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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回铃铛阁(五)历史课内外

(2014-10-09 09:28:55) 下一个

                           梦回铃铛阁(五)历史课内外

 

    上初三时,新来的阎广耀先生给我们讲世界历史。阎先生是燕京大学历史系的毕业生。这所由北美基督教会举办的,司徒雷登担任过校长的著名大学1952年被撤消。校址燕园由北京大学迁入占用。

    阎先生那时年轻,第一次上讲台还有些不自然,讲话略带冀东口音。开口就称“诸位”。我们只觉得怪怪的,并没有受宠若惊的感觉。几节课后,渐入佳境。阎先生 清晰流畅的讲解,把我们引入诱人的历史领域。他讲课从不照搬课本。一切历史上的重大事件,重要人物,随口道来如数家珍。再不时地穿插些名人逸事,社会风 貌。让我们听得如醉如痴。记得讲到法国大革命后期拿破仑当政,一节两节,竟刹不住了。一连讲了两三周(每周两节),同学们听得过瘾,要求继续讲下去。还是 阎先生清醒,说已经拉下进度,不能再逗留在这一个题目上了。好在新的课题同样精彩。历史连带地理是我当时最感兴趣的课程,从不为记忆发愁,考试没下过九十 分。

    升入高中后的历史课,越来越枯燥,最莫名其妙的是大一时的“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这是必修的政治课教材。学了一年,也不知道究竟在讲什么。其时,历史已被政治侮弄,逐渐吞噬得血肉全无,只剩下冰冷的意识形态框架。

    作为一名业余爱好者,我宁愿接受简单的说法:历史是往事和对往事的表述。我感兴趣的首先是历史事件的真相。

    但这恰恰反映了我的无知。不仅在知识层面上,还在更深的认识层面:历史的真相是最难认识的。首先,你不可能不遇到阻碍。

    铃铛阁图书馆藏书三万多册,我从书目卡片上查到一本名为“二次世界大战画史”,颇感兴趣。随即填写了借书单,但图书馆的老师说,这书已经封存,不允许看 了。于是我只能从苏联电影“斯大林格勒大血战”、“攻克柏林”去接受说教:二次大战史即苏军胜利史。同样,中国的八年抗战只有平型关大捷才值得一提。

    1967年7月我曾借串联之机,去瞻仰当年的平型关战场。

    铁路还未修通,长途汽车只通到繁峙县的大营,步行十几里到平型关堡,在小学校过夜。访问了当地的老农。次日出长城、穿关沟,至蔡家峪,沿河谷东行,在东河 南镇供销社花了四两粮票一角六分钱吃了两碗葱花汤面,下午到达灵丘县城,参观了原为旧庙宇(有宝塔一座)的平型关战役展览馆。全天步行六十余里。

    实话说,我是怀着朝圣的虔诚去的,是为着瞻仰“永远健康”的副统帅的丰功伟绩去的。然而结果却令我惊异,使我迷惑。

    老农满带自豪,讲:这地方历来是一有风声就打仗。三十年前,中国军队和日本兵,在长城开战,咱“副统帅”抄了日本人的后路,打了他的支援部队。我问守长城 的是什么中国军队,老农略迟疑,还是说了:是二战区的。我知道,“二战区”是指阎锡山部队。我从未听说过他们在此抗击日军,历史课本,所有我能见到的资料 都是说阎军“望风而逃”,我一直以为平型关大捷是完全孤立的一次伏击战。

    长城已成废墟(那张广为流传的115师骑兵出平型关的照片,拍摄的是关堡的北门,并非几里之外的长城上的关门)。沿小路下山至老爷庙,此处有新立的纪念 碑,山坡较缓,高处的庙宇已毁于战火。一条大路西通关左是当时激烈开战的前线,北入狭窄的关沟就是史料记载的伏击战场了。这沟长达8里,宽只有10—— 20米,左侧靠着陡峭的山崖,右侧上面是高达十几米的带状平地,沟内不见行人车辆。我徒然地想寻找战争遗迹,毫无所得,只拣了两枚红石子,聊作纪念。这地 方使人联想到三国演义中诸葛亮火烧葫芦谷的传奇,可作为三十年前双方万人交战的场所却有点小儿科了。依展览所示,日军在此被歼灭一个旅团多达三千人,如此 大规模的部队行军不可能不派出侦察小队,至少也得在沟顶上有分支部队作掩护。115师数千人的兵力在如此近距离的崖上守侯,也很难不漏出一点痕迹。我在想 象中无法复原当时的战斗情景。

    这疑问在心底留存了四十年,直到在网上看了王石先生的文章,才解除了疑惑。

    王石先生综合了各方面的资料,最后认定,平型关伏击战是在两处发生的,一处在蔡家峪,由687团截住了由灵丘开来的日军辎重大队(运送物资的后勤部队)另 一处是685、686团在老爷庙附近伏击了日军从前线返回的汽车大队。两处共击毙日军547人(详见王石文:“八路军在平型关的战果到底有多大”)。狭窄 的关沟并不是战场所在。

    赵正楷老先生(《徐永昌传》的作者)曾说过:自己常以文献二分法衡量论文。一是‘历史文献’,二是‘时代文献’。历史文献,是盖棺后久久才能定位之真实史料;时代文献则取便一时需要之文宣材料,不一定真实。

    要认识真相,就必须把历史文献和时代文献区分开。这样做,并不是否定文宣材料在特定时期的作用。

    在四十年前那个时代,即使是些微的置疑,都可能带来没顶之灾。更不用说讲真话了。揭示真相甚至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一个历史事件发生时,能真正了解的人本来就不多。在时间的长河中,经受过涂抹和消解,流传给后人的真相能有几许?

    如果对历史的真相弄不清楚,还能奢谈什么总结历史的经验,研究什么历史发展的规律?

    幸好现今资讯发达,言论相对放宽。靠着少数学者的严肃负责的发掘整理,也靠着来自民间的越来越自觉的回忆。我依然可以在阅读和思考中满足我对历史的兴趣。

    最后再说说阎广耀先生,我们从铃铛阁毕业后,听说阎先生也去了北京读研究生。写此文时,我在Google网上查得一条信息。阎广耀与人合译《美国对华政策文件选编》1990年人民出版社出版。我相信这就是我们的阎老师,他完全具备这样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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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灜客 回复 悄悄话 非常赞成楼主【如果对历史的真相弄不清楚,还能奢谈什么总结历史的经验,研究什么历史发展的规律?】的观点。中国人喜欢指责他人不认真对待历史,其实对自己的历史更是一笔糊涂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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