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玉窗前梦
梦中幽思，海外家国
這個小村子遠離昆明，藏在大山的皺褶裡，只有一條碎石小路與外界相連。村前有一條水流湍急的小溪，流進青翠的竹林裡，村裡住著二十多戶人家。
村後的一片荒草刺叢中，有著十多座古墓，因年代久遠，墓碑已嚴重風化，上面雕刻的字迹與花紋已斑駁脫落，難以辨識，不知墓裡葬的是些什麽人。
十歲女孩陳小芹家就住在村後，新蓋的青磚樓房。樓下是厨房和客廳。客廳裡有她的書桌、畫架、拼板和弟弟玩的小火車、小汽車和變形金剛等玩具。這些都是過年過節時爸爸媽媽從廣州寄給他們的禮物。
她最後一次見到爸爸媽媽已經是三年前的事了。那一次他們將剛生下的弟弟送回來就匆匆地走了。
奶奶將地租給別人種，在家當起了全職保姆。她家的小園也不種菜了，種了許多花：玫瑰、薔薇、丁香花，等等。窗下的花壇裡還有石竹花、金魚草、三色槿、月月紅。她常常坐在花蔭下，支起畫架畫花，儼然一個小畫家。對了，他們還有個小小動物園，那就是墻角的一間草棚子，裡面養著兩隻瘦瘦高高的架子猪小黑和小花，這是奶奶的副業。
鄰居家的桃花、梨花開了，春天來了。一天早上，小芹的弟弟身上出現大片大片的紅疹子，還發著高燒，奶奶叫小芹在家煮猪食。她背著男孩，匆匆走出大山皺褶，到公社衛生院去看病，可到了那兒後，男孩身上的紅疹消逝了，體溫也恢復了正常。
“好奇怪的病，來的快，去得也快。”奶奶又背著男孩往回走。
回到家都快十二點了，打開院子門，小白和小花餓得直叫。房門大開，厨房門大開，煮猪食的鍋依然放在灶上，伸手進去探探，冷冰冰的，小芹不知上哪裡去了。
陳小芹失踪的消息很快就傳遍了全村。村裡只有一條小路與外界相通，根本不可能有陌生人進村拐騙小孩。全村的男人都出動了，在周圍山上尋找，像篦子似地，把每片竹林、每個樹洞、每蓬野草都篦了一遍，可一直找到太陽落山，也沒找到陳小芹。
陳小芹神秘失踪的消息傳遍了隱藏在大山皺褶裡的大大小小的村子。人們加入了搜尋的隊伍，擴大了搜尋的範圍。
第三天傍晚，小芹的奶奶心煩意亂地站在門外，看著屋後的墓地。在蒼茫的暮色中，她模模糊糊地看見草叢中有一片黃色，孫女失踪前就穿一身黃衣服。
奶奶忙跑過去撥開草叢看看，果然是陳小芹。她瘦小的身子像蝦米似的蜷縮著，臉色發青，眼睛緊閉，微微張開的嘴裡含著一小撮乾草，雙手像鶏爪似地蜷在胸前，全身不停地痙攣。
奶奶把小芹抱回家來，救醒後，屋子裡已經圍著許多人。小芹未被性侵犯，但全身青紫。
奶奶焦急地問：“小芹，這三天你到哪裡去了？”
小芹皺著細細的眉毛說：“我曉不得，我……。”
奶奶耐心地說：“小芹，好好想想，我叫你吃完早點喂猪食，後來你到哪兒去了。”
周圍的人屏聲靜氣地聽著。
小芹想了想，說：“我起床後就先忙著煮猪食，我把煮猪食的鍋放在灶上……，後來的事就不知道了。”
鄰居黃阿姨說：“小芹你跟我們到屋後走一圈，說不定你就想起來了。”
小芹驚恐地說：“我不去，我害怕。”
黃阿姨問：“你怕什麽？”
小芹搖搖頭，什麽也不說。
從那以後，小芹從活潑調皮的女孩，變成了一個神經兮兮的膽小鬼，風吹草動都會嚇得她跳了起來。
鄰居家的桃花、梨花落盡後，春天走了，輪到小芹家花園裡的花爭奇鬥艶了。小園變得熱鬧起來，兩隻猪也哼哼地叫著凑熱鬧，空氣中花香混合著猪糞的臭味，這是農家小院特有的氣味。
一天，小芹在玫瑰花架下畫畫，小園裡靜靜的，只有小黑小花偶爾哼哼幾聲。奶奶在厨房裡椿辣子面，“咚咚咚……”聲音單調而有節奏。小芹的心靜不下來，在紙上畫來畫去，畫出了一團大綫球。
“我的心啊，
你要稱頌耶和華，
耶和華我的上帝呀，
你極其偉大！”
小芹聽見頭上和四周傳來輕輕的歌聲。她站起來四處張望，沒有風，但枝頭的玫瑰、花圃裡的薔薇花、金盞花都在微微地搖著花枝唱歌：
“你以尊嚴光彩爲衣，
身披亮光，如披衣袍，
鋪開天空如鋪帳幕。”
“花兒也會唱歌？”
小芹跑到窗前的花壇邊，看見各種顔色的三色堇、月月紅，都仰面朝天地放聲高唱，紫紅色的金魚草嘴還一張一合的，小芹呆呆地看著她們。
歌聲停後，小芹問：“上帝能聽見你們的歌聲嗎？”
金魚草挺直了身子說：“當然能聽見！”
小芹自語自語地說：“上帝會幫助我嗎？我害怕，我太害怕了，怕什麽我也不知道。”
藍底白心的三色堇，像個小丑女抬著臉看著小芹說：“上帝會幫助你的，連我們這些小花、小草，上帝都要降露水滋養著我們，更別說人了。”
月月紅說：“小芹跟我們一起唱贊美歌吧，唱贊美歌你就不會害怕了。”
月月紅顫抖著嗓子唱了起來：
“耶和華啊！你的忠貞之愛彌漫天際。”
花壇裡的花唱了起來，整個院子裡的花都唱了起來：
“你的信實高達雲端，
你的正義如息安之山，
你的判决是遼闊的深淵。”
小芹跟著她們唱了起來：
“上帝啊，
你的忠貞之愛多麽寶貴！
世人在你翅膀的蔭下，
得蒙庇護。”
小芹被這充滿無邊無際的愛的歌聲感動了，眼淚流了出來。
“小芹，小芹，回屋裡睡吧！”
小芹睜開眼睛，好像做了個夢。但一向藏在心頭揮之不去的恐懼感就此消失了。
小芹又敢出門了，跟著同學們到村前的小溪裡捉小魚小蝦，到屋後的荒地裡摘鎖梅和老鴉果吃，奶奶也慢慢放心了。
一天下午，天下著淅淅瀝瀝的小雨。小芹坐在窗前的小書桌前做功課。奶奶坐在旁邊的藤椅裡織毛衣，小屋裡寧靜溫馨。小芹抬頭，看見院子門被緩緩地推開了，她正感到奇怪，只覺得背脊一陣寒冷，頭髮都竪立起來，接著就身不由己地站了起來
“小芹，醒醒！別跟她走！”
細雨斜風中，玫瑰花、薔薇花……都拼命地搖著葉子大聲叫。
她想停，但停不下來，她想叫奶奶，但發不出一點聲音來。
一個蒼老嘶啞的聲音斷斷續續地說：“跟——我——走……。”
她知道這聲音，她曾聽過這聲音，她全身顫抖著，不由自主地一步步走出了大門。
鄰居黃阿姨家的幾朵向日葵花，戴著金黃色的花帽子，將大臉盤從竹離笆上探出來：“小芹，別害怕。請求上帝幫助你。”
那蒼老的聲音變成了刺耳的尖叫：“住嘴！上帝遠在九天之上，他聽不見你的喊叫，走——跟——我——走。”
“是啊，上帝離我那麽遠，這可怕的東西就在我身邊。”小芹的信心崩潰了，她的手指曲成鶏爪狀，全身一陣陣痙攣。
“奶奶，醒醒！她將你的孫女帶走了。”
奶奶聽見院子裡有許多聲音在叫她，她猛地睜開眼睛，書桌邊沒有陳小芹，院子的門大開。
奶奶跑出客廳來，抓起挂在屋檐下的斗笠，跑出院門去，邊跑邊喊：“黃大嬸！黃大嬸！我的孫女又失踪了。”
幾個在鄰居家打麻將的婦女都跑出來：“什麽時候的事？”
“大約幾分鐘前。”
“別急，走不遠，我們跟你去找。”
小雨沙沙地下著，一隻黑色的烏鴉縮著頭，一動不動的立在楊樹枝上。
曠野裡一間小屋，裡面黑洞洞地，小芹猛地想起來了，在那黑得沒有一絲光的屋子裡，一雙枯骨手在她身上又捏又掐，小芹怕得渾身肌肉都疼痛起來。
耳邊那蒼老的聲音咯咯地笑：“這次你逃不了了。”
小芹看見兩朵白色的喇叭花從一座古墓後探出頭來，吹起了喇叭：“滴滴……達。”墳頭上的狗尾草，脚下的小草們開始一左一右地搖晃著身子唱了起來：
“我放聲向耶和華求救，
我放聲求耶和華施恩。”
低矮的灌木叢，高大的柏楊樹，山上的青松翠竹都跟著唱了起來：
“我在他面前傾訴憂思，
我在他面前陳說苦情。”
小芹的心亮了起來，她跟著小花、小草和大樹們唱了起來：
“你知道我的道路，
在我所行的路上，
敵人暗設圈套害我。”
幾個正要山上搜尋陳小芹的婦女，突然聽見清亮的歌聲。
“是小芹，是小芹在唱歌。”奶奶激動地說。
她們回過頭去，曠野裡煙雨濛濛，沒有一個人影。天上閃了一道電光，一聲霹靂從天而降，火光遍地，一座古墓震開了。
她們都被這突然而來的驚雷嚇得跳起來，她們看見陳小芹倒在古墓傍。
“小芹被雷打死了。”
“小芹，小芹……”奶奶慘叫著朝曠野跑去。
“小芹，小芹，你沒事吧。”跑在最前面的黃阿姨將小芹扶起來。
小芹疲倦地笑笑說：“我好好的，只是有點累。”
一個婦女尖叫起來：“你們看，你們看，這是什麽？太可怕了！”
在炸開的古墓裡，一個白森森的骷髏頭震碎了，流出鮮血來。
一周後，昆明記者來採訪陳小芹。小芹坐在畫架前畫畫，畫上有玫瑰花、薔薇花、金魚草，還有一朵藍邊白心的三色堇……，她們都在仰著頭唱歌。
記者問：“你奶奶說：當時曠野裡空蕩蕩的，沒有人影，只聽見你的歌聲。你記得你當時唱些什麽嗎？”
小芹說：“記得的。”
記者：“你能唱給我聽聽嗎？”
小芹點點頭唱了起來：
“耶和華啊，
求你使天下垂，親自降臨：
求你摸山，山就冒煙。
求你發出閃電，把敵人驅散：
求你發出利箭使敵人潰亂。
求你從高處伸出手來：
求你釋放我，解救我，
讓我脫離邪靈的毒手。”
記者問：“你知道耶和華是誰？你知道這是首什麽歌嗎？”
小芹：“耶和華是上帝的名字，我唱的是贊美歌。”
記者驚奇地問：“是誰告訴你的，這歌是誰教你唱的？”
小芹指指畫上的花兒說：“是她們教我的。”
記者當然不會相信花兒會唱歌。但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在這方圓幾百里的大山裡沒有一座教堂，就連耶和華是誰，村民都不知道，陳小芹怎麽會知道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