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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湖月夜》—贵妃醉酒

(2020-10-17 03:03:39) 下一个

贵妃醉酒

 

马路两边水田里的秧苗青翠欲滴。太阳才升起来,小坝村的村童们就手里端着大碗,一边吃早点,一边看着马路上络绎而来的的马车和轿子。穿锦缎旗袍的富家小姐坐在马车上、轿子里,穿阴丹士林布旗袍的平民女学生则跟在挑夫后面走。村童们叽叽喳喳,指指点点,快乐得像过年进城看狮子耍龙灯。今天是昆明市第一所女子中学,天祥中学学生进校的日子。

校园里桃花灼灼,垂柳摇曳,蒲琳和她的两个新学姐爬在窗台上朝下看。

“看见那个穿果绿短旗袍、纽扣是白珍珠的女子吗?她就是省长的女儿,那个穿红底黑花旗袍,围白纱巾的是她表妹。”陈洁美兴奋地说。

蒲琳问:“那个梳刘海头,穿长衬衣,黑裙子,戴墨镜的是谁?”

“不知道,肯定不是政界就是军界某要人的女儿。否则不可能住带阳台的单间。”

张媛说:“她那身装束是现在最时髦的‘自由女’装束,等这周末回家,我也去定做一套。”

蒲琳问:“你怎么知道那是现在最时髦的装束?”

张媛说:“妈妈特爱看上海新出版的《玲珑杂志》。每期都托人从上海寄来,等我带两本来给你看看,让你也开开眼界!”

有人敲门,蒲琳跑去将门打开。一个穿蓝布旗袍,梳两条长麻花辫的女学生,提着只半新不旧的皮箱进来说:“我是三班的金秀,刘老师说,这里还空着一张床,叫我搬进来和你们住。”

张媛说:“你们三班四班的人不是住一楼二楼吗?怎么跑到我们这里来了?”

洁美不高兴地说:“你要进来住,我马上要求换房间。”

蒲琳说:“各位学姐别吵闹!我们进新学堂不就是来向德先生(民主)和赛先生(科学)学习吗?”

张媛将课本纸笔装到一个黑皮夹包里,说:“什么民主、自由、平等?那是写在书上的鬼话!要不我们为什么不能住带阳台的单间,难道我们家父母出不起那点钱?”

洁美笑着说:“蒲琳,你家刚从小镇搬来昆明,所以你还不懂得昆明的规矩。慢慢你就明白了。不瞒你们说,我的两个丫头一个叫‘自由’,一个叫‘平等’,时时被我打得噢噢叫,哪有什么自由平等?”

那个叫金秀的女孩不知何时已经离去。

第二天,天才朦朦亮,蒲琳就起床了。她换上一件黑色中袖衫,穿上一条红色镶银边的白褶裙,一双黑平底布鞋,轻脚轻手地拉开门,下楼去晨跑。

校门口已经站着七八个一班的女生了。她们穿着清一色的西裤,短袖衫扎在裤子里,腰间系一条宽皮带,脚上是白力士鞋。蒲琳才知道自己以为时髦的运动装原来已经过时了。那群女生跟着昨天那个穿“自由女”装的女孩正在那里扭腰踢腿,等着学校的校工来开大门。

蒲琳满面笑容地走过去:“各位学姐早上好!”众人就像没听见似地,继续蹦跳说笑。蒲琳红着脸,站在离她们稍远的地方,一个人踢腿扭腰。

老校工提着一大串钥匙来了,打开铁门。那个“自由女”叫她们班的女生排好队,自己吹着口哨,带着她们跑了,丢下蒲琳尴尬地站在那里。

这时又来了一个晨跑的,穿着紫色对襟衣,一条黑色百褶裙,正是昨天那个金秀。

“走,咱俩一道跑!”金秀已经看见了刚才的一幕。

蒲琳高兴地答应了,她和金秀跑出大门。一班的女生朝着进城的方向跑,金秀却带着她朝金殿山方向跑。

朝霞映在水田里,野花开在石岩上,水晶般晶莹的露珠在绿茸茸的小草上滚动。跑到金殿山脚下,太阳已经升起来了。两人喘着气在“迎仙桥”旁甩手漫步。

山脚下有个五六户人家的小村。一个穿紫红衣裤,领口袖边滚着宽黑边的乡下女子,提着只桶来打水。金秀当即叫了一声“姨妈”,拉着蒲琳跑过去。

“蒲琳,这是我姨妈,周未我都住她家。”金秀将蒲琳介绍给她姨妈。

金秀的姨妈是个乡间少见的美女,和金秀一样,都是瓜子脸,大眼睛,弯眉毛。只是金秀清纯可爱,她姨妈妩媚秀丽。

金秀蹦跳着问:“姨妈,今天有什么好吃的东西?”

姨妈笑着说:“真是馋学生,饿学生,我还没生火呢,你就来要吃的了!蒸笼里还有几个昨天吃剩的花卷。”

金秀对蒲琳说:“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拿花卷。”

金秀跟她姨妈走了,一会儿便拿着两个花卷来。递给蒲琳一个,自己一个,两人坐在桥栏杆上吃,吃完花卷后又跑步回学校。从那以后,两人每天跑到金殿山脚下,金秀都要跑进她姨妈家要吃要喝。有时是花卷,有时是面包,有时是两个白里透红的水蜜桃,有时是一串水晶葡萄,有时又是两个血橙……。蒲琳还是个不问世事的学生,从没想过有些东西是拿着钱在城里也买不到的。

回到学校后,两人就各自东西,偶尔在餐厅里或图书馆遇到,也只是笑笑点个头。第二天又在一起跑步。

秋天,今年昆明市的菊花会在城中心的圆通寺里举行。天祥中学的校长要求学生每人捐献一至两盆菊花,做个花船,送去圆通寺参展。一班的小才女秦小琴贴出一张通告:凡有名贵菊花的同学,都可以在星期一晚上,带花到她们的小礼堂里去斗花作诗。

通告一出,蒲琳的同学忙着通知家人去搜寻名花。因为许多名人都要做花山、花篮去参展,花鸟市场上的菊花一下成了紧俏商品。

星期天晚上,天祥中学的女生们回校时,每人都带了几盆菊花回来。窗台上阳台上到处摆满了菊花,红黄白紫争奇斗艳,当真是花团锦簇。

宿舍里,陈洁美端着一朵花心由深粉红色渐渐过渡到浅粉红色的硕大的长丝卷毛菊花夸耀说:“明天斗花,我这盆‘贵妃醉酒’不争得冠军,也可以拿亚军了。”

蒲琳将她的两盆花端给洁美看:“你帮我看看,我这盆‘墨菊’和‘水晶球’可以得第几名?”

洁美大笑起来:“你上那些花贩的当了!这盆假‘墨菊’叫‘童子面’,普通得很。‘墨菊’是多瓣长丝型,像‘懒梳妆’,但颜色比‘童子面’还深,紫得发黑。真正的‘水晶球’花朵只有核桃大,质地晶莹有透明感。这是最普通不过的‘白玉珠’,不是‘水晶球’!”

蒲琳沮丧地将两盆花放在桌子上,不想再看一眼,早早上床睡觉去了。张媛也有一盆拿得出手的“绿衣红裳”。她和洁美坐在书桌边冥思苦想,填词作诗。

蒲琳睡醒一觉,洁美和张媛已经上床了。张媛正要关灯,蒲琳隔着帐子看见自己的两盆菊花还扔在桌子,便止住了她。她翻身下床,想将花放到窗台上。窗台上放着洁美和张媛的花,蒲琳将她们的花盆往旁边移了移,想腾出空位来。没想到一只花盆翻了下去,紧接着便传来叭的一声脆响。

“谁的花掉下去了?”洁美和张媛穿着睡衣跳下床来。

落下去的正是陈洁美那盆准备拿去封后夺魁的“贵妃醉酒”。洁美心痛极了,一把抓住蒲琳的辫子就打:“你赔我的花!你赔我的花!你这小贱人……”

张媛吓得一把抱住洁美说:“洁美,你怎么能乱打人呀!蒲琳不是你家的‘平等’、‘自由’!”

蒲琳也吓坏了,哭着开门往外跑:“我赔你花,我赔你花,我一定还你原模原样的花,呜呜呜……。”

蒲琳穿着睡衣跑到楼下,月光下依稀可见花盆碎成几块,泥土撒满一地。她捡起花枝,见花瓣多已脱落,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呜呜地哭。哭累了,想想还是只有连夜赶回家去,明天上天入地也要买一盆同样的花来还洁美。

“蒲琳,你怎么不睡觉,在这里哭?是不是想学黛玉葬花?”

蒲琳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是金秀,就哭着把那事告诉了她。

金秀说:“我大姐的菊花园里全是名花,找盆同样的‘贵妃醉酒’不是难事。只是三更半夜的,你走得又慢,我们怎么去?”

蒲琳说:“我们先回昆明,到我家乘马车去。”

金秀笑着说:“从这里走到昆明,再乘马车到我大姐的花园,天都亮了。看来咱们只有去打扰我姨妈了,叫她送我们去。”

学校的铁门早就关了,金秀带着蒲琳顺墙走,走到围墙低矮之处,两人便翻了过去。外面月色朦胧,天淡星明,稻田里一片蛙鸣虫叫,两人朝着金殿方向疾奔。

山下的迎仙桥和小村在月光下显得格外美。村里传来叮叮咚咚的钢琴声。蒲琳没想到这儿居然住着会弹钢琴的人。原来野草丛生的小路此刻成了宽阔的马路,路边停着几辆豪华的马车,金秀姨妈家的门又高又大,完全不是见惯了的模样。蒲琳揉揉眼睛,怀疑自己在做梦。

金秀敲响她姨妈家门上的兽环,琴声嘎然中断。一会儿,金秀的姨妈开了门,但见她身穿穿一袭西式长裙,头发梳成倒旋荷叶式,完全是个雍容华贵的贵妇人。蒲琳惊奇得说不出话来,往门里看看,里面楼台亭阁,俨然大户人家。

金秀的姨妈说:“这小妮子,半夜三更还不睡觉,又来吵人。莫非你们晚上也跑步?”

金秀告诉她蒲琳摔坏了菊花的事,拉着她的手撒娇:“求求你,好姨妈,送我们到我大姐的菊花园去,行吗?”

金秀的姨妈一口答应,转身叫道:“阿福!阿福!送金秀到涌金山的菊花园去!”

一个男子提着马鞭出来,向两位姑娘点点头,请她们坐上停在门前的马车,随即驱车向东。

蒲琳从未听过金秀讲起自己的家庭,此时便好奇地问:“金秀,你大姐和你爸妈住在一起么?你爸是干什么的?”

金秀说:“不,我大姐单独住。爸爸妈妈到海外去了。还好,我姨妈和我的几个姐姐都在国内,否则我要成孤儿了。”

过了近半小时,金秀将窗帘掀起来,说:“到了,看!那就是我大姐的菊花园。”蒲琳见外面群峰耸立,有幢楼紧贴着悬崖,却没有院子。

那栋楼里面其实是个洞府,清香扑鼻,到处是菊花假山,灿烂如锦缎。蒲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里有着真正的“墨菊”、“水晶球”、“翠鹦鹉”、“雪珠红梅”、“日出海天”、“斑中玉笋”、“涌泉”……,全都是市面上见不到的名贵菊花。

她们找到了十几盆“贵妃醉酒”,花心的颜色有桃红、粉红、肉红等深浅不同的红,其中一盆花和洁美的一模一样。花盆上有两幅画,一幅是个古代男子在赏花,左角有两行小字:“人是人非我不管,花开花落最关心。”另一幅画的是深山古刹,一老僧倚门而立,右角写着:“花幽防引蝶,云懒怯随风。”

蒲琳大喜过望,端着那盆花,高高兴兴地和金秀上了车,阿福赶着车将她们一直送到宿舍楼前。她和金秀道别后,蹑手蹑脚进了寝室,把那花小心翼翼地放在窗台上,这才倒在床上酣然入梦。

第二天,蒲琳一直睡到张媛和洁美的说笑声把她吵醒。

洁美说:“昨晚我做了个梦,太真实了,我梦见蒲琳将我的‘贵妃醉酒’摔坏了,气得我哭了整整一夜。”

张媛说:“是呀!你还打了蒲琳,被我拉住,闹半天原来是个梦啊!我俩怎么会做同一个梦呢?”

蒲琳心里暗笑,以为她们错把自己还回去的花当成了原物。她也不吭声,起来穿了衣服,正待说破,却见洁美手里端着的是那个业已砸碎了的宝蓝色花盆,并不是画着两幅古画的那个!

蒲琳旋风般跑下楼去,在地上仔细察看,哪儿都不见花盆碎片和残花败叶。学校的围墙高不可攀,根本就找不到昨晚翻墙的地方。而且,校门不开,阿福的车是怎么驶进学校来的?

蒲琳怔怔地想了整整一天,越想越觉得昨晚的事情像梦境。次日她和金秀跑步时,将她们宿舍三人同做一梦的怪事告诉了她,还描述了一番梦中的情景。

金秀淡淡地笑笑:“那天晚上我可什么梦也没做。”

跑到“迎仙桥”上,金秀说:“你进去看看,我姨妈家像不像你的梦境。”

眼前依旧是那条看熟了的又窄又短的小路,根本不可能停上几辆马车。金秀推开她姨妈家的小木门,里面是普普通通的农家小院,哪有什么楼台亭阁!

蒲琳这才相信自己是做了个梦,但怎么会那么真实?而且,哪有三人同做一梦的事?

洁美的菊花在学校的比赛里得了冠军,蒲琳的两盆花则未入选。在学校送去参赛的花船上,洁美的那盆花放在最显眼的位置。几天后,比赛结果揭晓了,那盆花得了全市的亚军。据报上说,那盆“贵妃醉酒”与冠军一模一样,只是花盆不如冠军古雅,才屈居第二。报导赛事的记者说,那两盆花不但花瓣的数目与形状完全一样

竟然连叶片数目与与形状也一模一样,他亲自数过,云云。那两盆花的照片也随着报道登出。据记者说,冠军的主人是谁成了一个谜,因为无人来认那盆花。

这韵事轰动了全城,好事者纷纷前往圆通寺,观赏 “孪生贵妃”。蒲琳也去了。她一看就愣住了:放在洁美那盆花旁边的,正是那晚她端回宿舍的那盆,花盆上有两幅画,一幅题词是 “人是人非我不管,花开花落最关心”,另一幅则是“花幽防引蝶,云懒怯随风”。

蒲琳立即回校去找金秋。她们班的同学却说:“金秋上星期就转学走了,说是要到上海去,她没告诉你吗?”

浦琳又赶到金殿山下去,推开金秀姨妈家的小木门,院内荒草丛生,茅舍破败,根本不像有人住过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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