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交 易
转天她在系里的走廊遇到了Eric Yang,那个她为黎孝诚联系的中国老板。“你朋友e-mail我了”,他挺热情地迎上来对她说,“不过,他的GRE和TOFEL分数不是很高啊”。“分数是不太高,可他动手能力很强,做实验一定很好”,她有些焦急地替黎孝诚辩解,“而且,其他学生一旦拿到更好学校的offer就不会来这里了,可他不会啊,他也只联系了这所学校,只联系了您一位教授”。
“嗯”,他点点头,“这倒也是。不过,如果分数太低的话,系里就会先把他的材料筛掉,那样就到不了我这里了……Anyway,先让他寄申请材料吧——对了,我过两天会让我的technician去看你做实验,你替我教教她,没问题吧?”。“欢迎欢迎,只要是我会的就全教给她!”,她赶紧用最热情的声音加上表情说。其实她不喜欢讨好别人,她觉得那样很贱,可是有时,即使不为自己,也需要为了别人去讨好另一个人,就象她现在为了黎孝诚一样。唉,原来人的言谈举止也并不总是能由自己的喜恶决定。
过了几天,Eric真的带来了他的technician——Debbie,一个比她大不了几岁的美国白人女孩。Debbie人不错,在美国人中算是少有的勤快人,也挺聪明。有时,Eric也和Debbie一起来看她做实验,毕竟他的实验室刚刚落成,一些公用的仪器设备还不太熟悉。渐渐的,Eric和她越来越熟,有时也和她聊一些他家里的事情,不太象一个老板对学生讲话的口气。
Eric和他太太都是济南人,他太太辞去了工作,全职在家照顾上小学的女儿和做家务。她在Eric的办公室看到过他太太的照片,人不漂亮又已经是快四十的年纪,让她对自己二十年之后的样子有些恐惧——不过,他太太看上去还蛮温柔贤惠的。Eric常常为了一点小事就来找她或者让她去他办公室,这让她不大自在。可是,黎孝诚的未来——也是她的未来,就握在人家的手中,她可不想因为自己多心而搞出什么岔子来。Eric和她的印度老板关系不错,至少表面上很合得来,她和Eric的关系,却更象是朋友,大概在海外的中国人之间,本就多了一份亲切感,加上Eric自己也是从做留学生一点点熬出头来的,所以没什么老板架子。
转眼就到圣诞节了,黎孝诚应该不会忘记吧,一年前临别时的那个约定,还有,她的生日。她并不期待太多,只希望早点收到他寄的卡片,细细品位他精心写下的每一句情话。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同时爱他们两个。黄鲲就不用说了,她发觉自己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加爱他。而黎孝诚,应该也是爱的吧,否则她不会每天笑容洋溢地应酬Eric——虽说Eric和她也算是朋友了,否则她也不会那么满心盼望他寄来的卡片和他的e-mail。
她糊涂了,为什么人家说爱情只能容纳一个人,是不是我的爱实在太多了?如果我同时爱他们两个,那么每当我对黄鲲的爱增加一分,对孝诚的爱就理应减少一分。可是奇怪,为什么我越是爱黄鲲,就越牵挂孝诚?哦,为什么会这样?我到底是怎么了?我这个三心二意罪不可恕的坏女孩。
“今天有信吗?”,她看着刚刚进门的小林和胡玲问道,他们俩已经决定四月份结婚,过段时间就要开始找房子准备搬出去了。“只有电费帐单”,小林说,“等男朋友的信啊?圣诞节比较busy,可能会晚两天”。“唉呀你就别担心了”,胡玲插嘴说,自从和小林定下婚期她就心情大好,“男生最不能忘记的三个节日就是女朋友的生日、情人节、和圣诞节”,她边说边重重地拍着小林故意提醒他,扭头接着对她说,“你男朋友肯定会给你寄个什么礼物来的,你就等着吧!”。她暗自里想,我才没那么难伺候,他只要寄张卡片,上面再多写些甜言蜜语就足够了。
可是,一直等到了圣诞节的前一天,也没有收到任何黎孝诚寄来的信件。她有些着急,拨通了他家的电话,不在,她又打到他宿舍。“哦,在在在,你等一下——”,接电话的是同屋的高文杰,声音很热情,她还能听到高文杰把电话递给黎孝诚时羡慕的玩笑声。“什么事?”,黎孝诚没心没肺地问。“没什么事,我……我和Eric——就是那个中国老板又讲过了,他说分数可能有点低——不过没关系,他应该会帮忙的,你别担心”,她先捡正事说。
“哦,其实我的分数虽然不太高,但联系别的学校也够了,总是会有学上的——不都是因为你在那里吗?”,他倒是一点也不急。“嗯,我知道……”,她顿了顿,“孝诚——今天是圣诞夜了,你怎么过啊?”。“晚上和高文杰他们一起去吃饭,然后看通宵电影,你呢?”。
“不知道……你还记得我们在天津时一起逛到教堂门前吗?那是去年的圣诞夜吧?”,她轻轻地说,思绪飘到了很久以前。
“是啊,不过明年的圣诞节我们就能一起过了——对了,祝你圣诞快乐,还有,生日快乐”,他接着说,“我没给你买礼物——反正你从来也不在乎这些,以前在街上遇到卖玫瑰的你还拉我躲着走呢——等见了面再补吧。也不寄什么卡片了,现在都是电子贺卡了——你不是说过你不喜欢电子贺卡吗?”。“可是——”,她心头一阵失望,“可是你寄的不同嘛……”。“呵呵”,他居然还能笑出来,“那我明天就给你发一个电子贺卡!不,我一会儿就发”。她微微有些生气,“不用麻烦了,我是讨厌电子贺卡,特别讨厌——我要去上班了,挂了”。
实验室和走廊里张灯结彩,每扇门都挂上了红绿相间的花环,都是Rebacca前两天一手布置的,可见美国人有多重视这个节日。节日里的喜乐气氛感染了每一个人,大家都情绪高涨、笑容满面,除了她和Ben——反正Ben那边经常是无缘无故地晴转多云,大家早就见惯不怪了。今天来上班的人不多,一半人前两天就开始放假准备过节了。到了下午四五点,她忍不住打电话到黄鲲的办公室,她想见他,特别是今天。接电话的是程乐,带点北京腔的声音脆亮好听,“黄鲲回家了,他说今晚要和他女朋友通宵net meeting,下午得先睡一会儿——你有事可以打电话到他家里,你有他家号码吗?”。
是啊,他本就不属于她,这么重要的日子他自然要陪那个女人了。她只觉得整个心被掏出来了,轻飘飘的找不到一个地方可以依靠。“哦,我有他家电话,谢谢你,程乐”,她鼓足力气说,声音还是小得可怜。挂上了电话,她又失魂落魄地在原地站了好久,一动不动。“You are still here?”,Ben来到她的办公室探了一下头,“Everybody’s gone!”。她没说话,努力冲他笑了笑。他看着她,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没有说,最后只说了句“Merry Christmas”,就转身离开了。
她一个人留在办公室里,无聊地在网上游荡。黎孝诚真的给她寄来张电子贺卡,是一个可爱的卡通小熊在屏幕上跳来跳去,伴随着音乐在吹泡泡。小熊吹出的每一个泡泡都是心的形状,五颜六色的心型泡泡越涨越大,最后暴掉消失在空气中。贺词很简单,“节日欢乐,我想你”。她甚至不知道这贺词是电子贺卡自带的还是他写上去的,不过她还蛮喜欢这张贺卡,因为,这是她在今天这个特别的日子里所拥有的全部。小熊还在不知疲倦地吹着心型泡泡,她的思绪从黎孝诚想到了黄鲲,然后是黄鲲的女朋友。她盯着电脑屏幕,有种想哭的感觉,唉——这也许就是我的结局,爱越来越多,再也负载不动,直到涨得暴掉。
走廊里已经没什么声音,人们都回家过节了。她站起身,想离开这个冷清的地方,可是,去哪里呢?她不想回家看胡玲和小林亲热的样子,商店——今天应该都关门了吧。她第一次觉得无家可归的失落,难道,我真的就象外面街上那些可怜的homeless people吗?就连他们,今天都不在那里流浪了,收容所今天有免费的圣诞晚餐给他们吃。她默默地穿好外套,摸摸口袋里的钥匙,那就开车出去兜兜吧,兜到精疲力尽,没力气思念、没力气寂寞、没力气难过,回家倒头就睡,这样最好了。
她走到大厅里,正好遇上Eric拿着包从楼梯上下来。“这么晚才回去啊?”,他问。“对,您也是?”,她很有礼貌地说。“Christmas Eve怎么过啊?你这么漂亮的小姑娘,有很多party要参加吧?可别忙坏了!”,他开玩笑地说。“哪里,根本没有什么party,我回家”,她有点尴尬地笑笑。“是吗?那去我那儿吧,一起热闹热闹!”。“不用了,今天应该是您和太太女儿一起过,我去干什么啊?”,她点感动。“嗐,她们现在都在中国呢,过完元旦才回来”,他说。她有点警觉,可能是女人的本能,“还是不麻烦了,我家里还有点事”,她尽量委婉地说。“麻烦什么,看看我们家新买的房子,我昨天买了几只lobster,咱们也不用做饭——正好,你男朋友申请的事我还要跟你谈一谈”。她一惊,涉及到了黎孝诚,那最好还是三思一下,“他的申请——有问题吗?”,她忐忑不安地问。“嗯,有点麻烦——走吧,上车再说”,他拉上她出了大门。
坐在Eric崭新的Toyota 4Runner里,她几次想问黎孝诚的事,却都欲言又止,她怕提得太多会让Eric觉得她在利用他。一路上Eric都在喋喋不休地讲他从前的老板得过诺贝尔奖,如何如何有名气有势力,而他又曾如何受到老板的重用,两人关系如何之好等等。她只是心不在焉地听了一路。
Eric家的房子很大,一共有三层,最顶层根本没人住,其实真的是很浪费。他们停在车库——里面还停着一辆黑色的Nissan Maxima,应该是他太太开的,然后从车库的门进了房间。“先带你参观一下”,Eric似乎对他的房子很满意,领她看了楼上的主卧式、几间客房、书房、女儿的房间、还有两个大大的盥洗室,又看了地下室的台球桌、崭新的洗衣机、烘干机和净水器。终于回到了客厅,“随便坐”,他说,“我去看看怎么弄这个lobster”,然后就进了厨房。她小心翼翼地坐到真皮沙发上,沙发很软很舒服,她却一点也没法放松,一直在思量怎样自然一些地向他提起黎孝诚的事。
“好了,一会儿就能吃了——我先来把壁炉点起来”,Eric拿出一块碳木,在壁炉前鼓弄起来。“不用了——再说这里也不冷”,她不太习惯这种享受生活的方式。Eric笑了笑,没有理她,继续生火。火苗很快就蹿起来了,Eric在壁炉前摆好两把椅子,“来,坐这里”,他招呼她。她有些矛盾,还是慢慢走了过去,要不是因为黎孝诚,她真不想在这个“豪华”的房子里再呆下去。“喝什么?我喜欢收集wine,这边是我自己设计装修的bar,酒的种类应该说还挺全的”,他扭头问她。“我、我不喝酒”,她赶紧又是摇头又是摆手地谢绝。“没关系,喝点吧,今天是过节啊——这个怎么样——Pinot Gris,法国的,配龙虾很合适”,他打开瓶子倒了半杯澄清的象牙色葡萄酒递给她,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你要是从前没怎么喝过wine的话,象这样——轻轻晃动杯子,看看酒会不会挂在杯壁上——这个代表酒的好坏——然后,再闻酒香”,他边说边做示范。她只好象征性地随他做了这些动作,不过真的没觉得酒这东西有什么香气,喝起来感觉也不好,酸酸的。
Eric把两只龙虾端了过来放在壁炉前面的小咖啡桌上,“吃啊”,他指了指她面前的一盘。“谢谢”,她看着面前红通通的大龙虾,满脑子的心事,怎么也没有胃口。轻呷了一口葡萄酒,她终于鼓足了勇气开口,“Eric,您刚才说,我朋友的申请有些问题——”,她试探性地问。“哦,是这样的。我一直没见到他的材料——叫黎孝诚对不对?于是昨天我就去系里问,秘书说她手里没有这个人的资料。我叫她查了半天,发现因为GRE成绩太低,第一轮就被负责招生的committee给淘汰了”。他抬头看看她,发现她的脸色变得惨白,有些不忍心,又继续说道,“我问秘书能不能为我特别录取这个学生,她说今年录取的offer在圣诞节前都已经寄出去了,所以明年秋季入学是不太可能了——但是,可以争取春季入学,只是晚几个月而已——你们不会这么等不及吧?”,他笑了笑。她定了定神,“没关系,只要春季入学真的能落实下来就已经很好了”,她的声音略微有点哑。“这个没问题,我已经和秘书讲好了,让你朋友再重新填一份表、重交一次申请费就行了”,他喝了一口葡萄酒,很轻松地说。
“真是太谢谢您了”,她心里由衷地感激Eric。“没什么——不过,站在朋友的立场,我劝你再好好想一想”,他放下了杯子,盯着她的眼睛,“你真的想让你朋友过来吗?你还那么年轻,这边的机会实在太多了”。她没敢抬头,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Eric向上托了托眼镜,接着说,“我有几个关系很好的朋友,有一个在U Penn,一个在Harvard,还有一个在Stanford,等你毕业后我可以帮你联系到那边去做post-doc。如果你想去我原先那个老板那儿就更容易,只是我一句话的事,怎么样?”。她心里更没底了,来到美国后短短的一年多时间,她已经明白了天底下没有不要钱的午餐。果然,Eric慢慢把手伸了过来,拍了拍她的肩头,然后握住了她放在桌子上的手。她只觉得一股屈辱的怒火从胸中升起,她感到自己气得浑身在发抖,无耻,这简直是对她侮辱。她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形,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样反应。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也没有马上把手缩开。
他看她没有拒绝,继续说道,“我跟我太太的关系一直不很好——你也知道,我们这个年龄的人,谈恋爱时也没有你们那样轰轰烈烈,反正现在是凑合着过——就是Susan还太小……”。她终于忍不住了,热血“噌”地一下子涌向大脑,猛地站了起来,狠狠地盯着眼前这张斯斯文文道貌岸然的脸。“你和你太太关系怎么样,我是外人不方便知道,我家里还有点事要走了”,她强忍住对这个人的厌恶,尽量不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太愤怒。话到嘴边她终究还是给他留了一点面子,毕竟他也是快四十的人了,而且大家又都认识。
他慢慢把脸转向壁炉,她看到他白净的脸变得和盘中的龙虾一个颜色,然后再变得发青,他的表情也变得让她琢磨不透。壁炉里窜动着的火焰映到他的眼镜片上,他脸上的愠色一晃而过。她没心情再看这个伪君子的变脸魔术,抓起沙发上的外套转身向大门走去。“等一下,我送你回去”,他在后面说。她已经想好出门后打电话叫辆出租车,本想马上拒绝他,但忍了忍终究没有说出来。她不想把事做得太绝,让他觉得颜面扫地。
他跟上来,走到她前面替她把门打开,然后过去开车,一脸若无其事的样子,他的脸又恢复了平时白净的颜色。一路上两人没话,终于,他干咳了一声道,“你可能有点误会我,我只是作为老师和朋友和你聊聊天,大家那么熟,所以就随便一些嘛”。“嗯”,她懒得看他,她知道他在打什么算盘,“我明白”,她冷冷地说。到了系里的停车场,她下了车,头也不回地说了句“再见”,就径直地走向自己的车,只听到身后的4Runner伴随着一阵猛轰油门的噪声卷起一阵风开走了。
今天的遭遇气得她不愿意再想起,等到心中的气恼渐渐平息了,取而代之的便是沮丧。她讨厌再见到Eric,可她知道在同一个系里会常常遇到他。她不担心以后要怎么面对他,应该担心的是他。不过,黎孝诚的申请这下泡汤了,就算Eric当做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她也再不想跟这个人打交道。她觉得多少有些对不起黎孝诚,因为这事还连累了他。回到家里,她情绪很坏,想给黎孝诚打电话,忽然想起他这个时候还在看通宵电影。黄鲲呢,应该正在和他的女朋友郎情妾意吧。一想起黄鲲她的心里就更难受,她真的好羡慕那个女人。唉——圣诞节,原来只能让幸福的人更幸福,让孤独的人更孤独。
窗外隐隐约约地传来小孩子的欢叫声,她拉开窗帘,哇,开始下雪了。大片大片的雪花尽情地飞舞着,想要飞到她的脸上,溶去那层落寞,却被玻璃挡住。这圣诞的大雪,也是为了祝福那些幸福的人而下的吧?她走回床边,她太孤独,她不属于这雪,这雪不属于她。她翻出一本都快看烂了的《神雕侠侣》,找到书签夹住的一页,往后读了下去。是十六年后杨过依约来等小龙女却遍寻不到一夜白发的一章,她看了无数遍了。“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她轻轻地念着,眼泪又一次流了下来。无边无际的孤独还有白天的委屈随着眼泪流出来,心里便舒服多了,她哭得累了,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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