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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游

(2006-09-27 17:29:56) 下一个

拾阶而下,眼前是岳麓山的满目秋色,多少年了,我看着这样的景色黄了变绿,绿了变黄,单衣换棉,棉衣换单,感受着岁月更迭,却记不起今夕是何年。

记忆中最后一个年份是开皇九年,那一年,我的国家不复存在,隋杨坚统一全国。战争成就的是一个新皇帝,成就的是一个大将军,沦丧的是陈后主,灭亡的是一朝文武。

不记的多少年以前,我还年幼的时候,我就开始憎恨战争,因为我的祖父是将军,战死沙场;我的父亲是将军,亦折戈捐躯;我的哥哥是将军,亦浴血无归。连年烽火,我失去了所有的亲人,所以,开皇九年,哥哥在同隋最后一战败北自刎后,我便隐居岳麓山,忘记了外面的光阴流逝,陪我只有星升月落和两个也已经霜染青丝的丫鬟。

清晨的露珠沾湿了裙角,秋风带着几分凉意拂起鬓边斑斑白发,三天后是母亲的忌日,我早早起来往姑苏城,我的老家,去祭奠。

我的船终日就停靠在湘江岸边,从小母亲就带着我在水上生活,所以我喜欢船,一年有八个月都在船上住宿,我也换了十几条船了,年月久了嘛,什么都会老去的。

我和两个丫鬟上了船,船夫启程了。

面前放着我心爱的凤尾琴,陪伴我几十年了。轻轻拂弦,音阶已经不准了。

“小姐,用这张琴吧,把凤尾琴放起来吧。”丫鬟星儿劝我。我有很多琴,但是对这张琴……

“等这次从老家回来,就把它收起来吧。……许多年了,”我轻轻叹口气,“都忘记了……”

“小姐,每年回老家你都要带着这张琴,不要说这么多年了,你已经变了模样,即使他看见这没有变模样的琴,也未必会想的起你。”星儿从小就跟着我,我的所有事情她都知道,她知道我国破家亡还苟且偷生,是想等一个人。

旁边的月儿劝住她,不让她提我的伤心事。

我没有说什么,望着船尾滚滚逝去的江水,仿佛是我逝去的红颜。

我说想等,是因为我不知道他是否还记得我,他是否曾记得我,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还是因为我也在逃避面对他。

 

船行三日,来到姑苏城,将船泊在岸边,我和丫鬟下船去了,留船夫在船上。

祭奠完母亲,我们在街上买了些东西,才回到岸边,已经傍晚。傍晚的水面上停泊了许多客船,船上声乐歌舞把酒言欢,十分的热闹。

我走上我的小船,仍旧听得见旁边商船官船的丝竹之声。但是,那些乐器声中,有一个声音我再熟悉不过了,是我的凤尾琴的声音!因为它有一根弦调音不准!

谁动我的琴!

我疾步走到船上,看见四个船夫都被捆绑在船尾,旁边站立着几个两个彪形大汉。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谁也没有得罪过呀,即使是因为我是前朝将军的妹妹,但是杨坚已经明确诏告全国不再抓我了。我的船这么简陋,又没有什么可劫掠的。

隔着花窗,我看见坐在凤尾琴前的是一个头发花白的男人,他不停的在调着第二根琴弦。

我走进船舱。

看着他。

他没有注意到我,一直到把那根弦的音调准确了,他才露出欣慰的微笑,随手拂了一曲《广陵散》。

他抬头看见了我。

我的泪,已经在脸庞划出泪痕……

 

看见他的白发,我才知道我也老了,才知道一别已经几十年了。

“你怎么知道这是我的船?”我坐在他对面,低着头,看着面前茶杯中的茶叶在水中轻舞。

“你的船上挂着我的玉佩。”他淡淡的说,喝了一口茶,“我终于找到了,四十二年了……”

我的泪忍不住滴落茶杯里面,水面荡漾起一圈圈的涟漪,如同十六岁那年第一次遇上他的心情。

 

那一年,彭城之战前夕。我听从哥哥的安排离开姑苏,到外面躲避战乱。每一次哥哥出去打仗,他都要我躲的远远的,都对我说:如果战胜了就接你回来,如果失败了,你就自己好好照顾自己。他身为三代忠臣的将军世家,只有沙场是他的归宿,他心爱的女人跟随在他身边,他就无所求了。

我无能为力的告别哥哥,和几个家人沿江终日漂泊在船上。

我每天唯一可做的事情就是弹琴。

这一天,我们停泊在岸边,仆人上岸去买鸡来改善一下终日吃鱼的生活,我坐在船头,拂着《广陵散》,想着哥哥现在是否已经奔赴前线,是否吃了午饭。

想着,想着,不觉泪下,停下了抚琴的手。

不远处的一只船上,船头站着一个一袭白衣的男人,突然回头过来看我。

我看了他一眼,低下头,没理他。

他居然飞身踩着水面过来,落在我的身边,衣服都没有溅湿。他二十一二岁的模样,眼睛中流露着异常的神采,哥哥曾经对我说,看一个人是否好人就看眼睛,我没有从他眼睛中看出什么,只是他的微笑,好迷人。

我的心,怦然惊动,急忙又低下头。

“姑娘,怎么不弹了?”他微笑着问。

哦,原来他是在听我弹琴。我没有说话,我从来不和陌生人说话。

他坐下来,接着我刚才停下的地方弹起来。他的手指不是纤细的,但是弹起琴来却是如此的美妙。我陶醉了。

丫鬟在一旁吃吃的笑,“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

“去!”我撇她们一眼,赶她们走开。

他是我见过的最英俊的男人,最谦和的男人,不象哥哥给我介绍的那些世子王爷浅薄轻浮。

我看着他的微笑,他拉起我的手,和我一起弹。

我们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弹琴。

月落乌啼,江枫渔火。夜已经深了。琴弦无声。

他搂着我,坐在琴边。

“我要走了。”他轻轻的说。

“去哪里?”

“战场。”

又是战场。

我无言,古来征战几人回。

他从腰间解下佩玉,一块红色圆润光华的玉,一眼就知道价值连城。他取出佩剑,在上面刻上两个字:杨琏。“拿着,如果我能回来,一定来这里找你。”

杨琏,杨坚的大将军杨琏,和我哥哥对阵的就是他?!

“告诉我你的名字好吗?”他依偎着我的脸,抚摸着我的长发。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季鱼儿。我的哥哥季风,陈朝的将军。”我说。

他愣了,“季风……”

我的泪落在他脸庞,“我的哥哥也让我等他来接我回去……你和他,只有一个人会来……”我哭了,那一刻,更加的憎恨战争。

他搂紧了我,许久没有说话。

“你们放下手中的刀剑,好吗?”我哭着恳求他。

“……鱼……我是为国家而战……”他很艰难的说。

我知道我在男人的世界里无能为力,我的哥哥也是这样说,除了他们效忠的皇上,没有人可以让他们化干戈为玉帛。

我亦不能。

我唯有落泪。

如果不能,何必让我相遇?如果是命,何以让我看不到结局?

我们静静的坐着,对着天空的那一盏残月,我落干了眼泪,在他怀中睡着了。

等我醒来的时候,我的船已经继续在江中漂流,我的面前,琴弦上系着一块汗巾。

“鱼,不管怎样,如果我能回来,一定等我。”他的字,墨迹未干。

凤尾琴上,一根弦柱被他弄坏了,所以第二根弦一直走音,我从来不想把它调过来,它是我的思念,我的爱情。

我在船上漂流了半个月,听到了哥哥在彭城之战中失败的消息,哥哥受了伤。我知道杨琏活着了,我不知道是高兴还是伤心。

哥哥没有来接我,因为他接二连三的有战争,紧锣密鼓,从未停歇。

我再也没有见到哥哥,也再没有见到杨琏。两个忙于战争的男人都忘记了我。

对于哥哥,我远走他会觉得安全,他才能放心。对于杨琏,抑或那天只是一个梦,只是逢场作戏,对于我,我该为哥哥祈祷,该让杨琏的誓言随风吹散。

后来,听说杨坚建立了隋朝,杨琏被封为定国大将军。随后的几年中,陈和隋各有胜败,最终,开皇九年,隋一统天下。

哥哥自刎沙场。

我没有了牵挂,隐居湘江。

 

“你现在封王还是封侯?”我笑问,好似他只是一个故人。

“我已经辞官十几年了。为了找你。”他把那块红色的佩玉放在案上,“你一直把它挂在窗子上吗?丝绦还没有退色。”

“不是,只是回来姑苏的时候挂上去,这里冤魂太多,红色避邪。”四十多年的等待,恨和爱都一样的多。

他笑了一下,苦苦的说:“你是怪我逼死你哥哥?我让他走的,是他不肯走。我知道你怪我,可是我能怎么做?……”他的声音有些哽咽,“我想找到你,哪怕你恨我,你要我偿命,我都没有怨言,为什么要躲着我?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四十二年?……四十二年,你五代以内的亲人去世的日子我都知道,只有祭祖你才可能回到姑苏,可是你你根本就没有出现过……”

是的,我这是第一次上岸来,以前,我只是在江面上烧了纸钱,就走了,因为我害怕遇见他。

有时候,命真是奇怪的东西,一面之缘,就可以等待一生。命又是捉弄人的东西,爱却要掺杂着家仇国恨。我不知道何去何从,这就是我为什么没有在国破家亡之后死,这就是我为什么又躲避着不敢见他。

我从荷包中拿出一块汗巾,展开,“鱼,不管怎样,如果我能回来,一定等我。”字迹已经被许多的眼泪模糊了。

 

我依偎在他怀里,我们一起弹着琴弦。

“我以为这一辈子都见不到你了……”他的手抚摸着我的白发。

我满足的笑,“我困了,想睡觉。”我的脸贴着他的胸口,他的心跳,搂紧他,“不要等我醒了又看不见你。”

“不会了,永远都不会了。”

我好困,好累,终于可以安歇了,在我一生的归宿里,我渐渐闭上了眼睛。

远处,谁家的琴弦声起,歌舞声起。

梦里水乡轻波逐碧浪

一叶柳舟
随波逐流


夜的微微秋风似被你拨动的琴弦

轻轻弹奏琵琶序曲

瑟瑟的琴音
唤我来到你的窗前


流水浮舟你在深夜的那一边

谁倚着我的琴枕梦尽夜满月
还以为各自两边只能做蝴蝶
谁让你我静似月
只能在心里默念
檐下燕替我飞到你身边
谁让你我静似月
各自孤单错弄弦
沉夜的遥影四处风吹面
谁动了我的琴弦唤我到窗前
流水浮舟你在深夜的那一边
谁倚着我的琴枕梦尽夜满月
还以为各自两边只能做蝴蝶
谁动了我的那根弦
深藏暗影的湖面
难预料预料将来的深浅
谁让你动了我的弦
动了一遍又一遍
唤醒了人影孤单嵌入夜
谁让你我静似月
只能在心里默念
檐下燕替我飞到你身边
谁让你我静似月
各自孤单错弄弦
沉夜的遥影四处风吹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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