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的紫藤阁

想在这儿开辟出一小块地, 撒上些种子, 抽出黄黄绿绿的芽, 以记录平凡生活中的点点滴滴, 还有那偶尔瞬间的心灵颤动
正文

传奇

(2006-03-21 19:49:14) 下一个
-- 我的爷爷辈和母亲辈的故事

我的爷爷和奶奶其实是我的外公和外婆,也就是我妈妈的父亲和母亲。而我的外婆,则是我的奶奶。因为我爸爸是倒插门的女婿,所以一切都反着叫。我从没见过我的外公,他在我爸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

(一)    我的爷爷

我的爷爷,是一位先生,而且据我妈说是一位非常受乡人尊重的先生。这个我无从考证,不过记忆中人们都惯于称他“志敏先生”,想是缘于一份对先生的尊敬吧。爷爷一生清贫,这一来是因为教师本来就是一个清贫的职业,二来则是因为爷爷生性刚正不阿,又颇有点“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风骨,所以注定这一辈子都只能是两袖清风。听我妈说爷爷也曾任过两届“伪乡长”,不过不到一年便自动请了职,想是因为无法适应官场的浊气吧。

爷爷一生爱才惜才,独独除了我妈外--这是后话。有时学生太穷上不起学,爷爷会心甘情愿地掏钱送他们读书。我妈说爷爷甚至还出钱送学生们去县城念书。他的一个得意门生后来还当了我们县的县长--总算对得起爷爷了。

记忆中的爷爷,有个光秃秃的脑袋,戴着一副圆圆的黑边眼镜。爷爷很少笑,总是深深地皱着眉头,很严厉的样子。爷爷说吃饭时不能说笑,喝汤不能有声音;爷爷说左手要捧住碗,右手的筷子要捏紧。记得最牢的是那时吃那种小小的棋子霉豆腐,爷爷说只能用筷子直戳,不能横挑。因为爷爷总是一副很严肃的老学究样,所以我和弟弟都很怕他,我们只亲奶奶。

不过据我妈说爷爷其实很喜欢我。因为我总是很听话地跑去给爷爷买酒喝。弟弟偶尔也去,只不过他总会偷偷地扣下买酒后的零钱去买弹珠。所以我更乖些。我的名字也是爷爷起的,不过实在太俗,又是红又是英的,最后母亲把那个红字给去掉了,还给英字加了王字旁。

我曾努力搜寻过我的记忆,却实在想不起我妈说的这些点点滴滴,不过后来我总算是想起来爷爷喜欢叫我“瑛瑛”。这是一个让我喜欢的小名,充满着音乐的韵味和无尽的宠爱。可惜爷爷去世后再没人这样叫我了。我似乎还搜寻到这样一个画面:一个雨天的下午,我和爷爷对坐在小小的八仙桌旁,屋里很暗。墙角靠着一柄雨伞,伞尖汪着一滩地上的水。这是一组无声的画面,因为我实在想不起来我和爷爷在干什么。我甚至都无法确定是否真存在过这么一幅“午后祖孙图”。亦或这只是我某夜梦中的场景?--不过我倒情愿它是真的,因为它让我相信我和爷爷曾一起静静享受过某个雨天的下午。

爷爷一生爱酒。如果不算大不敬的话,爷爷他嗜酒如命,是个十足的酒鬼。我不知道他是单纯地满足于那酒的滋味呢,还是因为事业的不如意,生活的窘迫,和情感上的挫折让他慢慢地沉溺于那份酒精带来的麻醉?这个我还需要向母亲认真考证一下,不过据我初步分析,后面的可能性比较大。

据我妈说,爷爷他一日三餐都要喝酒。因为没有钱,所以酒都是自家用米酿的。冬天气温低,爷爷就把小小的酒壶埋在火盅里保温,以备随时拿出来暖暖地喝上一两口。所以,我妈说,他的两只手总是沾满着炭灰,瘦骨嶙峋的样子看着和鸡抓子没两样。我妈每每说到这儿总是哽着嗓子,很难受地心疼着爷爷。有时冬天一家人热热闹闹围着吃火锅时,母亲会突然怔怔地说,“要是你爷爷现在还活着,看到可以这么方便地热酒热菜,还不知道会高兴成什么样”。过完年后,看到柜子里各式各样朋友们送来的礼酒,我妈又会说,“要是你爷爷现在还活着,看到有这么多的酒,肯定会高兴得不得了,可怜他这辈子都没喝过什么好酒”。我想母亲这辈子大概一直对爷爷怀有一份愧疚,觉得没能让他在有生之年过上舒适的日子。因为直到爷爷去世,母亲还只是一个乡村小学的民办教师。

文化大革命中,爷爷被当作典型抓出来批斗。那时候每每听到外面哨子吹响,母亲说,爷爷就开始吓得浑身发抖。那些造反派们叫嚣着要爷爷交待他曾经杀过多少人。可怜我爷爷一介书生,手无寸铁之力,怎经得住这百般折磨。我妈说,爷爷那时候几乎被斗得神经失常,常常在家里喃喃自语着“我没杀过人,我没杀过人”。爷爷挨斗的另一个原因是因为那个被打倒的县长是他一手培养出来的学生,所以从某种角度来说,爷爷是为他所累。

我想这场运动或多或少影响了爷爷的健康。爷爷去世时我才上小学二年级。

(二)    我的奶奶

我的奶奶是个典型的旧式女子,发髻,斜襟衫,外加一双三寸金莲。奶奶嫁给爷爷时,爷爷还只是一个16岁的小男孩,而奶奶却已是一位19岁的大姑娘了。

因为古时候女子“无才便是德”,所以奶奶不识字。然而奶奶依旧是一个冰雪聪明的女子。年轻时的奶奶长得很漂亮,而且因为她个子高,脚又小,所以走起路来还有一种“风摆杨柳”的韵味--不过那双畸形的脚却是给奶奶带来了一生的痛苦。奶奶为爷爷生过很多孩子,只是不幸大多夭折了,最后只剩下二个孩子,我的舅舅和我妈。奶奶一生勤俭地持家过日子,除了农忙时顾几个短工外,平时里里外外的家务,还有田里地里的活都是她自己干。爷爷微薄的收入基本只够他买酒喝,而且他从来不帮奶奶干活,不知道是缘自骨子里的那份文人的自命清高呢,还是那根深蒂固的“男尊女卑”思想在作怪。

爷爷不喜欢奶奶,而且据我妈说,他这一辈子都没喜欢过她。我不知道这是因为奶奶不识字,爷爷觉得配不上他呢,还是因为爷爷想籍此来反抗旧式婚姻制度?不禁想起徐志摩和他发妻张幼仪的故事,真觉得此中有着某种惊人的相似。爷爷可以全然漠视奶奶的含辛茹苦,徐志摩可以对着幼仪大喊“我要冲破这婚姻的枷锁”,然而奶奶和幼仪却仍然日复一日辛苦地抚养孩子,操持家务。其实她们又何尝甘愿于这种“父母之命,媒勺之言”的婚姻呢。难道就仅仅因为她们是女子,便只能默默地忍受加诸于身上的一切痛苦和打击吗?这是多大的不公平啊。

奶奶是个很有志气的女子,她知道爷爷嫌她没文化,于是就暗暗自学看书写字。等我舅舅上大学时,奶奶已能提笔给他写信了。“你奶奶甚至还教你念唐诗呢”。妈妈每每说到这里,我总是无尽地佩服奶奶。说真的,我总觉得奶奶这辈子嫁给爷爷是委屈她了。

我从小是奶奶带大的。妈妈总是很忙,她白天在村里小学教书,晚上又要负责村里文工团的活动,所以根本无暇管我。爸爸又在很远的一个中学教书,周末才能回家一次。所以记忆中我总是数着满天的星星躺在奶奶的怀里睡去的。奶奶会讲很多很多好听的故事,象牛郎和七仙女,徐文长和济公和尚等等都是小时候奶奶讲给我听的。奶奶讲的故事我是百听不厌。记忆中我总是缠着奶奶要听“很长很长”的故事。奶奶于是就讲“曹操要带百万大军过一条独木桥,桥上每次只能过一个人。当当当,第一个兵过去了;当当当,第二个兵过去了;当当当,第三个兵过去了,。。。”显然不久我就会求着奶奶换一个短一点的故事听了。

奶奶是我小时候最亲的人。我整天围着奶奶转,奶奶到哪,我就跟到哪,爸爸说我是奶奶的吃屁虫。记忆中我都没跟母亲一起睡过,我总是躺在奶奶的怀里甜甜入睡的。小时候的我体质很差,动不动就感冒发烧,扁桃体发炎。更糟糕的是我经常长风疹,好端端地就会突然全身上下长满那种红红硬硬的小肿块。风疹块又痛又痒,却不能挠,否则挠破出水就会更严重。于是小小的我总是很可怜地在那儿喊“奶奶我痛啊,我难受啊”。奶奶这时总会拿条毛巾蘸点热水给我一遍遍地擦啊擦的,有时甚至我都睡着了,她还在那儿轻轻地用手一遍遍地抚摸着我。

奶奶对我好,我对奶奶也很好。奶奶的脚趾甲总是我帮她剪。记忆中我总是搬个小凳子坐在床前仔仔细细地帮奶奶剪掉每一片嵌在她肉里的趾甲。奶奶的脚被缠得已畸形得象个粽子,除了大脚趾外,其它的趾头几乎都已和脚背联成一体,分不出谁是谁了。然而趾甲还是会顽强地生长,而且一旦长出来,便会戳得奶奶生疼。奶奶真是好可怜哪。记得那时我常常一本正经地跟奶奶说“奶奶,等我长大有钱了,就去请最好的医生把你的脚变回来”。奶奶总会轻轻拍拍我的脑袋说“囡囡真乖”。

然而九岁那年,我却给奶奶带来了一场大灾难。记得那是一个夏日的午后,屋里很潮湿,水磨石的地上滑滑地结满了小水珠。奶奶坐在桌前梳头发,我照例跟在她旁边,看她用蘸了刨花水的木梳把头发梳得顺顺的,然后盘成一个大大的发髻。然后不知怎的,我的脚趾突然被奶奶的凳脚压住了,于是我就叫了起来,奶奶就那样轻轻地侧了下身,好让我把脚抽出来,谁知就在那一瞬间,椅子突然一滑,奶奶失去重心便重重地摔倒了地上。我又害怕又惊慌,一连声地叫着“奶奶,奶奶”,正巧爷爷和他朋友在外屋聊天,于是赶忙进来,而我便趁此偷偷地溜了出去。

我一个人游荡在田野间,不停地走着,也不停地哭着。我一遍遍地想,奶奶死了,奶奶她肯定死了,奶奶是被我害死的,我害死了奶奶。我又悔恨又害怕又伤心,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就象一个闯了大祸的孩子,知道了后果的可怕,却又无力弥补,于是只会不停地哭。天渐渐地黑了,我走累了,也哭累了,并且开始觉得又冷又饿。我想回家,可是我又不敢,我妈她肯定会杀了我的。

母亲最终还是在田野间的某条小路上找到了我。我瑟缩地倦在那儿可怜得让母亲看了直想哭。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拉住我的手回了家。

奶奶没有死,但是她的右侧股骨严重摔裂。把奶奶从医院抬回来后,母亲就请人做了一张木板床,床上凿一个洞,好让奶奶大小便。奶奶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在床上躺了整整三个月。

我很想进去看奶奶,告诉奶奶我错了,可是我却怎么也鼓不起勇气。我害怕看到奶奶的眼睛。奶奶她在恨我吗?她肯定恨我的,妈妈说奶奶她不怪我,可是我不相信,奶奶怎么能不怪我,是我给奶奶带来了这么多的痛苦,我讨厌自己。几天后我趁奶奶睡着之际,终于忍不住蹑手蹑脚地进房去看她。我轻轻地摸摸她的手,又碰了碰她腿上的石膏,然后拿起扇子给奶奶扇风。然而突然间我听到奶奶在叫我的名字,我一下子愣在那儿,象一个小偷被当场抓住似的,满面通红。奶奶还是那么慈祥地看着我,她笑着等我喊她,我却“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我想这次骨折肯定严重损害了奶奶的健康,因为记忆中这之后奶奶多半时间卧病在床。我现在还清晰地记得妈妈带我和弟弟坐在院子里烤竹子的情形。青青的竹子被火一烤发出“滋滋”的声音,同时冒出一种清清的液体。这种液体据说喝了可以降血压。我们就那样不停地烤呀烤,为了让奶奶能喝上一小盅。奶奶开始变得很瘦很瘦。

奶奶终究没有好起来,奶奶去世的时候我才上初中二年级。

(三)    我的舅舅和母亲

母亲有一个大她整整十二岁的哥哥,不过遗憾的是我却从未见过他。我的舅舅在很年轻的时候就死了。我只见过他的照片。一张长长的清爽的脸,充满朝气。我妈说那是他上大学时照的。舅舅去世时我妈还只是一个扎小辫的小姑娘,然而每次母亲提起他的时候我都能听出语中的那份强烈的依恋感。“你舅舅长的很漂亮,个子高高的”,母亲总是这么说,“他的嘴唇总是红红的,所以小伙伴们总是嘲笑他,说他涂口红,女孩似的。你舅舅就回来告诉你奶奶,你奶奶就说”,我妈这时总学着奶奶的声音,“你回去告诉他们,说这是天生的红,不信用手背擦擦试试”。

母亲每每回忆到此,总会沉浸在过去的岁月中一人静静地微笑,而我则一人愣愣地对着那张微微发黄的黑白照片想象着那个唇不点自红的高个年轻人。

因为十二岁的年龄差距,在母亲还穿开裆裤的时候,舅舅已长成了一个十几岁的“大”男孩,所以他的一举一动都让母亲无尽地崇拜着。“我总是很想跟他一起玩,可是你舅舅却总不让我跟着他”,母亲总是用又遗憾又委屈的口气跟我一遍遍这样说,“我跑去告诉你奶奶,你奶奶就把你舅舅叫过来说‘国天啊,你要出去玩就带上妹妹一块儿去’”,可他却头一扭说,“她那么矮,拖着鼻涕,还穿开裆裤,丑死了,我才不要跟她玩!”。我想母亲大概是一辈子都牢牢记住了这句话,因为从此母亲面对舅舅时就会产生一种莫名的自卑感,混合着对他的那份强烈的依恋和崇拜。舅舅后来离家上大学,每当他放假回来前几星期,母亲总会在地上使劲地跳啊跳的,她想让自己的个子再高一些,虽然她知道长大了的舅舅再也不会象以前那样取笑她了。母亲也总会攒着奶奶给她做的新衣等舅舅回家时穿。母亲总是缠着奶奶一遍遍地问“妈,大哥他什么时候回来呀?他倒底什么时候到呀”,然后跑到村口望啊望的。

然而等舅舅真的回来了,母亲却只会躲在奶奶怀里偷偷地笑。她很想过去拉拉他的手,甚至只是过去牵牵他的衣角,然而她却不敢,她只是一个劲地往奶奶怀里缩。奶奶就说,“阿利啊,你不是天天念叨着你大哥吗,现在他回来了,你过去跟他说话呀,去呀”,“可是我就是不敢”,母亲一副很遗憾的样子。唉,可怜的母亲。

舅舅在家的日子里,母亲总是特别开心,跑进跑出忙个不停,笑个不停。其实也不只是母亲开心,全家人都会象过节似的高兴。奶奶会拿出让母亲吵闹了无数次的豆子炒了给大家吃,爷爷也会破天荒地带着笑意问问学校里的事。母亲说,那时觉得躺在奶奶怀里听舅舅讲大学里各种各样有趣的事简直是世上最快乐的时光。

母亲一旦和舅舅熟了,便又恢复了假小子的本性,带着舅舅四处捉泥鳅,挖黄鳝,摘野果子,甚至上树掏鸟蛋。母亲非常能干,小小年纪就开始帮奶奶分担家务,甚至田里地里的活。我妈说,有时她和奶奶一起从田里扛一小箩稻子回家,母亲个子矮,走在前头,奶奶个子高,走在后头,一高一矮两个人晃悠悠地扛箩谷子回家实在很滑稽可笑。母亲半打趣地回忆着往事,我却从中品出一份母女俩“相依为命”的辛酸。我有时候想,在那些艰难的日子里,活泼懂事的母亲给奶奶带来了多大心灵上的慰籍啊,舅舅是该为有这样一个好妹妹而自豪的。

舅舅是个很优秀的年轻人。初中毕业后,他考上了我们县最好的春晖中学,而且读书时因为成绩好还经常被选去给领导献花什么的。高中毕业后,他被保送上了浙江大学,依然出类拔萃。母亲常把舅舅比做是人中龙,而把自己贬成一只当不了凤凰的鸡 (母亲是鸡年出生的)。然而凤凰虽美,却不及鸡的朴实,天马行空的龙,虽是潇洒,又如何及得上鸡的脚踏实地?可惜母亲不懂得这样想。舅舅短暂的生命已把他一生的光辉在瞬间筑成了一道永恒的灿烂。

舅舅大二那年,学校决定送他去苏联留学。消息传来,自是人人都替他高兴。然而乐极生悲,不久舅舅得了伤寒症。听妈妈说,这是一种很可怕的毛病,一旦发作,会把人折磨得痛不欲生。我妈说就是因为舅舅在病房里发狂般地乱冲乱撞,所以大家才把他绑在床上。然而谁又会想到舅舅竟然能挣脱绳索,并且不顾一切地从11楼的窗口跳了下去呢?年轻的舅舅就这样带着对未来的美好憧憬,离开了这个他爱着亦爱着他的世界。老天实在太残忍。

学校拍来了“舅舅病危”的加急电报 (不过据我妈说舅舅那时其实已经死了),奶奶一看便急得泪流满面,爷爷当天便动身赶去杭州。三天后,爷爷和学校派来的人一起回到家。母亲说,奶奶当场就昏了过去。不过坚强的奶奶终究还是承受住了这个巨大的打击,她醒来后甚至还克制着内心的痛苦礼貌地招待远方来的客人。爷爷和奶奶都是知书达理之人,他们没有责怪学校,对于学校做出的把舅舅埋在杭州公墓的决定也没有提出任何异议。爷爷说,“人死不能复生,学校也已经尽了力,我们没有其它要求”。不过母亲说,记忆中那天晚上奶奶带她在院子里一直坐到很晚很晚。奶奶指着满天的繁星告诉母亲,“天上那颗最亮的星星再也不见了”。

母亲一直念叨着要到杭州舅舅墓前祭奠他的亡灵,然而几十年来的忙忙碌碌竟使得这么一个看似平凡的愿望成了一个始终遥不可及的奢侈品。母亲想把舅舅带回家,因为她说有一天舅舅在梦中跟她说他找不到回家的路。

三年前我来美前夕,爸爸和我终于陪着母亲踏上了那处种满苍松翠柏的杭州公墓。然而几十年来的风吹雨打,加上墓地的几次扩建搬迁,我们已经没法找到那块刻着舅舅名字的墓碑了。无奈我们只能在阵阵松涛声中,对着风儿遥祝舅舅安息。母亲终于了了她这辈子的一个心愿。

母亲初中毕业后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春晖中学,然而爷爷却坚决不同意母亲去春晖。我想貌似坚强的爷爷其实一直都未能从失去舅舅的打击中恢复过来,他甚至本能地拒绝一切和舅舅有关的东西--包括春晖和大学。我可以理解一个伤了心的老人会有种种的偏执和禁忌,然而这个决定对母亲太不公平。从某种程度上讲,它改变了母亲一生的命运。

母亲终于放弃了春晖,去了附近一所普通高中。高三那年爷爷又被抓去批斗,母亲整天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又如何能静下心来复习迎考?没能上大学,是母亲这辈子最大的遗憾,不过我有时想,即使母亲真的考上了,没准爷爷还不让呢。

记得多年前有一次我翻箱倒柜地找一本书,不想掉出一个笔记本。我随手一翻,发现是母亲以前的日记本,而那一篇日记又恰恰是母亲读完高中回家后不久记的:“今天我和队里其他人在田里割稻。当正午的阳光毒辣辣地晒着我时,我感到一阵阵的头昏目眩,差点儿晕了过去。阿珍说我现在刚开始干活还不太适应,以后就不会这么容易中暑了。可是难道以后我这一辈子都要这样头顶烈日脸朝黄土背朝天地过吗?这真是我的命吗?我不能想象也不敢再想了。我恨自己为什么没有考上大学。。。”。我至今还清晰地记得文中流露出的那份深深的绝望和无助。

幸运的是不久村里办了一个小学,有高中文化的母亲便顺理成章地成了第一批村小老师中的一员,不过她只是一个民办教师。然而这并不影响母亲的工作热情。她不仅努力工作,而且还因为能歌善舞负责起了村里的文工团。母亲她会拉二胡,会弹琴,会吹箫,会跳舞。有时文工团演舞台剧演员不够时,母亲便又扮小姑娘,又演老头,还个个演得维妙维肖。我有时想,可能就是因为母亲她太能干了,所以我才什么都不会。

后来村小合并到了乡小,再后来,开始有文件说优秀的民办教师可以转成公办教师。那时候学校里老师还很缺,所以大半老师都是民办的,而民转公的名额又有限,所以竞争自然十分激烈。母亲虽然工作出色,然指标分给谁究竟是领导说了算。

还记得爷爷那个当过县长的学生吗?他平反后官复原职,当了县委书记。母亲于是求爷爷去向他说个情。谁知爷爷却是坚决不同意,说这种
走后门的事他没脸做。他甚至还跟母亲说如果她背地里偷着跑去求情,他就从此没她这个女儿。无奈母亲只好咬咬牙去县里的进修学校参加补习班。记忆中每到周末爸爸便带我和弟弟进城去看妈妈。她们住上下铺,很多人挤在一个屋,中午时拿着粗粗的搪瓷碗去食堂打饭。

半年后,母亲终于通过了转正考试。消息传来,全家那个高兴劲儿就别提了。多年来的辛苦和努力终于得到回报,母亲她几乎喜极而泣。记得那次母亲买了好多好多的糖挨家挨户地送到了村里的每一个门口。

母亲一直是个非常优秀的小学老师,家长们总是希望把小孩送到母亲班上,有的甚至宁愿推迟一年上学为了能进母亲的班。每次走在路上,总会有许许多多认识或不认识的小孩争先恐后地冲我妈喊着“徐老师,徐老师”。小时候的我,每当这时总是紧紧地牵着母亲的手,昂着小小的脑袋为徐老师是我妈妈而骄傲着;长大后的我,为有这样一个母亲而骄傲着。

从教三十年来,母亲是真正的桃李满天下。每年春节,家里总有着川流不息的客人--除了寥廖几个亲戚外,大都是爸妈的学生。看到昔日的小小孩长成如今的国家栋梁,那份欣慰和自豪大概只有做老师的才能体味的到。

三年前我还在武汉工作的时候,母亲打电话告诉我说她刚被当选为我们市的人大代表,我真心地向母亲表示祝贺。我在心里默默地对爷爷奶奶说,爷爷奶奶,如果你们今天还活着的话,你们肯定会为有这么一个优秀的女儿而骄傲的。舅舅生命中的那份灿烂已在母亲身上得到了延续,你们此生应是无憾了。

(四)    我的外婆

我的外婆也是一位先生,所以她应是那个时代的一名知识女性。记忆中外婆矮矮的个子,梳着文明的短发。外婆是外公的第二个妻子 (外公曾任杭州学督,所以算来也是一位先生)。我妈常说外婆了不起,因为她不仅抚养大了外公前妻留下的一双子女,自己还又生了两个儿子,也就是我的大伯和我的父亲。生下父亲后不久,外公便去世了。外婆独自一人支撑着那个家,想来应是十分不易。

外婆很希望她的两个儿子能继承她的事业,也做一名教师。然而大伯却无意于此,大学毕业后他远走他乡,到四川当了一名汽车工程师。母亲说父亲比较听话,于是乖乖地报考了本省的一所师范大学。

外婆退休后大半时间是在四川渡过的,所以我和弟弟跟她不亲。记忆中好象外婆常常先吃早餐再刷牙,大概觉得这个习惯比较怪僻吧,所以我一直记忆至今。如今我嫁一四川老公,不想也有此怪习,唉,想来大凡四川人尽皆如此吧。

外婆是个好人,不过母亲说外婆总给她一种陌生的距离感,没有亲气 (其实这倒也正常,毕竟是婆媳么,又不是母女)。母亲常常向我回忆起她和父亲刚结婚不久去嵊县探望外婆时的情形。“嵊县老家很冷,一到冬天,一片冰天雪地。我呆了一个星期就想回家。谁知你外婆却让我把盖过的被子洗干净了再走。我说那河上都结了厚厚的冰,怎么洗。你外婆说,‘那就先把冰块敲开’”。母亲于是真的就那样敲开冰块浸在刺骨的冰水中把被子洗了。母亲说她是一边掉着眼泪一边洗衣服的。想想也是,尽管母亲家里不富裕,可是奶奶却是一直把母亲当成是手心里的宝贝一样捧着养着的,她几时受过这样的委屈?外婆她真是够狠心的。奇怪,我爸那时哪里去了?不过我妈说我爸是个十足的孝子,外婆说什么他都听。唉。母亲回家向奶奶哭诉,奶奶说,“阿利啊,你现在做了人家的媳妇,婆婆说什么都得听啊”--不过这以后我妈就很少去嵊县了。

外婆去世的时候我们全家都赶去了嵊县,因为坟墓建在弯弯的山坳里,所以需要很多人轮换着抬棺材。送行的一大堆人群中有外婆的亲戚朋友,还有很多她以前的学生,记忆中好象还有人在吹唢呐,所以场面热闹的象是在举行婚礼。记得那是个冬天,所以到处可见被冻住了的乳白色的小河小沟。我正稀奇地四处张望之际,一个爆竹突然窜到我面前“硼”地炸开,我于是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哭喊。这个轰然炸裂的大红爆竹结果就成了外婆留给我的最后印象。而且直到现在,每当清明上坟爸爸放爆竹时,我都会躲得远远的,--印象实在是太深了。

(五)    我的爷爷和外婆

爷爷和外婆之间曾有过一段幽怨的故事。

爷爷不喜欢奶奶,最初可能是嫌她没文化。不过尽管后来奶奶自学了看书写字,爷爷还是一副冷冷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想来是人的观念一旦形成,便很难改变。

因为爷爷和外婆都是先生,所以自然就有机会认识熟悉。而且慢慢地,相同的职业和共同的话题让他们的心也渐渐走到了一起,于是就象那梁山伯与祝英台,日子一久爷爷和外婆便互相生了情。

母亲每每提起此事,总会愤愤不平地说“你外婆团团的脸,塌塌的鼻子,哪点及得上你奶奶漂亮?真不知道你爷爷怎么就会喜欢她”。然而人的感情又岂是能用外表来衡量的?我想当爷爷和外婆心心相通的时候,美丑便是不太重要了。

那时候大伯和父亲都已长大成人上了大学,母亲也该在读高中了吧。爷爷想和奶奶离婚。外婆考虑了半天,说想先见一下奶奶再做决定。我想爷爷在外婆面前多半是把奶奶形容成了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粗俗女人,并且把他们的婚姻说成是封建制度下的牺牲品。这不禁让我想起徐志摩在林徽茵面前痛诉那罪恶的婚姻束缚了他自由时的情形,他说幼仪不仅束缚了他人身上的自由,更束缚了他思想和灵魂上的自由--男人啊,我不知道该赞同你们对自由的追求和向往呢,还是更该鄙夷你们的自私和虚伪?

聪明的奶奶隐隐地猜测到了外婆的来意。母亲说,奶奶梳着清爽的发髻落落大方地招待了前来拜访的外婆。奶奶小家碧玉的秀气和独力持家养成的那份通达让外婆自叹不如。外婆一回去就对爷爷说,“你有一个好妻子,你不能对不起她。我们不用再见面了”。外婆自此便生生地断了对爷爷的情。我每每想到这里,总是很佩服外婆,觉得她干净利落的作风真正象是一位先生。然而我想她的心里一定很苦--只是没人知晓罢了。

不过之后外婆却主动把我父亲过继给了爷爷当儿子,从此父亲便常常周末过来帮奶奶干活,干一切需要力气干的活。奶奶很喜欢爸爸,夸他忠厚老实。我不知道当初外婆做出这个决定就是为了安排一段日后的婚姻呢,还是纯属巧合,反正后来不知怎的,妈妈就嫁给了我爸爸。

我妈说她那时为了这桩婚事哭了三天三夜。三天三夜固然是夸张了些,不过我想哪个少女没有憧憬过美好浪漫的爱情呢,爸爸就凭着夹夹篱笆,挑挑担就娶了我妈,也实在是便宜了他。妈妈还说当年的爸爸又黄又瘦的样子实在难看,而且他吃饭时的声音很响,十分没有教养。不过我爸却辩解说他读大学时班上就有好几个女生喜欢他,她们偷偷地给他送粮票,还帮他补衣服呢。然而不管怎样,他们终究是成了我的父亲和母亲。几十年来,他们虽然时有磕磕绊绊,却是相偕相伴渡过了人生中那些最困苦的日子。

爷爷去世前几天曾拖人给外婆带信,大概是希望临走前能再见上她一面吧。可怜的爷爷,为了尊重外婆的决定,真的是已经很久很久没见过她了。然而外婆却拖人带回两盒人参和一封回信,说她身体不好走不动,叫他自己多保重。爷爷于是让人抬了一顶轿子过去,说她既然走不动,那就坐轿子过来。然而这次外婆却是连只字都不回了。痴情的爷爷就这样怀着一份最后的遗憾在两天后离开了人世。妈妈每每讲到这儿,总是说外婆她好狠心,连爷爷这个临死前的要求都不肯满足,更何况他们已是亲家,见个面也是合情合理。不过我有时却想,外婆固然是想见爷爷最后一面,然而她或许是因为不愿意破坏彼此在对方心目中的美好印象?你想,一个是奄奄一息的老头,一个是鸡皮鹤发的老妇,怎及得上当年两张意气风发的年轻的脸?

我不知道外婆临死前是否也想起了爷爷。

(六)    我的父亲

父亲一直在离家几十里地的另一个村中学教书,直到我小学毕业他才调回本地中学。小时候妈妈有时把我和弟弟送过去跟爸爸住,等周末时再一起回家。记忆中爸爸常常挑两只箩筐,把弟弟放在前面,把我放在后面,然后挑着担回家。爸爸总是一边走,一边给我们唱歌,或者讲故事。爸爸有一副很好的嗓子,经常吹嘘说他曾是学校合唱队的主力队员,--不过唱的大多是大跃进时期拍嘘溜马的歌;爸爸还念念不忘他那篇得了99分的作文,题目是“春风无处不飞花”。记得有一年家里养了一只小花猫,好可爱,爸爸于是给它写了一首诗,还自谱了曲子,全家合唱后录成带子寄给四川的大伯。我想大伯大妈听了后肯定当场笑歪嘴巴。爸爸是个让人急得不行的慢性子,小时候我曾经在爸爸那儿的小学借读过一个月,就因为爸爸的慢动作害得我每天上学都迟到,为此每个星期我都被罚冲厕所,真正让我又恼火又难为情。不过其实呢爸爸是一个很可爱的人。记得初二那年有一次音乐老师请病假,我爸进来后给我们引亢高歌一曲“我的祖国”,真的是满座皆惊,让我为此在同学们中得意了好久,可惜现在他抽多了烟坏了嗓子。爸爸还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记得有一年他突发奇想决定养24只鸡,这样等它们长大后我们就可以每2个星期吃上一次鸡。这真是一个非常美好又大胆的设想,我和弟弟开始天天盼望着那24只毛茸茸的小鸡快快长大。小鸡们开始渐渐长大,可是也开始渐渐死去。就象一篇小说中写得那样,“我的容颜一天天地娇艳,我的心却在一寸寸地老去”。当然我们的小鸡是生理上的渐渐老去。没多久,24只鸡只剩下了12只,然后是6只,最后还有3只健康的小鸡快乐地活了下来,总算还够我们一个季度吃一次。

小学毕业,我考上了春晖的初中,然而恰巧爸爸调来当本地中学的校长,于是让我留在了身边。不过中学毕业后,我终究还是去了春晖,那所舅舅读过,妈妈向往过又最终放弃了的春晖。

爸爸是个非常优秀的老师。我高一那年爸爸被当选为“全国100个优秀教师之一”,那是一个多么光荣的称号啊。妈妈,弟弟和我真的是为爸爸感到一万分的骄傲。绍兴市人民政府还专门派人送来一块匾,上面写着“教育世家”。89年我上大学时,爸爸把奖品中的那只笔送给了我,至于那枚奖章,爸爸说那是他生命中的一个象征,谁也不能给。

记忆中爸爸对我和弟弟总是十分和言悦色,不象妈妈脾气一急抓过我们就打。不过爸爸对我们的学习却管得很紧。我现在还常常记起爸爸拿一摞筷子在桌上左摆右摆教我学算术的情形。爸爸给我和弟弟订很多很多的报刊杂志,还逐字逐句地教我写作文。

到今年年底,爸爸妈妈都该退休了。三十几年来的一直辛勤工作,让他们的腰不再挺拔,他们的头发不再乌黑,他们的视力不再明亮,然而他们的付出也换来了今天丰厚的回报,桃李满天下的父亲和母亲已经可以骄傲地对自己说“我一生无撼了”。

如今弟弟已接过了爸妈的教鞭,踏着他们的足迹当了一名教师,相信亲爱的弟弟一定能为我们的“教育世家”增添新的光彩。

07/05/2001 

[ 打印 ]
阅读 ()评论 (0)
评论
目前还没有任何评论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