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花楹

让生者有着不息的爱,让死者有着不朽的名。记忆比生命更加长久。
正文

长篇小说连载《蓝花楹》第二十二章(下)

(2016-05-06 02:50:04) 下一个

蓝花楹

作者:韦斯理

第二十二章

(下)

送走表情庄重的客人们之后,我重新回到柏曲克的床边。

安排了遗嘱事项、在遗嘱上费力地握着鹅毛笔签了名之后的柏曲克,如释重负。

他有些歉意地冲我笑笑说,“没有事先跟你商量,你······不怪我吧?”

我笑着摇摇头说,“我不介意。只要你好好地活着,那就是一张废纸。”

“我本来签名就写得很难看,这一次······好像手有点抖,写得更难看了······”柏曲克继续表达着他的歉意,真诚得像是犯了错误后准备跟老师交检讨书的学生。

“你就别想那么多了,这都不重要。”我说。

“你是我遇到的最聪明的女人,玛利······其实你心里比谁都明白在我身上将要发生什么。你不用安慰我,我不怕死的,”柏曲克说道,“我······我怕我死了以后你受委屈,我······我怕你怪我······”

“我为什么要怪你呢?”

“因为······我没有像我承诺的那样照顾好你,照顾好孩子们······”

“你给我们的已经很多了,比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的父亲给予孩子们的都要多得多。”

“我只是想给你坚持下去的理由,玛利······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无论发生了什么,我爱你,爱孩子们,爱这个家······这都是真的······真的······”

“我从来没有怀疑过。”

这几年来看柏曲克反反复复地病一阵好一阵,我已经习惯了去相信他隐藏在狂躁亢奋背后还有许多温软的东西,我几乎说服了自己,外表刻毒、言语犀利的人,更知晓爱的真相。

爱是什么?我真的不好说。因为定义一样东西,就意味着限制了它。

柏曲克说:“如果有一天我死了,请你不要靠近我的尸体,因为我已经没有力气再去伸出我的手来帮你擦干眼泪了。”柏曲克说这句话的时候居然一鼓作气,完整得没有任何间歇。一个把死亡的诀别都能表达得如此动情的男人,让我怎么舍得放手?

“柏曲克,如果你真的要离开我了,求你在天堂等着我。”我说。

“对不起,玛利······我想我是进不了天堂的。”

“你说你会进地狱吗?”我问。

“我想应该是吧······所以,我想活着,想好好活着,想和你在一起······和你在一起的生活就像是在天堂里。”

“我不在乎你为什么会进地狱。但是我想告诉你的是,对于我来说,如果能和你在一起,去地狱也行。”

“玛利,我不是魔鬼,我不想去地狱。我想一直和你在一起······要是我去了地狱,你去了天堂······我们就再也不能见到了,”柏曲克艰难但清晰地说着这每一字一句,我看到他的眼泪从深凹的眼眶里流了出来,一条清澈的泪痕碾在了他苍白清癯的面颊上。

“和你那样亲密,让我实在是无法掩饰地会暴露出自己最坏最丑的一面,其实,我心里比谁都恐惧和害怕······我怕你最后看清楚了我就是这样一个人······我没有你期待的那么好,你会不会因此觉得厌恶,然后······离开我。结果,这么多年了,你无所畏惧地留在了我身边······你看到了我的全部······我强加给你的,除了那些很糟糕、很恶心的东西以外,其实也有温柔的、真诚的、美好的······真的,我可以问心无愧地说,我对你是绝对的忠诚的······就像······就像乔治三世对夏洛特皇后那样······玛利,我没有欺骗过你······我······我只是在······隐瞒。”——这就是爱情吧,我想,这就是经过蒸馏和过滤后不含杂质的爱情,即使是企图占有对方的爱情,也纯净无比,就像数学家爱他们的符号和诗人们爱他们的诗句一样。

我听柏曲克很用心地遣词造句,听到他似乎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对他的人生进行归纳总结的、合适的词语——“隐瞒”;我想,不管他隐瞒了多大的秘密,我不知道、我不介意、我不追究。

这就是爱情吧,在你有了坚持下去的理由后,你是不在乎真相的。

“能去天堂还是地狱,由不得你我······我捐了那么多钱给教堂,就是在买我的赎罪券······我知道我罪无可赦······但还是祈求神灵,希望······希望不要加罪于你们。”

“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吗?也许我应该知道你全部的秘密。我想和你在一起。我愿意分担你的罪恶,如果你罪无可恕,我愿意和你一道接受惩罚。如果你必须下地狱,我祈求让我同行。”

“傻孩子,我的玛利,你还是应该离罪恶远一点吧······希望我死了,把我留在你身上的戾气也一并带走······你要清清爽爽地生活,保护孩子们平平安安,”柏曲克紧紧地抓住我的手说,“我求你一定要相信,相信有未来,有永生,有重生······”

“好的,我信。”我点头。

“如果哪天我再也睁不开眼睛看你了,你就知道······我是在来生中等你去了。”

我再次点头,眼泪终于涌了出来,滚落在柏曲克和我紧握的双手手背上。

“帮我把柯因主教请来吧,我想找他忏悔······我现在这个样子,去不了他的告解室了。”

我点头,答应他说,好的,明天我就去找主教去。

柏曲克说了这么多的话,似乎耗尽了他全部的体力,但他仍然坚持着还要跟我说些什么,他瞪大了眼睛盯着我看的同时,异常艰难地挤出那句话来:“玛利,你要知道,不在乎未来的人是不懂得忏悔的······我在乎······”

生而为人,不管是谁都无法看清现实中一切,大多数人只希望看到自己想看到的和想要的现实而已。

我是这样的人,我也这样成全了你。柏曲克,我有什么资格去责怪你或者原谅你窖藏了那样多的秘密呢?所有你不让我知道的,都是你觉得我不必去知道的,对吧?

你是为了保护我,只是,你凭什么去相信这样做真的就能保护到我呢?

你从前的那些心机和你弥留时的天真摆在一起,真的像是魔鬼遇到了天使。

如果我事先知道,你是为了我而在忏悔中说出所有的、连我都不曾触及到的那些秘密,我宁可你什么都不要说。

心里对你唯一的怨懑是,为什么你会把连我都不知晓的秘密说给其他人听,哪怕对方是神父?!

你应该懂得的,若是言语来自呼吸,呼吸来自生命,只要我一息犹存,就绝不会让我的呼吸泄露你对我所说的话。

何况,你都严丝严缝地隐瞒了那么久,为什么不让它们继续窖藏在你那个黑暗的城堡里、如同它们就未曾发生过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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