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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看一座塔

(2023-10-03 17:03:05) 下一个

有时对一个地方生发兴趣完全是偶然的,比如自己对美国宾州雷丁城的兴趣。这个雷丁城的英文叫Reading。一个叫“阅读”的城市对我这个自谓作家的人来说自有不一般的诱惑。后来几次要去宾州那边玩,就老想着应该去看看雷丁城,于是就上网看那里有什么好看的,第一个跳出来的景点就是一座东方塔,The Pagoda。介绍资料说这塔已经屹立宾山(Penn Mount)山头一百余年,是雷丁城的象征和地标。

这次春假再去宾州走马观花阿米什人聚居地,回来路上就计划好了顺路去拜访雷丁城和她的塔。开车经过建筑古老、密集但又显颓败意味的城区,一路攀爬着上了山,忽然就见这屹立在山崖之边的七层木塔,几乎以“惊艳”的姿势呈现在眼前。虽然已是四月初,但春意尚寒,山林还是以苍灰为主色调,一点点的叶绿花红往往是零星的点缀。这红瓦金边的巍峨高塔在颜色上就趁了夺目吸睛的先机,仿佛更盛大的春思春情也在它的四周酝酿着。

下了车,路边有一幢红色的廊柱门牌,上面打头写着英文“THE PAGODA”,最底下是“落款”:雷丁城,中间加了两个中文字“欢迎”(并在括号里标注着英文welcome),想来是致敬这塔的中国渊源。这一日塔内并不开放,我们就这在春意怯怯的山顶,远远近近地观摩这座塔,又在塔底四周远瞰高高低低的山景和城容。

这塔是木塔,塔基有15米长9米宽,高则达22米;塔身有七层,但最底下两层并不是传统构造,更像四周带廊的长方形屋子。看门上的介绍,这塔在一百多年前建成,原是要作一个豪华旅馆,却不知何故,一直未能营业,最终就捐献给雷丁市政府,成了公共资产。

走到塔身一侧仰望,看见一个烟囱式装置从下至上,多少佐证了这塔原是想用来旅馆的设想,却大概也是入乡随俗的见证:北美的大多房屋侧边都有这么一座烟囱,一般是直通家里的壁炉。塔顶的屋脊上也有两样别具风格的装置:中间是一个螺旋式样的风向标;风向标两侧则各有一只金色鲤鱼,它们跳龙门的活泼姿态隔着几十米的距离也几乎隐隐可见。据说这塔的顶层置有一只古钟,约造于三百年前,且不远万里从日本的关西地区运来,安家于此,大有“此塔安处是吾乡”的意思。

虽然不能登临此塔的最高层,但是就在第二层,也可以俯瞰山脚底下蔓延的雷丁城:原来我们以为这地方只是一个小镇,在高处看,才知道这城市规模颇大。维基百科说它其实是宾州的第四大城市,人口仅在费城、匹兹堡和艾伦镇之后;整个“大雷丁”地区的人口则有42万之多。

在雷丁塔周遭转了两三圈,我们也就兴尽而归。回家路上,我一边回味着这雷丁城外雷丁塔的独特风景,一边又感慨和疑惑起来:我们为什么喜欢看塔?

好像中国的每座城池里,都会有一座或者多座塔在那里。我的塔启蒙来源于故乡江苏淮安市区西北勺湖公园里的文通塔:这座塔据说最早建于唐朝(公元708年),后来经过战乱和地震等,最近一次大规模重建是清朝康熙年间,距今也有大约350余年了。从文通塔往西百余米,就是悠悠流淌千载的大运河;在东边,和它一墙之隔的就是我的母校淮安市中学(后改为文通中学)。

我在城里读三年高中,早早晚晚,也瞻仰了这黄身青檐的“小”塔近三年。然而对它更早的印象却是小学三四年级时候:跟着两个堂姐爱珍和爱琴进城玩,就要游览这勺湖公园,就要攀爬这“高大”之塔。

文通塔全是砖瓦结构,无梁无柱,七层八角,高十三丈三尺,但可以沿着塔内壁的螺旋式楼梯一路爬到顶层高瞻远瞩。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小县城里六层以上的建筑几乎没有,因此站在文通塔脚底下,就可以感受它在平原地带的巍峨之势。我跟着两位堂姐爬塔,要去顶层望远,却不料到了第三层,我就两股颤颤,站不住,只好坐在转梯拐角处等她们登顶再下来。后来,我知道了那是恐高症。

多少年过去后,我第一次带未婚妻回故乡,心心念念地带她去看母校和公园。公园门是关着的,校园也不让进,只能远远地看一眼这塔,比起记忆里的塔,比起城里如今也林立的高楼大厦,自然是小了,矮了,旧了。只有它独特的黄身青檐一如旧日,塔身瓦檐上野生的一两棵小树在初冬的风里微微颤抖,也永久留存在我的记忆里。

未婚妻后来成为太太。她是南京人,苏北小城的小塔自然不能给她多深的印象,因为南京有更高更有名的塔,比如我们在路上经常看见大报恩寺的琉璃宝塔,曾经去拜访过的位于南京东郊的灵谷寺和灵谷塔,还有玄武湖环洲北侧的诺那塔,以及栖霞寺的舍利塔等等。“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自然也看过苏州的虎丘塔,杭州的六和塔,而杭州更出名的也许是因《白蛇传》故事和鲁迅文章而流传于世的雷峰塔。北京的塔就更多了,也大多和寺庙关联,因此北大校园里未名湖畔的博雅塔更为独具一格,住在大学校园里,很便宜地就和象牙塔紧密关联起来,自然更有一层“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傲人气质。如今日子,说起中国,说起塔,也许我会更想及自己从不曾拜竭的西安的大雁塔,还有山西的应县木塔,只因为“应”是本家姓氏。

细究起来,似乎塔也成了乡愁的一种,且明显带有东方人、亚洲人的乡愁印记。网上资料说,在东方文化中,塔的意义不仅仅局限于建筑学层面,还承载了东方的历史、宗教、美学、哲学等诸多文化元素,是探索和了解东方文明的重要媒介。

在古代近东文化中,庙塔是神庙建筑群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它们往往建于神庙旁,被视为是为了神而保留的神圣空间。庙塔建造的目的不是为让人类升上高天,而是为了让神从天而降。它们的设计理念是,让神明能方便且正式地进入庙中,并在此接受人的膜拜。

中国谚语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浮屠说的也是塔;反过来理解,就是说造塔是可以和救人性命紧密相连的。木塔、石塔、砖塔、琉璃塔、象牙塔之外,其实我们更常说“宝塔”,似乎塔本身就可以是个宝贝。我们又说“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显然宝塔常常有降魔伏怪的功效。白娘子这水中之妖被镇压于雷峰塔底下,某种意义上来讲,是再正常不过的、可以预见的故事结局。

西方人的生活和文化里,也有塔,形状不一样,意义似乎也不一样。常听说的巴别塔,则是《圣经·旧约·创世记》第11章故事中人们建造的塔。根据《圣经》记载,当时人类联合起来兴建希望能通往天堂的高塔;而为了阻止人类的计划,上帝让人类说不同的语言,使人类相互之间不能沟通,计划因此失败,人类自此各散东西。要说西方世界里的塔,不能不提意大利的比萨斜塔,因为一个“瑕疵”而成为世界奇观,吸引多少游客做出帮它“脱斜归正”的照相姿势。曾经在夏天逗留于美国东海岸的缅因州,旅游小册子上每每特别提示沿着什么路线可以看全海岸线上有10座之多的灯塔。这些高矮、材质、颜色不一的塔,或在岸边,或在水中,曾经招引着海上的船只和水手,如今吸引着观光客们的目光和遐想。

在现代西方人的日常生活中,对于塔的迷恋,似乎也正不动声色地蔓延开来。这几年每每出去看山看水,就会见到有人在路边水边用石片搭一座小塔。起初看到时十分迷惑,直到在缅因的阿凯迪亚公园游览,看到旅游小册子上专门有解释:这种小塔叫Cairn,来源于苏格兰语;原本是标志墓地或者路标,现在则往往是游客们在旅途中留下的一点点印记。去年夏天,三家朋友约了去纽约的凯特斯凯尔斯消夏,几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就在溪涧边搭建了一座小塔,脆弱而精致的Cairn,倒让我们几家大人也不夸奖一番少年们的细心、耐心和毅力了。

有时想,在发音上,中文的塔跟英文的tower有着不可分割的关联,就是和pagoda也有类似的部分,只是不知道谁先谁后。tower毕竟世俗化了,以致所有的高楼大厦都可以是tower,而pagoda则保留着那份古典神秘的意境。

在雷丁城犹自萧瑟的春景里,逡巡四围,远远观摩着这一座叫 The Pagoda的红色木塔和塔顶上的风向标,想象塔身顶楼里安放着跋涉万里而来的日本古钟,乡愁被钩起来,又被安抚着、温暖着、慰藉着、按下去。“此心安处是吾乡”,看过一次这阅读城外的宝塔之后,心,在那个回家的春日下午,是多多少少更安稳一些的。

(原载于《世界日报》2023年10月2日副刊版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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