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张平宜。凉山在哪里?麻风病是什么?很多人没有听过,我也是如此。凉山彝族自治州是诺苏人的家乡。凉山的麻风村都是在荒山僻野。我第一次接触凉山彝族人就是在麻风村。
在1872年,挪威医生韩森第一次发现麻风病的传染媒介——麻风杆菌。它长得有点像结核杆菌。初期患者的皮肤上会有一些红色和白色的斑纹。如果说不及时就医,组织坏死将是麻风病人不可避免的悲惨结局。
在台湾,我第一次碰到麻风病人,是通过一次采访。我第一次接触到这个议题是在1999年。那个时候台湾有一个公立麻风疗养院——乐生疗养院,要拆除了,引起了社会的强烈反响。当时我怀孕9个月,正要准备请假生产。突然有人找到我,他希望我可以做一些专题,让人们可以关注到麻风病人,可以关注到大陆西部的麻风村。
我想起在电影里看到有关麻风病人的种种。一旦你宣布得了麻风病,你就像一个活死人,一辈子不能出现在公共场合。在法国,还曾经出现过让麻风病人穿上一个有L字的长袍,挂上铃铛告诉靠近他的人。
最终,我还是去了。
【最辛苦的一次采访】
孩子三个月的时候,我主动请缨要到川边地区去探访麻风村。12天里我拜访了6个麻风村,是我这一辈子最辛苦的采访。
那些麻风村的原始和落后让我吃惊,那些在饥饿边缘的老人让我辛酸。让我的心灵最受震撼的是,在那个村里有一群正要长大却没有未来的孩子。
第二次碰到麻风村的孩子,他们真的是触动了我一颗母亲的心。我从来没有想到,麻风村有那么多的孩子。他们的身体是健康的,但因为出生在麻风村,只能背着父母的宿命被放逐在社会边缘。
翻开人类的麻风病史,从麻风老人到麻风孩子,每次看到这个历史都让我觉得这是生命当中不可承受的重和痛,在我内心翻搅。我没有办法再像以往那样潇洒离去。麻风病仿佛一把钥匙,打开了我内心深处的觉醒。那些孩子的小脸,他们的眼神,我突然发现自己的向往。就是这种从内心当中迸发出的召唤,让我上了凉山,让我拥抱这一群被麻风笼罩的孩子。
我想,以我多年的记者历练,我可以为这个群体做一些什么呢?也许我可以帮助老人找到生命最后的尊严。对于这些正要长大的孩子,可以通过教育改变他们的命运。
【给孩子们一个希望学园】
2000年的那个冬天,我接到电话我就上了凉山,那是我第一次发现大营盘小学。
那个时候学校已经摇摇欲坠,在海拔1800米的山上。教室是两间破土房子,没有一扇完整的窗户。当时村民正在考虑关闭这所小学,唯一一个老师王老师几天后就要去卖水果了。
我在村子里转了两天,一群孩子对我跟上跟下。他们穿着破烂的衣服,脏兮兮的小脸,带着腼腆的笑容。离开之前,我告诉王老师:你要留下,我去筹钱盖一所新的学校。我跟村民讲,你们一定要等我。这个学校不能倒,这是这些孩子们回到社会的希望所在。大营盘小学是麻风村唯一一所学校,我希望他可以成为凉山中麻风小孩的共同希望。如何提高这些孩子的素质,充实教学设备,有一段很长的路要走。我决定推开第一道窗口。
我思考再三,决定要成立一个永续经营的非盈利组织“希望之翼”。我辞掉了记者工作,投身于专注麻风村的希望工程。这也是我这个工作组织成立的来龙去脉。
2005年,人口普查开始进入这个村子,村民开始办起了身份证。在越西县,大营盘小学第一次举办了开学典礼。后来我们又在青岛创办了职训点,希望那些经济上和教育上弱势的麻风村青年,能够有一个半工半读的机会,自主学习。我希望他们可以有一技之长,在社会上更具竞争力。
2011年,大营盘小学扩建为一个九年一贯制的学校,面向全凉山麻风村小学招生。现在大营盘小学有500个学生,三分之一来自于附近10个县,最远的离我们县有500公里。到今天,它已成为凉山州麻风村孩子共同的希望学园。
【做一根有坚持的“蜡烛”】
很多人说,你这个愚蠢的台湾人,在那个地方做麻风村的希望工程谈何容易。
我知道有一些事波澜壮阔,个人太渺小了。但是我可以选择做一根“蜡烛”。很多人也问我,你又没有医疗背景,也没有公益实战经验,你如何面对这样的疾病,如何实现你的公益事业呢?我说,我是从走进台湾的乐生疗养院的过程中取得了非常多的经验。我从麻风病人走过的这些历史轨迹当中,才可以更加清楚,我为什么要在大凉山坚持下来。在我很失望、灰心丧气的时候,我只有通过这些与历史的对话,找到自己重新出发的勇气。
在看很多乐生疗养院的老照片时,我看到了很多张乐生病人的孩子。这些孩子从小被带到院外抚养长大,每三个月回来看他们的父母。回来的时候,他们穿得很漂亮,但是父母只能隔着护栏看到他们。在老照片当中,我看到了父母的渴望。但其实再仔细去看,我看到的是那些父母内心的泪。身为父母却无法拥抱自己的孩子。
那是咫尺天涯,那又是什么样的爱?
早年台湾的“乐生”禁止麻风病人生育,后来解除了这个禁令。根据医学上的统计,绝大多数人,对麻风是有一定的免疫力的,而且麻风病不会遗传。但因为孩子的抵抗力比较弱,容易感染。因此,当时虽然乐生疗养院在解除了禁育令,仍然规定新生儿必须要到院外抚养长大,因为要阻隔掉任何感染的可能。所以乐生的父母无法拥抱自己的孩子。
现在的医疗已经很进步了,已经没有这样的悲剧会再发生了。1959年,在瑞士召开的国际麻风组织会议当中,已经宣布解除全世界的麻风隔离政策。1980年,一个新药的问世,带给了麻风病人真正的希望。世界卫生组织也把这样的一个治疗方式推荐给各国使用。也就是说,你只要早期发现,早期治疗,服下这个新药,一周内就可以消除体内99%的细菌。有了这样的新药问世,麻风得到了非常有效的控制。相信只要凉山的父母愿意学习,他们可以尽情地拥抱他们的子女。
我选择做一根有坚持的蜡烛,即便那条路都是荆棘!挑战无数,但我还是愿意挑战自己,坚持做自己愿意做的事,做正确的事。想起来孩子们认真上学的模样,想到孩子们吃营养午餐时幸福的笑容,就是这样一幕幕,让我这个台湾人,继续的愚蠢下去吧。相信我已经离不开麻风村了。
这么多年来,我这个意外的访客,推开了那个疾病的隔离。里面外面两个世界因此有了一个温暖的碰触。我这才知道,原来我们这两个世界是真实的存在,有各自的悲欢,然后又彼此陌生。我有幸成为这两个世界的桥梁,所以我所有的努力,就有了特别的意义。
在麻风病走向社会康复的最后阶段,我们必须让老人活得更有尊严,让这些孩子更有希望。我们应该主动对这些生活在底层的他们伸出我们的双手,认真地拥抱他们,认真了解他们走过的历史,我们才可以卸下我们的心防,才可以真心包容和接纳。
爱里没有恐惧,爱可以洗去烙印。我是张平宜,这是我投身做麻风公益的心路历程。谢谢大家。
(本文根据张平宜的演讲速记整理,有删节)
上海观察 2015-04-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