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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齐县长(3)

(2011-01-02 21:35:54) 下一个
这一年,中苏边境局势恶化,四十一师为数不多的几个军校出身的军官都被总参调走了,曾朝阳奉调北上,担任北方的一个机械化兵团的作战部部长。随后断断续续传来了中苏边界各种消息。当时的政治风气还是报喜不报忧,齐永志只知道曾朝阳的那支部队和苏军在边境上激烈交战,军报上说,我机械化兵团某部在乌苏里江上用重炮群轰击苏联的装甲部队,重创苏军。
齐永志总盼着王团长快点回到师长的位置上,可这回王团长好像是中了邪了,乐呵呵地在团里干得挺起劲,悠然自得。
一次,齐永志从省会贵阳买了茅台酒,去王团长那儿坐坐。
王团长几口酒下肚,居然说出一段让齐永志听了浑身凌寒的话来。
“永志啊,现在从中央、军委到地方都闹得一塌糊涂,这革命好像有点儿闹过头了。下面的事情都好办,可是上面要是出了问题,弄不好就要千百人的人头落地的!这文化革命才几年啊,多少老将军死在了自己人的手里。红卫兵造反造死了多少人,咱们哪里说的清楚。现在我们听谁的都不知是祸是福。 就拿这昆明军区来说吧,谭政委是四野的人,王司令又是华野出身,当然了,林副主席在位,谭政委就在,他才五十多岁,还会往上升。可这天下事,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变了。我是说,你现在晋升太快了,其实你自己也知道,你没干了什么太惊天动地的大事,是部队里大多数工农战士的水平、眼界太低,把你给抬上来了。现在有个不太好的事儿,就是很多人都说你是谭政委的红人,这倒是没什么,你不是还是我的红人吗?问题是这中央、军委的事儿太复杂,我自己的看法是,部队这几年的素质极差,这么下去,毛主席还会不管?要管吧,林副主席老是政治挂帅,那个毛主席的语录可以学,可仗打起来,敌人的坦克过来了,光读主席语录没用,还是要知道怎么才能消灭敌人吧!
四十师去年闹了大笑话,演习中一个迫击炮班到位有点晚了,架上炮,班长就下令开炮。有的战士都看出来了,炮筒朝天,是90度啊!可班长说没时间了,就把炮弹扔进去了。这发炮弹当然就直上直下地回来了!一发炮弹就炸翻了一班人!跑得快的伤了屁股,跑得慢的炸得全身是伤,还好,一个人都没死。这是野战军吗?丢人现眼!
你们这些小兵,没有根基啊。上边的风吹草动,你们弄不好就要栽大跟斗!谭政委这人我佩服!他是个少有的将军啊!要不然林副主席也不会让他驻守边关了。但问题是咱们不知道军委里到底要出什么事。以前的历次运动把人都给搞怕了。和你最好的战友要出卖你,你信不信?你和首长私下的话明天就成了罪证了!你太年轻,哪里知道这些狗屎事情。听我的,这几年踏踏实实地该干什么干什么,让别人没有话说。不要让人觉得你离谭政委太近了。你那些什么战略分析都别写了!写好了的也别拿出来,以后再说!听见了吗?我这么说没什么理由,只是感觉很不好!既然有了这层担心,还是说出来好!迷信的人都说,有的不好的的事儿,说出来就化解了,不会发生了。都是为你好!”
但是,情况大概太严重了,迷信也没用了。这次王怀中就是把话说出来了,也没能化解某些事!他话音刚落,谭甫仁将军那里就出了大事。
1970年,昆明军区接到中央军委的一个绝密电报命令:击落一架从缅甸入境的无标志飞机。这一下,谭政委可是头疼了:执行命令吧,现在中央这么乱,真要是有不该击落的人在飞机上,要闯大祸!他马上查了边境防空导弹部队的战备纪录:在这个时间是有一架客机入境的,要命的是,通知居然是中央办公厅发来的!不执行吧,他是军人,封疆大吏,是无权不执行中央军委的作战命令的,哪怕是错的命令。他没有时间再多想,下了将此机拦截迫降的命令,自己连夜赶到边境的军用机场。四架战斗机升空了!谭甫仁心神不定地坐在机场指挥部里。
那架飞机被迫降到机场上。他收到围住飞机的特种兵的报告:
“谭政委!飞机上的人不下来!里边有八三四一部队的人。他们要谭政委到飞机上去见他们!”
“八三四一部队!来头不小啊!”谭政委的脑子里“嗡”的一声:“果然出事了!”谭甫仁在机舱门那里见到八三四一部队保卫处处长,对方不和他握手,只是报了自己的职务,冷冷地敬了军礼,说:
“谭政委,进去吧,周总理要见你!”
谭政委一听,如雷灌顶,吓得汗流浃背,两腿发软。能想到的人,他都想了一遍,但怎么也想不到有这么大的人物在飞机上!
周恩来坐在沙发上,气得脸色铁青:
“谭甫仁同志!请你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谭政委向总理出示了那张电报。周总理看了电报,不动声色,只是赞扬谭甫仁是个称职的军人,让他不要再声张这件事,那份电报谭政委也没能拿回来,被周总理给拿走了。
谭政委变得忧心忡忡,这倒霉的事!他有大祸临头的感觉!但窝囊的是,他不知道这祸从什么方面来,祸根是什么。军委那边林副主席什么都没说,周总理这边中央办公厅也什么动静都没有,谭甫仁气得火冒三丈:这个混蛋命令到底是谁下的呢?现在谁都不认账了!他觉得他成了吴三桂了,降明、投清都不行,云南最后成了吴三桂的死地。
1970年底,昆明军区的大地震爆发了。中国共产党昆明军区党委第一书记、昆明军区第一政治委员、云南省革命委员会主任谭甫仁和妻子在昆明军区大院戒备森严的32号楼的家中被暗杀!
消息传来,齐永志吓得全身发软,半天说不出话来。原来这军中的明争暗斗竟然如此险恶!这么多人胡说我是谭甫仁的爱将,这如何是好?
他想起王团长前段时间那番让人捉摸不透的“酒后之言”,如大梦方醒:这个人政治嗅觉非常敏锐,文革刚开始他就觉得风声不对了。要凭他的老本钱和军事指挥素质,军长也该当了啊!他和军队服务部的那个女的理发员,也不是新鲜事,他老伴早就过世了,军队是鼓励老同志再婚的,他没必要非要在那个理发室里搞出那么大的动静!何况,现在他们俩快要结婚了!齐永志突然觉得,王团长这着棋厉害呀!棋锋藏得那么深!
齐永志啊!你这个傻蛋!这几年,你是为部队建设作了不少事,有点儿才华横溢的意思,但锋芒太露,太招人。32号楼是什么地方?戒备森严!凶手杀人,一个警卫班都没有反应。高手啊!齐永志,你真是拿刀刃当独木桥走啊!连着好几天,齐永志心里七上八下,六神无主。
三团的参谋长突然病故了!副参谋长被提拔为团参谋长,留下一个正营级团副参谋长的位置空着。王怀中到师里又磨又瞪眼,师长和师政委都是王怀中以前的下级,只好一纸任命书,齐永志平级调回三团,任三团副参谋长。
从省城贵阳开往修文县(三团驻地)的满身尘土的长途客车上,齐永志闭着眼睛,似睡非睡。
齐永志这次明白了,王怀中在尽一切努力,把他从那些可能出了事儿没人能帮他的一把的是非之地拉回三团!
齐永志现在才知道,这军中里里外外的事儿居然是如此诡秘、复杂。他暗自思度,这么多年,他居然不谙世事、稀里糊涂地坐着小火箭,到了目前的位置上。他这只纸船,居然阴错阳差、鬼使神差地避过了多少暗礁险滩。是王师长和曾参谋长把他推到了谭政委的视线范围里,造成了他的晋升;还真是谭甫仁政委,自己做了那么点儿事儿,就不拘一格地提拔了他。是那些乱七八糟的谣言,让想除掉他的人举棋不定,前后左右上上下下地护着他。齐永志心里暖暖的:三团真好啊,像个小小的避风塘一样,王怀中在这个地方,说句话就是山摇地动!他以前太小看王团长了,虽然王团长下象棋不怎么样,可辗转腾挪、左右逢源这盘大棋,却被他下得风生水起!
一转眼,几个月过去了。团里看似风平浪静。
一天傍晚,王怀中的警卫员在作战部的办公室里找到齐永志:“齐参谋长,王团长想找您下两盘棋,他说在军人俱乐部等你!”
齐永志想,怪事儿!宿舍里下棋多好啊,安安静静的。
俱乐部里闹哄哄的,小伙子们打乒乓的,下棋的,打扑克的,看报纸杂志的,聊大天的,闹得心乱。
王怀中面前摆着一盘象棋,小战士们进进出出的,拿王团长打着哈哈:
“团长,您这是等谁呢?我跟您下吧,”
王怀中:“我等齐参谋长。听说他的棋厉害,老子今天要会会他。”
小战士:“团长,您能把我赢了就不错啦,齐参谋长那棋,自从曾参谋长走了,就没人能赢他了!”
齐永志来了。他在那张给他留着的椅子上坐下:
“团长,这个地方乱哄哄的,干嘛要在这里下棋呀!”
王怀中脸上是不动声色,但沉沉的嗓音让人忐忑不安:“在这儿没人怀疑咱们搞阴谋啊!我是想告诉你:最近可能要出大事!毛主席在北京都呆不住了,最近到南方各省、各大军区,要各大军区的司令员表忠心,可他没去广州军区!看出问题来了吧!还说要重上井冈山!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他老人家身边的那个人不忠心了吗!你知道吗?军史和党史上,谁跟毛主席过不去,下场都很惨!这爹妈要是打起架来了,你们这些孩子成了三不靠了!(见有几个人过来观战了)我吃你的象!”
一个小战士大叫起来:“团长!你找死啊?齐参谋长的车在那儿!赶快悔一步吧!”
王怀中:“所以我说你们是一帮无赖嘛!这战场上的事儿,一步迈出去了,有后悔的吗?错了也得走,要想办法,怎么赚回来!”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齐怀志一眼。
战士们:“团长,看您下棋真没劲!快输了。走了走了!”
王怀中:“永志,建国以后历次政治运动,牵连面太广,沾上就很难洗清楚。所以我让你和哪边都别太近。这次看来又来者不善!你觉得你的人缘不错吧?关键时刻有人会六亲不认!可以告诉你了:团部收到过很多关于你的小报告,说什么的都有啊!白专典型,不思想政治挂帅,单纯军事观点,给战士树立怀榜样……这哪 一条,上纲上线都是一个沉重得不得了的大帽子!这几年,我和政委这儿大概有二十份!这些人,交完了报告又跟你 下棋去了!你呢?不知道!你在政治上还是个新兵蛋子!你说,也真是中了邪了,军人要是不研究军事,还他妈的穿军装干什么!你现在的当务之急,是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准备转业!
文革以前军队干部到地方工作一般要降半级使用。现在是文革期间,部队的威望高,转业干部,地方上安排工作都会提升一级,你回去后会套到地方十四级,也就是副厅局级干部。比我现在还高了。”
齐永志吓了一跳,这好像是太突然了!可再一想刚才王团长说的那些事儿,如果真是到了有人要和毛主席叫板争天下的地步,一旦栽下来,那就是多少人要人头落地、进牢房的事儿啊。
王怀中:“永志啊,今天这事儿只是你我之间。我知道,地方上更复杂,但这一步看来你是非走不可了。你可以不听我的。我这是为你想。行了,我什么也没跟你说过!”
王怀中见又有几个战士凑过来了,站起身来,重重地在齐永志的肩膀上拍了两下,把齐永志扔在那盘还没有下完的棋旁边,径直走了。
几个小战士走过来,看着没下完的象棋:唉?团长这棋还没输呢,怎么走了?
齐永志的转业报告被批准了。这真成了四十一师师部里的大事。这个军中小明星,刚升上来的团参谋长,总参在基层重点培养的干部,他的晋升速度在昆明军区找不出第二个来,可以说是前程似锦,青云直上,突然说走就走,什么人都拉不住了。齐永志说,他母亲年事太高,妻子长年服侍母亲,还要务农,最近更是大病缠身,所以他非走不可了。 因为他看上去太年轻,大家仿佛才想起来,齐永志是参军第三年就结婚了,家属没有随军,他说他母亲死活不离开山里的老家,妻子照料着母亲,地方政府对她们又照顾得很好,不用给部队添麻烦了。
师领导、甚至军长都找齐永志谈过话,希望他慎重考虑。但齐永志看来是去意已决,气得军长拍着桌子骂他:
“齐永志!军队对你不薄啊!你这个白眼狼,你觉得在部队里混得够本儿了,该到地方上去吃香喝辣去了!谭政委只见过你一面,几次跟我说要着重培养你的事儿,你的老师长王怀中也费了多少心血!曾朝阳临走前,到我这儿来告别,我问他,四十一师参谋部现在这么多新人,会不会影响工作,他说,你在师参谋部作战股当过股长,让我以后考虑把你调回四十一师参谋部来••••看看,你对得起谁!你对得起去世的谭政委吗?我真是有眼无珠啊!齐永志!别让我再看见你!你给我滚出去!” 齐永志出了军长的办公室,忍不住大哭起来!
齐永志入伍八年多,这是他第三次见到军长,可当年他的二等功就是军长亲自授给他的,破格提干也是军长批示的!王团长,这回,我可是全听你的了!我真是对不起谭政委、军长,对不起曾参谋长、对不起培养我的四十一师了!
齐永志自己开车到省城贵阳的师部,想向师部所有的人告别,但到了师部大门外,看着英气十足的执勤的小战士,想起了自己刚入伍的时候,不禁泪如雨下:你这个逃兵啊!居然还有脸来向师首长告别?晃见有人从里面出来,齐永志转身就跑,眼泪流得连路都看不清了。
此刻,他万念俱灰,上了他一直没有时间去游览的名山黔灵山。文革中,黔灵山上一片荒芜萧条,动物园中的老虎狮子孤单地走来踱去,游人寥寥无几。山顶上偌大的黔灵寺里,空无一人,大雄宝殿内的佛像被包盖起来,门上是一把大铁锁。左偏殿里有个女服务员,守着一个茶水摊,右偏殿里是一个国画展览。他进去看了看,全是些当地画家歌颂工农兵的作品。有一幅书法引起了他的注意:是临摹毛主席那幅气势磅礴的草书《娄山关》。娄山关!这个梦里牵挂的地方!他立即下山,驱车北上四个多小时,过黔北重镇遵义不入,直接上了娄山关。
“西风烈,长空雁叫霜晨月,霜晨月,马蹄声碎,喇叭声咽••••”好诗啊,在大娄山主峰上,齐永志望着气势磅礴的群山,想着自己就要像一只老鼠一样逃回老家去,心痛欲裂。
两个年轻的小女兵走过来,齐齐给齐永志敬了军礼,然后请他帮她们俩照几张相。她们想照几张像娄山关的卫士一样的照片。齐永志想了想,拿出他的配枪,让她们拴在腰带上,引起她们一阵意外和欢呼!
他从镜头里看着山岩上刻着的巨大的石刻题字“娄山关”,前面两个小女兵像两只小鸟那么大,清纯可爱,做着娄山关卫士的样子,透着他这个逃兵如此可恨!他觉得,他要是告诉这两个女兵,他马上就要从军队逃跑了,人家根本不会让他这个混蛋帮着照相!他有一刻竟忍不住恨起王团长来:这个馊主意可是把我给坑了!他现在才意识到,他的心、血肉已经全是部队的了。要离开,一定会撕扯出一个血肉模糊的大伤口,多少年都不会痊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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