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烽火中的水晶球(31)

(2015-04-22 02:43:01) 下一个

烽火中的水晶球

31、蝶双飞

我堕入了梦境之中……

我看见漫天的雪花飘舞,她们飞旋着,从天空混沌一片的灰白中纷纷泻落,渐渐地,灰白中仿佛从无到有地显现出密密麻麻的灰黑色的小点子,直到了近处,才分辨出是白色的雪花。她们各自走着自己的路径:有的旋转着轻盈曼妙的身姿,跳着圆舞曲,翩然而下;有的抱成一团,急着奔火车站似的,直朝我的脸上扑过来,留下了一点冰凉,了无声息地化作我脸颊上的泪水,悄悄流到了下巴,流进了我的脖颈。雪下得真大,让我陷入一片迷蒙,就像那一年我从上海刚刚抵达南京时所遇到的那样的大雪。这迷蒙渐渐地化成一团混沌的浓黑,让我倍受压抑,仿佛到了十八层地狱。浓黑中似有鬼影幢幢在围着我飞旋。我看见了牛头、马面,看见了黑白无常,看见了拖长着舌头的吊死鬼,看见了两手伸前一蹦一蹦的僵尸……我只觉得浑身发冷。蓦然浓黑中跳出了一个厉鬼,红发绿眼,青面獠牙,浑身漆黑,大概是城隍庙里跑出来的罗刹吧。

此时我不知道自己是在哪里?是在干什么?难道是坐在“南京大剧院”的舞台边上,打着摆子在看“牡丹京剧团”的演戏,听锣鼓家伙驱鬼吗?

也许是吧,戏台上演的是一出鬼戏,名字说不上来,可能是“探阴山”,或是“乌盆记”,要不就是“情探”,再不就是“大劈棺”……,我脑子乱得很,这些戏名我统统记不起来,连鬼的名字也全混杂在一起了。我只见罗刹指着一女鬼在大声呵斥,他们都说着京剧的腔调。

罗刹问道,“你为何不唱?”

女鬼回答,“不会唱戏。”

“不会唱戏怎称名角儿?”

“本来不是名角儿。”

“李蝶影,你我曾经有约在先,我为你通报小美丽的消息,你承诺继续为我唱戏,至于救不救得下小美丽的性命,这个么……”

“你也是答应的!”

“李蝶影,你当我们大和民族是你们支那人?不讲规矩,只懂拉关系,送好处?实话告你:我只是个商人,不是军部的人,我再有多大的本领也只为帝国效劳。今日你若爽约,别怪我不给张达夫留下情面!”

女鬼一听这话,柳眉倒竖,一跺脚,“好,我唱!今日痛快要骂一场!”

这是哪出戏里的道白?是在唱戏吗?我有点疑惑了。要说是在演京戏吧,好像是,好像又不是,有的词在戏台上听过,有的词是后来添上去的,它们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怎么说着说着,罗刹跟女鬼的声音都变成吴妈的了?她在跟谁说话呢?妈妈吗?还是姐姐?

眼前的雾浓密而厚重,我怎么拨也拨不开。

可是戏影子还若有若无地在眼前晃动着,我的脑子却是昏昏沉沉,似乎充满了很多的杂音,许多我曾经听过的莫名其妙的戏词唱段都浮现出来挤在一起,让我头脑发胀。这时朦胧中的舞台转黑了,恍若有一道光柱照亮了舞台的一角。

好像还是吴妈的声音。

光柱中我看见了“乌鸦”大太太跟“锅铲”二姨太。我想不起来,这戏叫什么名字?我不愿意多想,想了会让我头痛欲裂。

且往下看了。

“乌鸦”跟“锅铲”穿的是老鸨头的戏装,而且鼻梁上还拓了一坨白粉,样子十分好笑。这两个丑角儿叽叽咕咕咬着耳朵,我听不清她们讲的是什么,我只听清了一句话,是大太太说的:

“给她下药。我就不信她不上套!”

下什么药?给三姨吗?她们想干什么?

吴妈又是怎么知道的?

终于在懵懵懂懂当中,我懵懵懂懂地好像是懂了:宫本为三姨摆了一桌酒席,请她唱戏。

朦胧中,那一束光柱又聚到了舞台的一角:“乌鸦”正往酒碗里偷偷倒药,但被从窗外走过的吴妈撞见了。

酒碗旋即被送到了三姨的手上。

三姨端起酒碗,一仰脖子喝干净了碗里的酒,只说声“我唱……”,就身不由己地倒下了。

“哈哈哈哈!”宫本的笑声十分古怪,像是从石坝街秦淮河沿听妓女弹唱的那些不正经的男人们口中发出来的。

“哈哈哈哈……”“乌鸦”和“锅铲”是小人得意的奸笑声。

……

哦,三姨三姨,他们都在算计你呢,你晓得不?

三姨三姨,你就像那冰莹的雪,就像那清澈的水,就像那身洁白的戏装上点点嫣红的桃花。我不知道怎样才能保护你,然而就在那一天的深夜,你一声“我生有坚贞性金石一样,就便是遭强暴岂肯投降……”就像一道闪电,一声炸雷,那个深夜把张府震得柱摇墙晃,也震得我脑袋像要炸裂。我见你顷刻间化作了一只蝴蝶,从圆门里翩翩飘出。那封闭了多日的圆门终于打开了,你飞进了前院,

     不要看我烟花女无志行,

        咬牙切齿我恨难平。
    不如一死得干净——
     这激越的唱腔令我浑身颤栗。你却飞着,舞着,突然一旋身躯,飞到井里去了,只留下最后的一句,在我耳畔缭绕着久久的余音,

      “我一生受折磨吞声饮恨,

        我必定拼万死把恨海填平……”

    我脑中的雪真大呀,大团大团的雪花落到我的脸颊上,化成了冰凉的水,我的心被冰透了……。

…… 

我“醒来”已经是在几天以后了。不,我并不是说自己一直处在昏迷之中,事实上我说的“脑子里嗡的一声”大概也只是幻觉。总之从那一刻起,我的大脑好像拒绝了工作,眼前发生的一切我想应该是能看到,甚至听到的,但全然引不起我的注意,身外的一切,对我好像咔嚓一下全卡住了,进不来了。这情形颇像是那一年在城隍庙里被无常鬼惊吓住了一样。我不知道这算什么毛病,也许是因为我打小就极度地营养不良造成脑部发育滞后,也许母亲怀着我的时候是在逃避南京大屠杀终日东躲西藏处在极度惊恐之中形成我神经系统的极度脆弱,总之我小时候又瘦又弱,是个病秧子,时不时地生一些莫名其妙的怪病,弄得父母亲一直担心我会夭折,然而后来天可怜见居然什么也没有发生,随着年龄渐渐增大,随着后来我喜好上了体育运动并且终身保持着这个良好的习惯,这些病症居然毫无痕迹地自动地溜走了。以后我读了《红楼梦》,当我看到贾宝玉丢失了“通灵宝玉”后出现了神智恍惚,呆呆痴痴,尽管小说蒙上了一层神话色彩,但我并不觉得有什么神秘, 它不就跟我小时候的那种症候差不多嘛。

这些日子当中,我朦朦胧胧地觉着我周边发生了好多好多的事,有的一定是十分严重,似乎跟我有很大的关系,但到底是什么,我却记不起来。我隐隐约约地好像听到谁在唱戏,好像有一只白色的蝴蝶飞旋着,飞旋着,飞到一口井里去了,但蝴蝶怎么会飞到井里,我一点都不知道,但是从这一刻起,我脑子里仿佛就多了一台留声机,唱针总是反反复复在一处滑丝的唱片上划过来划过去,耳畔于是总响着一个重复了无数次的声音,“三姨太死了!”“三姨太死了!”“三姨太死了!”。你想不听也不行,它总那么响着,其他的声音一点都没有。

我的“醒来”,完完全全是一种偶然,就是有一天,浑浑噩噩之中,那个烦人的声音又从天外传来时, 我的大脑像突然通了电流似的,耳朵里好像嗞的一响,“三姨太死了”这句话顿时让我心头咯噔了一下,我渐渐地想起来,我不是去给小美丽送行去的吗?怎么会突然冒出个“三姨太死了”这句话呢?再一凝神,这句话的意思被我想明白了,我吓出一身冷汗:什么意思?这句话什么意思?于是,我犹犹疑疑地发问,“妈,什么叫‘三姨太死了’?”

“三姨太是死了啊。”不是妈妈的声音,是姐姐的。她回家来了。

“姐,这是真的吗?”我有气无力地问。

“你是怎么啦,洪武?你不是亲眼看见的吗?”姐姐惊异地问。

“我不是在做梦吧?”

忽然姐姐惊叫一声,“妈,洪武他,他醒过来了!”随即她一连拍了我好几下腮帮子,让我的脑袋晃过来晃过去,“洪武,洪武,你,你,终于‘醒’过来啦?!”

“我,我有点饿……”

“好,好,妈给你把糊糊面热一下。”妈在一旁赶紧说。

坐在小板凳上等待妈妈热面的时候,我就慢慢回想,姐姐说我是“亲眼看见的”,这句话提醒了我,是的,我好像一直在做梦,许多事情似乎在梦中出现过,它们像云,像烟,轻轻地飘过去,又无影无痕了。

我终于从我大脑的迷雾中搜索出来三姨的那张脸,那样白净,那样圣洁,像一座白色大理石的雕像。她双眼紧闭,一绺卷曲的头发贴在前额上,一滴滴的水珠沿着发尖流过前额,流进了鬓发丛中,流进脑后浓密的秀发中,那儿是一片湿漉漉的淡红的血色。

我记起那是在水井的旁边,工人们把三姨从井里打捞了上来。我第一次见到了那个叫做张达夫的人,他穿着笔挺的西装,身材瘦小,像是女人投的胎。他跪在地上,对着三姨的脸,哀哀地哭……

这么说,三姨确实是走了,走到很远的地方去了。我看看窗外的园子,没有一个人,那扇圆门又紧锁住了,只有那口井还肃穆地静立在那个墙角。

我说,“姐姐,我想到园子里去看看。”

姐姐说,“还是不要去吧,那里一直没有人去了。张家人害怕,从他们那头把院子封了。”

我说,“我只想看一眼。”

“好吧,”姐姐想想说,“我陪你走一圈吧。”

我跟着姐姐打开前边的房门,走进了园子。园子里好像没有人来拾理了,草长得有点狂,树也长得有点疯,显出了几分杂乱和荒芜。张家通往园子的那扇圆门,被木杠子钉死了,另一扇通往后街去的救人一命的“三姨门”,被换了另一把锁。我到了井的旁边,想看看井里的水,但看见石头的井栏上加了木制的盖子,也特意加了锁。

我的眼睛有点发酸,我问姐姐,“ 姐,为什么对我好的人都一个个地离开我啊?”

姐姐抚摸着我的头顶,说,“她们并没有离开你,他们在天上看着你呢。”

“真的吗?”

“真的,姐姐不骗你。今天我回来就是为了告诉你:你的病情我向一位日本的医生请教过,他愿意给你看看。从现在起,你就不要胡思乱想了,你要好好地休息。” 

我嗯了声,有姐姐站身边,我觉着安全。

这个晚上,我又做了个梦。我梦见园中的井里又飞出了两只蝴蝶,一大一小,翩翩起舞,她们追逐着,嬉戏着,化作了三姨和小美丽,飞着飞着,就飞到云里去了。她俩终于相聚了。

   而从云海的深处,我听到了,远远地,飘来了三姨那优美的京剧的唱段,

      “……可怜我千般恨万般凄怆,……
    也不知可能够逃出罗网?……
    我这里咬牙龈把寒威抵挡,李香君纵一死姓名也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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