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湖月夜》—黑豆

黑豆

 

1925年，一个暮春的下午，风卷柳絮纷飞。年青的行商黑龙牵着匹黑马，走在洱海边的小路上。他神情沮丧，像战败归来的士兵。

那匹全身乌黑，四蹄雪白，额上有条白色菱形的老马，似乎知道主人的心事，慢慢地走着。马名黑豆，从小就养在黑龙夫妇住的小屋里，就像他们的儿子。但现在它老了，驮着货物爬圾山坡、天子庙坡那样的陡坡很吃力。黑龙不得不将它牵到集市上去卖。只是几次交易都未成功。其实每次交易时，他内心深处都不希望成功。但每次牵着黑豆回家时，他又无比沮丧：这匹马卖不掉，他是无钱换新马的。

洱海里，几只白色的水鸟在水面上懒洋洋地飞。柳荫下，春风从附近的一片草地上送过来一阵阵异香。草地上长满了绿油油的细草。这儿那儿，开着明丽夺目的黄色小花。不知谁家的两三匹马正在草地上低头吃草。

黑豆停住脚步，黑龙明白它的心事，解开缰绳，拍拍它的头说：“去吧，去吃个痛快。”黑豆便小跑着朝草地奔去。

黑龙坐在柳树下，看着黑豆贪婪地嚼着细草，心里很难过，不知等待着黑豆的是什么命运，说不定是汤锅。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黑豆未出手之前尽量对它好点。如果有别的法子，他一定会让黑豆在苍山洱海间自由自在地度过余生。看着看着，他睡意袭来，干脆躺在地上睡着了。

一声长嘶将黑龙唤醒，只见黑豆后足站立，前足高举，鬃毛飘舞，又恢复了年青时候的雄风。

这时苍山上飘出缕缕黑云，一会儿便弥漫了山腰，锁住了原来历历可辨的山间古刹。苍山的几个峰头也迷失了，大雨即将来临。

黑龙忙翻身上马，急雨从洱海上漂移过来。黑豆四蹄腾空，如腾云驾雾般飞驰。黑龙感到无比痛快，黑豆己经很久没有像这么奔驰过了。

骤雨过后，一轮明月升了起来。黑豆走在一条山路上，沿路松柏夹道。这是一座陌生的山，一条陌生的路。

黑龙勒住缰绳，从马背上跳下来，拍拍黑豆的脸说：“黑豆，黑豆，你不回家，跑这山上干嘛？”

黑豆得意地甩甩尾巴，长嘶一声，眼睛像宝石一样熠熠发光，随即踢达踢达地向前跑去。黑龙在后面追着问：“黑豆，黑豆，你不回家，要到哪里去？”

黑豆没有停下来，跑得更快了，消失在斜坡转弯处。黑龙追了过去，只见前面是一道高墙，隐隐可见墙内庙宇的飞檐，黑豆正站在一道小门前等他。

黑龙不知道黑豆为什么要把他带到这儿来。深山无人，也只能到寺庙里问路借宿了。

黑龙牵着黑豆推门进去，发现里面是个花园，寺庙其实是在隔壁，被一道墙隔开了。花园里鲜花盛开，花丛中站着几个石人，立着几匹石马，好像是个公园。

公园在半山坡上，尽头有一段大理石栏杆，两边似有路下去。黑龙走到栏杆前，看见山下有栋白色小洋楼，楼前灯火辉煌，四个背枪的士兵分立两旁。一个年青军官挽着一个风姿绰约的少妇从门里出来。黑龙吓得赶快牵着黑豆往回走，他知道自己闯进了私人住宅。

黑豆却挣脱了缰绳，长嘶一声，跃过大理石栏杆，飞驰下山，朝那幢小楼冲去。青年军官放开夫人，迎着黑豆抓住缰绳，飞身上马，朝屋后的松柏林驰去。

过了一会儿，军官骑着马跑回来，大叫：“好马！好马！”

黑龙腿都吓软了，忙从石阶上跑下去：“黑豆，黑豆……。”

“哗啦”，士兵们纷纷拉上枪栓，喝道：“站住！什么人？竟敢跑到这里来？”

黑龙忙举起双手说：“我不是坏人，我是大理喜洲的小商贩，出来卖马，迷了路，无意中闯进来了。”

军官拉着黑豆的缰绳问：“你在大理卖马，怎么会跑到这里来了？”

黑龙便将事情的经过告诉了他。

军官高兴地抚摸着黑豆的脖子说：“黑豆，黑豆！原来你是专门来找我的呀。”

军官对黑龙说：“很遗憾，我一时付不了那么多钱。”

黑龙说：“先生，就十块大洋，不行还能再减一点。”

军官大笑起来说：“可见你已经不知道黑豆的价值了。”

那位美丽的夫人从头发上拔下一朵簪头发的珠花，递给黑龙说：“我们先付你这个价钱，其余的日后想办法付清。”

黑龙接过珠花一看，但见那金钗上镶着个大大的蓝宝石，周围是一圈小钻石,做梦也想不到黑豆竟会值这个价！

那青年军官和气地对黑龙说：“你先和马回去吧，”他转过身去，拍拍黑豆的头说，“黑豆，送你老主人回家。”

黑龙骑上马，黑豆长嘶一声，撒开四蹄便跑，风驰电掣般出了那园子。四周雾气茫茫，黑龙觉得就像在云端飞腾。

过了一阵子，黑豆渐渐放慢速度，黑龙才看清楚已经到了家门口。

茅屋的蓬窗里透出昏暗的灯光。黑龙的妻子听见黑豆的嘶鸣，提着只木桶出来，问丈夫道：“还是没人要？晚饭做好了。”旋即转身向黑豆说，“快喝点水，我马上提干豆来给你吃。”

黑豆不喝水，围着黑龙的太太打转，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

黑龙说：“卖了，黑豆已经不是咱们的了。”

妻子不舍地抱着黑豆的脖子问：“卖给什么人家？”

“一位会骑马的军官，他非常喜欢黑豆，给的价钱吓死你。呶，看看这个，这就是人家给的。”

妻子看看丈夫手中的珠花，惊问：“这真是人家给的？”她难以置信地看看黑豆，“黑豆能值这么多？”她抱紧了黑豆的脖子：“不管多少钱，我还是舍不得，唉！”

黑豆安安静静地与她相依相偎。良久，她才放开黑豆，说：“你一定饿坏了，我这就去拿干豆来喂你。”

黑豆打了个响鼻，摆了摆头，前蹄立起，长长地嘶鸣，似是跟他们告别，随即便箭一般地消逝在夜色中。

珠花很快就脱手了，黑龙买了十多匹马，组成马帮搞起了长途贩运。几年后他便在昆明开了商号，生意越做越大。到1930年，他己经开了几家商号了。

龙云掌握了云南省政权后，成立了一个新富滇银行，另发行纸币，旧纸币从原来的一元缩水成了二毛。做生意的吃了哑巴亏，倒闭的公司、商号不计其数，黑龙从新富变成了躲债人。

黑龙每天到昆明的各个茶馆去混日子，一盅清茶，一包香烟，一碟瓜子混一天。然而债主们很快就知道了他的行踪。他只好躲到城外去，越躲越远。

一天清晨，黑龙穿件青色长杉，腋下夹着把黑伞，出了穿心古楼，向郊外走去。突然间，广阔的田野里传来骏马的嘶鸣声。

“黑豆，是黑豆。”黑龙惊喜地想。

他极目远眺，辽阔的田野里空荡荡的，只有天上飘着几团黑而秀的云彩，不禁长叹了一口气。

路走到尽头是一座山，山上长满了松柏，远远看去一团葱郁。山下一座小石桥叫迎仙桥，桥下溪水湍急。过了小桥，桥边一间茶室，里面冷冷清清的。黑龙照例要了一壶茶水，一包香烟，一碟瓜子，坐在角落里打瞌睡。

他突然醒过来，只见对面坐着两个军人，帽檐拉得低低的，遮住了大半个脸。

一个军人问：“你去了这几天，找到什么宝物没有？”

黑龙一听说宝物，马上竖起了耳朵。

另一个军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光滑乌黑的石头，放在桌子上说：“我在个旧找到这种石头，这是和锡一起被挖出来的，漫山遍野都是。人们不知道它的价值，其实这是一种黑色的金子，里面含巫……。”

门外传来撒豆似的马蹄声，一个军人放下茶碗说：“将军回来了，咱们的任务也完成了。”两人站起来，匆匆走出去，却把那黑石头留在了桌子上。黑龙抓起石头追了出去，想问问他们巫是什么东西。

黑龙追出茶馆，两个军人已经过了迎仙桥。顺着一条小路朝山上走去。沿路松柏夹道，浓荫蔽日，林间小鸟啼声啁啾，黑龙好像在梦中来过。路转了个弯，两个军人不见了。

前面出现了一座古城墙，露着黄铜寺庙的顶，原来是金殿的后面。那天晚上，黑豆就是将他带到这里来的。走进小门，里面花木茂盛，石人、石马栩栩如生。黑龙心跳得如同打鼓，急急朝大理石栏杆走去，栏杆下是一片空地，根本就没有什么白色的小洋楼。黑龙倚着栏杆呆站了很久，最后向金殿的道士打听，才知道那里是庾恩旸将军的陵墓。黑龙这才明白，这块黑石头，原来是庾将军支付的买黑豆的钱。

黑龙回去后稳住了债主，又向亲戚借了一笔钱，将个旧锡矿漫山遍野的废石全部低价买下，将黑石头拿到香港去，请外国专家鉴定。原来，黑石头里含的不是巫，而是一种贵金属钨，云南省第一家贵金属公司就这样成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