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on as soon as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 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正文

《憨人傻事实话》之三——父母留给我的精神财富

(2016-02-11 14:13:28) 下一个

  我的父亲静轩公,派名迪毅,堪称我们万氏家风的忠实传人。他一生虽没有做过高官,但却有过实权,曾是汉口警察局一科主任科员,所在的一科负责掌管没收物资,其中不乏金银珠宝之类贵重物品。当时同仁中常采用调包的办法,将假的饰品充作真品上交,而将真品据为已有。我的父亲认定这是不义之财,宁可过淡泊的生活,也不做这亏心之事,被时人讥为“守着米囤打饿肚”。

  我五岁时,父亲便去世了,所以他的许多事情我无从知晓,我的母亲也很少向我们提及,倒是从旁人对我父亲的赞誉中得知一二。

  族人都知道我父亲行侠仗义、乐善好施,凡到武汉谋求差事或打官司,大都吃住在我们家。人多时,地铺从厅堂一直铺到父母亲的房门口,仅是大米一月要吃去几石,可见当时来人之多。我父亲只是普通职员,家用并不宽裕,常常入不敷出,就拿我母亲的首饰到当铺典当,还不能让吃住在我们家的族人知道,唯恐别人知道了不好意思再在我家住下去。我母亲是上海市人,当年外祖父在上海经营古旧商店,家道较为殷实,据我家当年请的娘姨讲:我母亲当年嫁过来的首饰可以用秤称。其实,当掉的首饰以后根本就没有能力赎回来,等于贱卖。我母亲的首饰都是这样被“卖”光了的。

  母亲告诉我,我的出生地是武汉。但在我儿时的记忆里没有留下任何有关武汉的印象。我能记事的时候,父亲在黄石港的富华煤矿当材料股长,具体职责是负责保管材料和备品仓库。黄石港,又叫它石灰窑,也就是现在的黄石市。我们家在黄石港住的时间并不长,但那时的情况我倒记得很清楚。我们家当时住的是个平房,前面有一个很大的院子,院子里曾种过一棵南瓜,瓜蔓爬满墙头,墙头上缀满了黄花,我还记得有一个大大的南瓜,瓜蔓承受不住坠落在地上,我都抱它不动。院门外是一片很大的开阔地,地皮呈黑褐色,其实那就是煤。有些人擓个篮子,说是要饭,看看四下无人,拿出一块铁片在地皮上刨土,捧在篮里,拿回家团成园球就可烧火做饭。煤矿离我们家不远,经常看到满身满脸煤屑连鼻眼都分不清的矿工出进。矿下生产条件很糟糕,经常发生瓦斯爆炸等重大事故。老工人说,矿下的老鼠很多,又肥又大,但很有灵气,工人师傅们的饮食再少,也要分一些给成群的老鼠吃。因为它们会预知灾难。瓦斯爆炸之前会成群结队地逃窜,遇到这种情况,只要跟着老鼠跑,也准能躲过劫难。

  在黄石港的那段时间,是我记事以来最美好的时光,无忧无虑,快快乐乐。我最高兴的事是从母亲那里要两个铜板到江边包子铺买一品大包,用荷叶包着边走边吃,喷香喷香。以后好像再也没有吃过那么好吃的包子。

  可惜这种好日子没过多久,日本鬼子从北方打了过来,武汉眼看就要保不住了,大人们人心惶惶,纷纷准备撤退。矿方提出愿付比原工资高几倍的高薪要我父亲留守,父亲不愿受日寇的统制,放弃高薪,毅然举家回到了故乡——黄冈县仓埠区杨裴庙万家三房湾。从村名就知道这是我们家的祖居地,村落不大,从南到北四十几户人家,除有一户姓黄的的人家外,全都姓万,都是尔升公的后裔。

  我们家在村的北端,祖居也是个平房,但完全不能同黄石港的平房比,是个很破旧的土砖房子,这就是前面说的我曾祖父邦华公留给家属的遗产。我的祖父在五兄弟中排行老大,按规矩长子住祖宗留下来的老房子。四位叔祖父家的房子都比我们家的房子好得多。这栋祖屋确实很老,里墙已经歪歪斜斜,用一根很粗很粗的大木柱子撑着。据父亲说,他记事的时候就是这个模样。后面有个土砖砌起来的院墙,院子不大,种有两棵树,一棵槐树,一棵枣树,显得很有生气。我特别喜欢那棵枣树,每到盛夏时节,成串的枣子挂满枝头,果实个儿很大,味道很甜,每年要收半萝筐。院门外是个小稻场,稻场前面就是通往杨裴庙的一条土路。土路旁有一条大水沟边,水沟边有一棵很大的皂角树,据说是曾祖父邦华公从四川带回的树苗栽下的,这时已有十几丈高。皂角树,春天发叶,夏天开花、结荚,有个谜语叫做:“小时青瘪瘪,长大黄瘪瘪,老了黑瘪瘪,刮起风来瘪瘪撞瘪瘪。”谜底就是这皂角。将皂角捶开,用水浸泡后,可以代替肥皂用来洗衣服。每到冬天,树叶落尽,树上掛着许多长长的黑色的皂壳,风一起,那干干的子粒便在皂壳内摇得“沙沙”作响。因为树太高,根本无法打得够它,但起风时却可以把它吹落了下来。它掉下来时会因不断撞在树枝上发出连续的敲击声。我们家和煦初五叔家住在一排,每听到有皂壳掉下来的声音时,我们两家的小孩就会都跑过去抢。谁抢到了就是谁的。要是夜晚刮起了北风,清晨还可以到树下去寻找,往往一捡就会捡到一小抱。拣来皂角可以省下买肥皂的钱,这在那时帮了我家很大的忙。皂角树的两端是一排两人高带剌的剌树,其实就是《考工记》里说的“桔逾淮而为枳”的枳树。它颇像桔树,结的果子也很像桔子,却是苦涩不能入口。

  虽说是祖居,我却是第一次回到家乡,处处都感到新奇,也着实快活了好些天。父亲不用像过去那样每天上班,可以经常陪着我们。我和哥哥(那时弟弟还小)成天围着父亲,把他当成一棵大树,我和哥哥手拉手当作锯子,在他身上锯呀、锯呀,说声“树倒了”,父亲就应声倒下,我们俩兄弟顺势扑在他身上,父子三人抱成一团笑个不停。这是我们最快活的时候。晚上睡觉之前,父亲要我闻他的脚丫子,闻一次,第二天准到杨裴庙的集上买油粑给我吃。杨裴庙算得上是个露水集,有一家广货铺、一家中药店、有一张卖肉的凳子,中间有一块空地,是卖菜、卖鱼的地方,我就在这里卖过萝卜。这块地属我们湾的花子二爹管,每天清晨,他拿一杆秤,鱼菜的买卖,斤两、价格都由他说了算。再就是一家熟食店,有油条、油粑、麻花。油粑,是糯米粉子用水调好包上绿豆沙,再用油煎,我最喜欢吃,所以父亲总用油粑来奖励我。好像只有我们杨裴庙的集上才有这种油粑,几十年后我再次回到故乡,杨裴集还在,但已找不到儿时的那种油粑了,但这种温馨的记忆是永远留下了。

  这样的快活日子没过几天,父亲就走了。父亲不能不走。我们老家离武汉一百多华里,几乎每天都可听到从武汉方向传来的爆炸声,若是晚上还可看到燃烧的火光,那是日本鬼子的飞机在轰炸武汉。每逢这个时候,父亲总要快步走到室外朝着发出爆炸声的方位呆呆地站着,摇头叹息。那些天,父亲虽然和我们打闹嘻笑,但他的内心是非常痛苦的,只是我那时太小,不懂得大人的心思罢了。不久,传来武汉失守的消息。日寇已经打到我们家门口来了,侵占了大半个中国。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父亲再也呆不下去了,告别妻儿,走上了抗日之旅。父亲走的那天,对他的故乡,对他的亲人,是那样的恋恋不舍,他放心不下走了以后母亲和我们小兄弟怎么生活。他经过了痛苦的抉择,还是毅然决然地走了。可是,父亲这一走,竟成了和我们的永诀,就再也没有回来。

  父亲外出不久,便寄来一封信。附有一张半身照片,我发傻地问:父怎么没手没脚呀?母亲和哥哥都笑我。父亲寄信用的是大信封,在信封里糊了个夹层,夹层里放着一张十元的钞票。这是因为我们家乡已经成为敌占区,虽能通邮,汇款却不安全,父亲便想了这么个办法,按月寄钱回来。父亲在为国家、为民族抗争的同时,还在最困难的时候尽一个丈夫和父亲的责任。这钱虽不能解决我们全家的生活,但也是极大的补助。对于母亲来说,更是一种精神上的安慰。不料父亲的这个秘密很快被杨裴镇上负责邮政的那户人家发现了,母亲再收到父亲信的时候,还是那种大信封,但夹层被人拆开过,里面的钞票没有了,这等于断了我们全家的生路,并且连续两次都是如此。母亲很自然想到那户管邮政的乡邮员。乡邮员就住在杨裴集上,母亲带着我和那两个被拆开夹层的大信封找到乡邮员,问这是怎么一回事?乡邮员当然不承认,最后跪在地上,指着他的儿子对天发誓:我要是做了这种缺德的事,叫我这儿子不得好死。在乡村里发这样的誓就算顶了大天了,母亲当然相信,但又没法查清是谁干的这昧良心的事,只好让父亲再也不要在信封夹层里放钞票了。

  信封里不放钞票容易,但我们家的日子就难过了。此后不久,因日寇步步入侵,一九三八年的冬月,父亲在撤退途中染上疟疾,这本不是什么大病,却因为是在抗战期间,得不到家人的照顾和起码的医治,过早去世了。这个不幸的消息是同我父亲在一起的迪秀叔写信告诉我们的。接到这封信,母亲痛不欲生,这一年,我母亲才三十一岁。我们家的这株大树真的倒了!如若不是日寇的入侵,父亲不会只身出走,即令染上疾病,有家人的精心照料和必需的治疗,是不会那么早就离开我们的。这笔账也应该算在日本帝国主义身上。由于我们都不在父亲的身边,想必父亲是走得很不甘心、也是很不放心的。父亲的死,对于我们家可以说是致命的打击,就像我们住的这栋老房子,本已歪歪斜斜全靠那根粗大木柱子撑着,突然失去了这粗大的木柱子,这个房子是很难支撑的。父亲去了,我们家完完全全没有了生活来源,可我们还得活下去,这千钧重担就压在母亲的肩上了。有道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在农村里就得靠种地生活。那时,我哥哥十岁,我五岁,弟弟不满一岁,全是只会吃饭、不能干活的年龄。母亲姓蒋讳铭佩,上海人氏,外祖父经营古董业,家境比较富裕,虽然不是什么金枝玉叶,但也从来没有接触过农事活动,被生活逼到这个地步,也不得不和农妇一样,白天扛着锄头下地,晚上摇着纺车纺纱。母亲既要承受丧夫之苦痛,又要肩负育子之重任,那不是含辛茹苦、含悲忍痛这样的词句所能表达得清楚的。好在我有个非常善良又非常勤劳的养母,她是安徽人,夫家姓郑、娘家姓吴,三十岁时丈夫去世,刚出生的女儿也没能够养活,孤身一人漂流在上海。当时我父母正在上海,大哥出生便缺奶,郑吴氏便到我家成为我哥哥的奶妈。以后一直随着我父母从上海到武汉、到黄石、又一起回到杨裴老家。这下可苦了她了,也同我母亲一样白天扛着锄头下地,晚上摇着纺车纺纱。她虽然是苦出身,能干农活,但她在我们家如此勤扒苦做,受苦受穷,不仅得不到任何报酬,反而将她以往的积蓄全都拿给我母亲贴补家用。她已经水乳交融般地成为我们家庭中不可缺少的一员。她对我们兄弟像对待她自己的孩子一样的疼爱,也一样的严格管教,我们也像尊敬母亲一样的尊敬她。据我大哥回忆,他在三四岁的时候,父亲带他上街,看见一家玩具店有个透明的小球,里面有水,水面上漂浮着一对鸳鸯,十分有趣。便要求父亲买下来。店主见机抬高价格,父亲不买,他又偏要,这就惹恼了父亲,将他拖回家来就打。不知为什么母亲也打。养母心疼得直掉眼泪,这是她用乳汁喂大的孩子,看作她生命的一部分,默默地清好她的小青布包袱要离开这个家。父母被她的这个举动震憾了,不仅当时不打以后再也不打我们兄弟了。哥哥知道,父亲是很疼爱他的,何曾舍得打他,可能是自己太犟了,当着商人的面,伤了父亲自尊心的缘故。是以他对这次疼痛早无印象,唯有养母伤心地搂着他坐在床上垂泪,而他则在她怀中哽咽,旁边有一位住在我们家的东亭二婆苦心劝她留下的情景,六十多年了却依然如昨。

  养母不单疼爱大哥,也疼爱我和弟弟。每到冬天,我的手脚皮肤皲裂,十个指头的每个关节和手背裂成一道道的血口子,流出的血凝固在那里,我又怕洗手,不论是冷水还是热水,手一接触就钻心的疼。因为护疼,洗脸时只用手掌沾水,手背和指头经常是黑黑的,母亲和养母总是烧好温水要我把手泡在里面,多泡一会果然要好得多。父亲死后,家里实在太穷,连个蛤蜊油都买不起,只有采下苦楝树的果实,一采一大堆,将黄色的表皮剥开,将那膏一样的乳白色的内瓤涂在裂口处,可以起一点保护作用,但起不了治疗的作用。有一年,我的脚后跟冻得开裂以后又被感染,烂成一个大洞,不断流脓流血,不但疼痛难忍,而且臭不可闻。养母每天用隔天的茶水替我清洗创口,细心地将脓血洗净,然后用陈年的棉絮烧成灰,趁热敷在创口上,再用布包裹起来,就像照顾她亲生儿子一样。我在清洗的时候仅管疼的要命,我咬着牙,不哭不喊;我看见养母眼里是噙着泪的。大半个冬天,天天如此精心护理,硬是替我整治好了。要不是养母如此关爱,说不定会落下什么样的残疾。大哥外出谋生以后,我虽然年小,也是我们家的男劳力,担水是我的任务之一。养母知道我贪玩,每当挑着水桶出门担水的时候,总要叮嘱我:锅里等着水的。可是当我担着水经过稻场时,看到小伙伴们在玩珠子游戏,我忍不住放下水桶就“参战”,而且把锅里等着水的事忘得一干二净,直到养母找来,我才挑起水桶一路小跑回家。这种事情经常发生,养母从不打我。

  一九九九年续修宗谱时,大哥为母亲和养母写了一篇传略,其中有这样一段文字:养母如同亲姊妹般的帮助母亲维持这个苦难的家庭,因为她毕竟是农家出身,便主动分担农活,而让母亲在家纺线、烧饭。一个主内,主持家政;一个主外,包揽一切农活。自然在农活大忙时,为了抢季节,母亲也要下地干农活的。她俩各善于自处,竟比同胞姐妹还亲,我从未看见她们红过一次脸,争过一句嘴。内外家事,她俩分担得如一人之左右手,配合得那样默契而无间!

  养母极能吃苦,往往是整个地里所有劳动的人都回家了,空旷的田野里只有我们母子。养母这时总是心疼地要我们先回家,而她则往往是要劳动得天黑完全看不庄稼了才回家。夜间还要和母亲一道纺线。堂屋中间是一张大桌子,上面放一盏小油灯,供我们弟兄读书,两边则是各放一架纺线车,养母和母亲一人一架,各自默默地纺线。纺车的嗡嗡声,伴着我们兄弟的琅琅读书声,也算是她俩辛苦一天中唯一能够感受到的一点快乐和慰藉。

  说到种地,我们家土地并不多,一斗六升旱地,三斗五升水田,共五斗一升。按一九五二年土改时的规定,一斗六升折合一亩,计三亩二分。当年我们家孤儿寡母,既缺劳力,又无大型农具,加之水田都在数里之外,根本无力耕种,只好出租,旱地则自己耕种。五口之家,仅靠这点土地是无法生活的。这就得感谢表兄余正之。表兄幼时家庭贫寒,常年在我家生活,成人以后,在汉口钱庄学徒,因其诚实、勤劳,深得老板的信任,委他以主管,给的薪水也高,在农村算得上是富裕之家了。表哥在我家周边置买四斗二升水田、二斗一升旱地。因见我家困难,水田由我家出租,旱地由我家耕种,他只保留产权,这给母亲支撑这个家以很大的支持。

  由于我们兄弟年纪幼小,家里缺乏壮男劳力,是以母亲不得不从事一些超常的农事劳动。为了抚养我们年幼的三兄弟,吃了许多超常的苦。母亲在艰苦的生活中很快磨炼出来了,下地能干农活,在家能纺线。有些活路农村妇女还比不过她。晚上为了节省灯油,母亲还练得一手绝活:纺线不用点灯,并且纺出来的线又细又匀。拿到集上去卖非常抢手,总能卖出比较好的价钱。

  仅管两位母亲如此勤劳,持家又极为节俭,但终究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日子过得非常艰难,常常处于家无隔宿之粮的窘境。不料“屋漏偏逢连夜雨,行船又遇顶头风”。正常年景都很难煎熬,又碰上连续三年大旱。因为干旱,出租的水田三年里只收到五斗稻谷的租子。自种的旱地,孤儿寡母更是无力与老天爷抗衡,在土地上付出了较之常年数倍的汗水,而收成却等于零。地里几乎颗粒无收,肚子却不能一天不填,这就苦了我的两位母亲。夏、秋两季还比较好过,没有粮食,可以用野菜充饥。哪怕是大旱之年野菜也照样生长,这就是大自然的造化。那三年间,在农村能吃又能找到的野菜我们都吃遍了,最难吃的是野胡萝卜缨子和藜蒿。现在人们吃藜蒿是讲究营养,鲜嫩鲜嫩的,味道也很鲜美,可以说是一种享受,完全想像不到我们当年是怎样吃藜蒿的。俗话说:正月藜,二月蒿,三月藜蒿当柴烧。而三月正是青黄不接的时令,将那当柴烧的藜蒿成捆的割回来放在锅里焖,缺油少盐,吃起来又苦又涩,实在难以下咽。夏天涨水的时候,刚刚收割完小麦,就有人用木船运蚕豆到蔡家漖,用蚕豆换取小麦。蚕豆全是被虫蛀过了的,味道也是苦的,只因为一升小麦可以换三升蚕豆,能够多填两顿肚子,母亲也只好背着刚收下的小麦去换那发苦的蚕豆。焖藜蒿或是煮蚕豆的时候,上面有少许米粒,全盛给我们兄弟,母亲和养母填在肚子里的便全是那苦涩难以下咽的藜蒿和蚕豆。这使我们兄弟最真切地感受到世界上最伟大的母爱!

  除了愁吃就是愁穿,母亲很会纺线,但却不能织布。不是没有那个本事,而是没有织机。农家的土式织机虽然简陋,但那时置办一台织机犹如现在购置一辆轿车,我们家穷的吃饭都难,哪能有这种奢望。母亲也真有办法,将亲手纺出的棉线同织布的人家换布,这比卖线买布要划算得多,然后用木梓树叶将布染上颜色,做成衣服也很漂亮。每到新年,我们兄弟都可穿上这样的新衣服,很是得意。

  母亲为了度过灾荒之年,支撑这个摇摇欲坠的家庭,有两件事在我幼小的心灵里刻下了终年不忘的烙印。第一件事是贩卖大米。日寇占领时期实行封锁政策,有些重要物资是禁止买卖的,大米就在被禁止之列,所以贩卖大米便有利可图。但从事这个营生不仅要有气力,还得冒险,所以都是年轻力壮的男子汉,而我母亲为了养育我们兄弟,不得不参与到这个行列之中。为了躲避日寇的关卡,贩卖大米常常选在夜间行动,而且行动极为迅速,几乎是一溜小跑。母亲虽说磨练出来了,但终究难以适应。在一次没有月色的黑夜,伸手不见五指,贩运大米的行动开始了,那些年轻力壮的男子汉轻车熟路跑得极快,母亲只得咬紧牙关往前赶,是用自己的生命在为我们兄弟的生存进行拼搏。途中要经过严家堰,实际是个小型水库,堰的堤坝有十几丈高。母亲毕竟是妇女,紧赶慢赶,赶到堤坝时已经看不见前面的人影了。母亲心里一急,又看不清路面,脚下一步踏空,连人带米摔到十几丈高的堤坝下面,半天动弹不得。母亲被摔仍紧紧抓住米袋没有松手,米虽未撒,人却受了伤。那时吃饭都难,更没钱治病,忍着疼痛还得照样干活。第二件事是到邻县黄陂挑苕(红薯)。灾荒年头,红薯比较便宜又容易填饱肚皮,是穷人度荒的首选食品。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天上下着雨和雪,地上结了冰。去黄陂要经过八里湖,湖名八里,形容湖面辽阔。这湖是通着长江的,夏天长江涨水,这里一片汪洋,可以通航汉口。当年仓汉轮船公司在仓埠镇设有码头,每年涨水季节有轮船来往于汉口和仓埠镇之间,每天一次,十分方便。湖虽通江,但不是长江那种黄澄澄的浑水,而是清凌凌的湖水,清澈可以见底,成为农村孩子的天然浴场。入秋以后,水渐渐退尽,这里便生出一片绿茵茵的湖草,大雁南来时,喜欢食这嫩绿的湖草,所以人们又叫它雁草。去仓埠,到黄陂,就从这干涸的湖中通过。每到雨天,泥泞难行。寒冬季节,更因雁草凝得根根如利剑,所以这个时候湖中极少行人。但也就是这个时候,母亲、养母和大哥却不得不顶着寒风、冒着雨雪、踏着这像布满刀楂子般的湖面去黄陂买苕。去的时候,路虽然难走,但肚子里塞了些野菜之类的食物,肩上也不负重,还能忍受。回来的时候就很惨了,肩上压着重担,肚子里早已空空如也。肚里越饿,身上更冷,担子也就更重,脚步越来越挪不开,三步的路要分五步走。路上有一条很窄的水沟,本来一步就可迈过去,可是母亲这时体力透支,一脚正好踩在沟面上,摔倒了。沟面结了一层薄薄的冰,下面是烂泥,爬起来时,鞋却陷在烂泥里,怎么也摸不着了。大哥便脱下自己的鞋子给母亲穿上,而自己则赤着脚走,那一路是一步一个血印!回到家来,母亲看见大哥脚上的道道伤痕,躲在房间里暗自哭泣。母亲的性格极其刚强,忍辱负重却从不轻易掉泪,即便是在这外忧内煎、困难重重的情况下,也从不在人前包括在我们兄弟家人面前掉过一滴泪,肩上的担子是那样的重,内心是那样的苦,日子又过得那样艰难,母亲都暗自承受,从不把忧愁摆在脸上,也从没对我们叫过一声苦,甚至没有大声叹过一口气。劳动之余,有时还哼几句京戏或越剧,虽是自我调节心情,主要的则是为了让我们在极度困难与挫折中不感到惊恐。我们也确实从母亲的镇定中始终有一种安全感。

  在那灾荒年头,真个是度日如年,经常是吃了上顿愁下顿。但虽是吃糠咽菜也没有让我们兄弟饿着、冻着。更为难得的是始终保持着做人的尊严,任凭多苦多难,从来没有下人之色,从来不做亏心之事。吃的、穿的、用的,除了正之表哥偶有接济以外,全是自己劳动所得,不沾别人一根柴草。过去,我们家住汉口,塆子里的人到汉口得我们家好处的不少。因为他们家有劳力,一般都比我家这时强,但在我家困难时,也从没有一人前来探问过。而我们的母亲也从不去找他们,更耻于谈及过去对他们的恩惠。母亲经常教育我们人穷不能志短,“三天不吃饭,口里还要有锅巴香。”母亲经常教育我们人穷要能受得住穷,但不能穷志;宁可打饿肚,也不能贪别人的便宜,可以掉肉,不能没有骨头。我很小的时候,母亲给我讲过一个故事:从前有个孩子,从小就很聪明。有一年的夏天,他浑身上下一丝不挂却偷回来一个鸡蛋,他的妈妈夸他能干。他受到鼓舞,便经常偷鸡摸狗,随着他的年纪不断增长,偷的东西也从小到大,终于成了一名“大花强盗”。最后犯了死罪,临上刑场的时候,他要求见妈妈一面。妈妈来了,他要吃妈妈一口奶,妈妈依他,结果他一口将妈妈的奶头咬掉,说:不是你夸我小时会偷鸡蛋,我也不会有今天。母亲讲完这个故事对我说:“这样的儿子不是好儿子,这样的妈妈也不是好妈妈!母亲讲的这个故事和最后一句话,我记了一辈子,也管了我一辈子。

  母亲的行为,不仅教育了我们兄弟,也赢得了全村人的尊敬,是以我们家乡刚一解放,村人便推举母亲当了村妇女主任。

  解放了,翻身了,母亲的苦难应该熬出头了。可是,由于当时的环境,我那伟大的母亲却遭遇了更大的劫难,这是我们怎么也料想不到的。这是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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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波城冬日 回复 悄悄话 下篇四也读了,心里好沉重。令尊笔端生情文字细腻,写得非常感人!
绚若夏花 回复 悄悄话 谢谢冬儿姐姐的到访。很喜欢冬儿姐姐的文章,紧随您的笔一起去欣赏和体味日常生活的情感和乐趣。此系列文章是我父亲的遗作,以此纪念我的父亲和他们那一辈人。再次谢谢您的阅读。
波城冬日 回复 悄悄话 含着眼泪读完的,向你的爸爸妈妈和养母致敬,中华民族苦难深重,老百姓在那样的年月火里水里,活得实在辛苦,我的父母前半辈子也是血泪写成。非常期待下集,但又不忍看见你母亲更多的苦难。博主文笔流畅,浓情厚意感人肺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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