来。
  
  好吧,那我明天去你家。
  
  好。
  
  吴香抬起头,看地道里的光从眼前掠过,自己的影子,他的影子,映在火车的玻璃窗上。他刺猬似的头发,薄薄的嘴唇,挺拔的鼻梁,眼镜下略微有点鼓的眼睛。
  
  她轻轻抓住蒋刚的手。
  
  蒋刚,谢谢你。
  
  快到转车的那一站的时候,摇摇晃晃的车厢里,吴香抬起头,笑着说。
  
  谢我什么?
  
  吴香不说话,只是微笑,拉着他的手。她希望这个男人关于这个女人的最后记忆,是微笑的,是温柔的,是慈悲的,她的最后一句话是“谢谢你”。
[ 打印 ]
[ 编辑 ]
[ 删除 ]
阅读 ()评论 (2)
评论
沃尔塔瓦河 回复 悄悄话 心有戚戚。。。我的LD也是这样。很多时候我在心里默默的念着,“拉我的手”,“拥抱我吧”,经常是失望。。。结婚才2年啊~~~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