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文H

滌荡襟怀须是酒,优游情思莫如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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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六年的夏秋之季(十)

(2018-03-19 07:33:00) 下一个

(十) 我终于自由了

作者 黄泽文

一九六六年的十月二十八号,班文革解散了我们这个“黑五类狗崽子”小组。终于,我们自由了。从八月三十一日起,到十月二十八日止,我们七个家庭出身不好的同学,一共过了五十八天被自己的同班同学无理专政,肆意折辱的日子。

在我们被专政期间,他们还组织红卫兵和红五类们去我们中一些人的家中抄家,翻箱倒柜,打砸毁损,破坏名声。名为搜寻所谓罪证,却顺手牵羊拿走钱财,私下挥霍,行为可恶且可笑。但奇怪的是,他们居然没有到我家中去抄家。是对我手下留情?还是另有别的原因?这是我至今弄不明白的一件事情。

仇恨起于俯仰之间,变脸就在教室之内,风源却来自首善之区。往昔朝夕相处的同窗好友,一天之内就成血仇之敌;知书识礼的纯良少年,突然变为手握皮鞭的恶徒打手。这个中的缘由,这内含的深意,值得每一个当事人深思,也值得我们的后代寻觅,更值得始作俑者检讨。

我们终于可以自由行动了。十月二十八日这天,全市的学生造反派在市体育场召集开大会,要西南局和省委的主要领导回答问题。我闻讯去参加了。我一人独坐在体育场的阶梯座位上,懒懒地晒着秋日的太阳,并不太注意大喇叭里在说些什么。我望着会场上迎风招展的红旗和数不清的人头,看着蓝天下自由飞翔的鸽子,看着身旁一个跳上跳下的稚气未脱的孩子,我体会到了我的自由,于是我笑了。

我笑了,我一身轻松了,在当了五十八天的“管制分子”后,我终于重新获得了自由。从此,没有人敢再用鞭子抽我了,没有人再指着脸骂我是黑五类狗崽子了,我可以把头昂起来走路了,我不再需要进教室喊报告,我不再需要背诵“七条勒令”,我可以佩戴毛主席像章,也可以佩戴我的校徽,我可以在学校的食堂吃饭,也可以在操场上打篮球,还可以公开和任何家庭背景的同学说话,而不怕被认为是聚众闹事,我还可以出去串联。

可惜,就在我重新获得自由之时,就在我参加了这次大会后的当晚,我突然发作了急性阑尾炎。右腹部剧烈的间歇性疼痛把我从睡眠中惊醒,由于有前不久弟弟得此病的经验教训,我给自己下了一个准确的诊断,并决定要迅速去医院开刀治疗。好不容易捱到天明,一大早起来,向母亲要了些钱,我独自一人边走边蹲,挨到了位于庆云南街的成都市第二人民医院就诊,尔后被安排在桂王桥北街的地段医院做手术,当天就把阑尾这个人体非必需零件给切除了。

 

文革期间经常举行这样的群众大会(转引自网络)

 

手术后,医生叮嘱我要尽早下床走动,以防肠粘连。第二天早晨,我就下床了,除了医嘱,还有西南局那边的吸引。桂王桥北街紧邻西南局所处的新玉沙街(现在是玉沙路的一段)。这里汇聚了首都南下的红卫兵,成都、四川、以至全国各地的红卫兵和造反派。这里是成都当时最热闹和最激奋的地方,万众聚集,群情激昂,热火朝天。

我用手按住伤口,缓慢地挪动着步伐,还没有走拢,就听见喇叭声,人声交织成了一遍,看见大字报铺天盖地贴在高墙上,牵挂在法国梧桐树间。西南局大门口贴着一副巨幅对联:“庙小神灵大,池浅王八多”。我当时看了,觉得此对联似乎并不怎么贴切。西南局乃是中共中央在西南地区的代表机关,是管理着云、贵、川三省广阔地域的最高机构,庙不小,池也不浅。

西南局里面的大院,外面的两侧人行道上,均挤满了人。有示威的,声援的,辩论的,演说的,喊口号的,还有我这样看热闹的。我慢慢地看着各色人等写的大字报,其中许多是首都红卫兵的大字报,也有各地的最新消息。很多大字报的落款都是一些大得吓人的组织名称,什么总司令部、野战军、兵团、前线指挥部…之类的,比较谦虚的则落名为某某公社,某某联络站。还有一些组织则以毛主席诗词中的词语为称呼,诸如:“丛中笑”、“万山红遍”、“云水怒”、“征腐恶”之类。我比较喜欢看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和反对血统论的文章,这自然是切身利益所致。这是我被隔绝近两个月来第一次系统地看文革大字报。其中有许多质问、揭露、批判、打倒以至于火烧、砸烂的大字报,矛头直指中央和各地的首要负责人,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当时最时髦的标语是:“炮轰西南局,火烧省市委”。中国的革命再一次来到了,平时规规矩矩的普罗大众进入到一种革命的狂欢之中。

 

文革中成都造反示威的群众(成都影像艺术中心)

 

文革时期铺天盖地的大字报(转引自天极网)

 

伤口愈合得很快。几天后,当我正在医院病床上看小说《红岩》时,我班一个姓龙的同学来医院探望我,他是和我一起受难的七个黑五类子女中的一个。他和我聊起了出去串联的愿望,这正合我的心意。这几天在西南局看大字报、看热闹的经历已经打开了我的眼界,咱们黑五类子女也有权利出去串联。两天后,伤口拆线,我办理了出院手续。我们一起去找了另外几个一起受难的同学,加上我上初一的弟弟,一共集合了七个人。我们找校文革的人开了串联证明,没有受到什么阻拦。我们也顺利拿到了火车票。

在十一月十三日,在我出院后的第五天,我告别了父母,带着弟弟,和几个同为“黑五类狗崽子”的同学一起,取道重庆,再转北京,出去串联了。

随着光阴的流逝,一九六六年夏秋之季也渐行渐远。如今,已经远离到半个世纪之外,但在我心中留下了的那些刻骨铭心的感觉却并未远去。

 

后记

一九六六年夏秋之季,我的那段经历,终生难忘。作为一个少年,我从一个最初的文革拥护者,一个跟着最高指示和权威社论呼喊口号,上街搞游行,回校斗老师的中学生,变为后来的黑五类狗崽子,遭受了将近两个月的羞辱和折磨。人生的这段遭遇,出现得很早,又极为强烈,促使我开始思考问题,开始真正用自己的大脑来思考问题。文革,作为中国历史上最广泛、最狂热的群众运动,把当时的中国人几乎都卷了进去。但是,有谁能为文革所带来的那些个体不幸承担责任呢?我能把我的个人灾难简单地归罪于我的那些红五类同学吗?是什么样的教育扭曲了这些少男少女们的思想和行为?导致这种学生斗老师,学生斗学生的深层原因是什么?导致文革中的人们人性泯灭,彼此仇恨,互相伤害,滥用暴力的深层原因是什么?

文革是一个亿众疯狂、全面内战、无法无天的年代,是横扫一切、裂匾毁庙、焚琴煮鹤的年代,是黑五类、狗崽子、走资派、黑帮、反动学术权威、叛徒、内奸、保皇派、黑干将、小爬虫帽子满天飞的年代,也是打倒、炮轰、火烧、砸烂、声讨、血洗、斗倒斗臭、叫你永世不得翻身的年代。文革是全民跳舞(忠字舞)、全民唱歌(语录歌)、全民学红宝书、全民早请示、晚汇报、全民颂圣喊万岁的年代,是红海洋、大喇叭、大集会、大游行、大字报、大辩论的年代,是学生不上课、老师不教书、工人不生产、研究人员不进实验室的年代,还是烧书、批书、禁书、读书无用、知识分子称为臭老九、知识越多越反动的年代。从某个方面看,文革还是数字化的年代:三忠于、四无限、五七干校、七二一工人大学、八一八红卫兵、一月风暴、二月逆流、一打三反、五一六分子、九一三事件、五七一工程纪要、四五天安门运动,文革甚至还是历史穿越的年代:批周公、批孔老二、批宋江,海瑞罢官、克己复礼、评法批儒。这些景象,当时狂热,那般轰动,直让今天追星、迷恋网络游戏、爱看穿越剧的青少年们目瞪口呆,不可思议。

现在,文革离开我们已经渐行渐远,当年参与文革的人也已经渐渐老去。我们的后代们对这一段历史已经表现出相当的无知,更有人开始了“借尸还魂”。唐人杜牧在《阿房宫赋》中曾经写到:“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因此,尽管往事伤心,不堪回首,事属荒唐,难以理喻,但我仍然依据当时的记载写出,以直面面对。我深信,这将有助于厘清其发生的来龙去脉,回答我上面提出的问题,增加后来者对那个时代的了解,寻找出永远防止的办法。

 

参考文献

  1. 林子1103,文革记事(一)http://blog.sina.com.cn/s/blog_ee3a64e30102x3kz.html
  2. 四川省成都列五中学_百度百科https://baike.baidu.com/item/%E5%9B%9B%E5%B7%9D%E7%9C%81%E6%88%90%E9%83%BD%E5%88%97%E4%BA%94%E4%B8%AD%E5%AD%A6/495324?fr=aladdin
  3. 成都十五中语文教师李仲夔回忆http://www.360doc.com/content/17/0925/09/47734230_689858352.shtml
  4. 慕振奎,《我们学校里也有修正主义者》  − 其他 − 文革十年文献..._宣讲家http://www.71.cn/2012/0420/615295.shtml
  5. 黄泽文,《我的母亲孙清芸》 http://m.kdnet.net/share12360488.html?sfrom=clubclick
  6. 老吴的博客,文革往事18, 1966年8月成都中学红卫兵“红五类翻身大会”http://blog.sina.com.cn/s/blog_650cce4c0102x6ym.html
  7. 刘京、谭力夫,《从对联谈起》 http://www.71.cn/2012/0410/614901.shtml
  8. 完整的重庆文革江北八二八事件http://bbs.tianya.cn/post-248-31379-1.shtml
  9. 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
  10. 毛泽东,《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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