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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的脱裤子县长

(2017-12-31 20:55:52) 下一个

怀念我的姐夫---史直哉先生

 

-杨敏京-

 

        「异乡作客客亦囚,每逢佳节倍增愁 ;

                 家破尚有山河在, 超越时空解我忧。」

                                                                 史直

跟「直哉」姐夫及「敏贞」姐初次见面是在一九五五年八月前后,我刚考上大学,由花莲到台北来入学;姐夫一家五口由陕西抵台,先住台北永和竹林路,后迁到新店安坑乡下。他那时已近六十岁了,蓄著类似于右任式的长鬚,满口秦腔,风趣活泼,谈笑风生,见多识广,好学不倦,令我很佩服。

至于大家相见何以如此之晚?这当然与时局有关。

抗战期间,我跟著父母亲,敏宵姐和敏都哥,逃难入川 ; 直哉姐夫和敏贞姐则滞留在西安,天南地北,无缘相见。一九四九年大家分头仓惶来台,一在花莲,一在台北,各忙各的,直到六年后我赴北就学,这才顺顺当当地见面了。

说是「相见恨晚」, 也颇有一点儿那个味道。

从花莲去台北上学,算是我生平第一次离家外出,体验独立生活。大一「新鲜人」忙著应付身边许许多多的新鲜事儿,但一到週末,闲静下来,就自自然然地想家了,所以就不由自主地往姐夫家跑,享受一点儿家居的乐趣。

敏贞姐是父亲前妻的女儿,另外她还有一个哥哥,叫「敏祺」(早期清华留美,Stanford大学硕士,主修心理学,很醉心音乐),所以年龄比我大很多。

民国二十四年之前不久,父亲已只身先离开西安到南京去工作,等一切都渐安定下来了,他打算把家眷(包括母亲,敏贞姐、和敏宵姐)接来南京。但鉴于三个大小女眷长途上路,很不放心,正好有一位陕西同乡史直哉先生也要由西安去南京,于是便拜託他一路多多照应。

没想到,三天两夜火车旅途中,史先生和敏贞姐「日久生情」,谈起恋爱来了。等大家到了南京,真相大白之后,父亲大人不禁火冒三丈,这算是哪门子的「受人之託,忠人之事」?  老人家很不谅解,极力反对。两个年轻人,一不作二不休,乾脆一走了之,离家私奔了 …。

回忆起这一段数十年前的往事,直哉姐夫不禁哈哈大笑,说:「我们并未走远,每天趁上下班的时候,躲在巷口,遥遥观察父亲从党部大门进、出,看他老人家是否安好 …。当然,日久知人心,最后还是获得他的首肯 …。」

另一件直哉姐夫津津乐道的,是他曾任「陕西临潼县县长」之职的趣事。可能无人不晓杨贵妃「春寒赐浴华清池」的艳事吧?临潼县正管辖著「骊山」的「华清池」,每有中央要员来访,都要陪著去「华清池」里蜻蜓点水过过瘾,一尝「赐浴」之乐。次数多了,遂被人戏称为「脱裤子县长」了,哈!哈!哈!大家都笑个不停。

与直哉姐夫年龄、辈份相当的朋友,来台后不是出任「国大代表」,就是「立法委员」之职,忙著开会,领薪。他却与众不同:啥事都不干,躲在家里「读书」。长期订阅「学生英语文摘」,跟著赵丽莲教授,在「空中教室」里,每日按时听课,学英文,数十年如一日,乐其所哉。

正因为他这种好学不倦的精神,感动了同乡「胡琏」将军。那时胡将军担任「金门防卫司令」,为国效命极忙,无法经常回家顾及孩子们的管教问题。于是便决定敦请直哉姐夫担任他的「家教」,负责管教胡家大大小小的孩子。并在新店安坑他官邸墙外,为史老师修筑了一院两房一厅的住宅,另还附有一栋独院教室,就近按时为孩子们上课,也不时处理他们生活上的各样问题。

直哉姐夫及敏贞姐有三个孩子,老大「仰法」,已外出工作,不常见面。老二史堃,早我一年入大学,正要转系(从「外文」转入「农工水利」),补课极忙,也很少见。老三史小毛,还在小学,是家里的「开心果」,随时都在大人之间游窜,翘起耳朵倾听,不时还能抛出惊人之语。譬如,听见邻近有鞭炮声,便说:「咦!谁家放炮?噢!他们过年。」小孩子如此这般的如珠妙语,常让大人笑得合不上嘴!

我每次去时,便容入这样一个温馨多姿随和安祥的家居境况中。敏贞姐福尔泰泰,不多言语,见了我就拍手笑著说:「京娃子来啰!」姐夫照例是躺在床上,几上堆满了「英语文摘」的合订本,小收音机就在案头。随著赵教授上过课之后,仍躺在他的「宝床」之上,或温习,或冥想,或假寐。见我到了,也不起身,依然以卧姿相迎,兴之所至,聊起天来。从「空中教室」,胡府儿女,老友趣谈,到秦中往事,天南地北,无所弗届,逸趣横生。一会儿,史小毛也从他的书房钻出来,加入「聊天」的阵容。他对我这个外文「新鲜人」舅舅的生活似乎特别感兴趣,眉宇之间透露出嚮往的神情。

譬如:英千里的「西腊神话」,沈刚伯的「英国史」,杨绍震的「罗马史」,黄季陆的「三民主义」,郑骞的「诗选」…,还有我带去的「文星杂志」,史小毛都有兴趣。稍后,我拎去了一把「南胡」,是我参加了「台大薰风国乐社」获得的一点成果,并能「伊伊!呜呜!」拉几首小曲。史小毛聆罢,立刻表示大有兴趣,他也想学!再过不久,我带去一把小提琴,他如获至宝,更是一刻不能等,也要学!

就这样,大学生的舅舅与初中生的外甥,两人便亦步亦趋地「齐头并进」,猛练起小提琴来。未几,两人都拜在「省交第一小提琴首席」门下。舅舅开步得较早,外甥随后追赶。没多久,外甥非但赶上,而且还超前了。两人暗地里打起商量来,说:「为啥要交两份学费?何不一人先去学,回头再转授给另一个?」这是那时因经济拮据而想出的「花招」,事后敏贞姐常取笑我们舅甥俩是「狼狈为奸!」

姐夫、姐姐都好客,尤其是青年人,他们最喜欢结交,所以我常邀请要好的同学一道去往访。姐夫总是热情款待,亲自下厨,作道地的秦式面食飨客。他院心有一棵一人高的「香春树」,枝叶葳蕤繁茂,亲手採缉,旋即搬上一盘香味四溢的「香春炒蛋」,大飨口福,宾主尽欢。

夏日炎炎,他常领著大大小小的一群娃儿,沿著马路,顺著田埂,步行去「碧潭」下游的溪畔「泡水」。是时也,碧波漾漾,石湍潺潺,吊桥晃晃,青山翠翠,蓝天澄澄,白云飘飘,和风飏飏,真不啻天上人间?

姐夫写得一手好毛笔字,颇有「右任」笔意,且直探「唐孙过庭书谱」,自然开合,气势奔放,不拘小节。不时也爱动笔写「文章」投稿,以抒已见。晚年,由毛笔字更进一步作起水墨画来。见我从旁看得起劲,便说:「敏京将来也要动毛笔,写字、画画。」真是一语中的。

其间,不幸敏贞姐于一九七一年仙逝,姐夫前后约有十多年的时间,把思念之情,一骨脑投注于绘画之中,以求解脱。他卯足了劲儿,一丝不苟,认真地习画 。採取的方式又是与众不同。他很少去看「画展」,一切师法「自然」,以观察实物为重。譬如说画「云」吧,他时时走出房子,立在院心,仰望苍空,观察云霞的千变万化,旋即落笔成画,捕捉那瞬间的诡谲形状。

一九七三年一月初,院子里的昙花开了,他鼓起精神,奋笔临了一幅,并题:

「昙花与众不同,因其春开不散,谢落復聚,虽然一现,黑夜白玉。敏贞同我均甚爱之,院前院后亲手栽种,年年花开共赏,年年人双花偶,乐在其中。去岁弥秋,宵妹来信得悉之妹将于十一月生产,忆起敏贞曾云,『敏京世之已有两个女孩,可能还想得一男孩』当时家中只我一人,默求昙花预告,如生男花开单朵。时过月余,天已寒冷,但一花急开,肥大白胖,又美又香,后于十一月四日之妹果生一男,迄今思之,不得其解。也许巧合,也许万物有灵,人类渺小,尚未知也。特画此题赠给  京弟之妹纪念     玮侄满两月生日        史直  1973.1.4

一九七六年二月,我赴印州花城(Bloomington, Indiana) 进修匆匆已近两年了,姐夫画了一幅「云」以托情,并题:

「京弟留念       画云不画山,难也。画山来衬云,俗也。老实说,云与山本是一对爱人,不可分离。为了克难脱俗,代之以诗。见面难,难在别离时 ; 分别难,难在何时见。此情此景,画者知之,读者如能善自追思,其理亦自明矣。                                         

                                                             史直      1976.2.10新店」

 

一九七八年,他画了一幅「四卉图」,包括「梅」、「荷」、「兰」、「菊」,送给「云姪留念」(我的大女儿),并题:

「异乡作客客亦囚,每逢佳节倍增愁,家破尚有山河在,超越时空解我忧。」    史直    一九七八年十月二十九日

把四种季节不同的花卉,匯聚一堂,各展美姿,只有艺术家才具有这种「超越时空」的能耐,把不可能的变成可能,聊以解忧。追忆姐夫那时心中难言的苦楚,远在天涯为课业奋战的我,未能即时伸出援手,分担其忧,深感欠疚,无言以对!

说到这儿,您可能很想知道「开心果」史小毛后来怎样了吧?

不错,那颗早熟的果子,在这样一个自由、开放、温馨、充满艺术气氛的家庭环境中,成长得很是顺利茁壮。高中考上了「师大附中」,学业一路都很优异,小提琴也不断在勤练,琴艺出众,荣任「台北市青年管弦乐团」首席,演奏「林姆斯基高沙可夫」的「天方夜谭」(The Suite Scheherazade, 1888)「交响组曲」里的小提琴独奏部分,很是精彩动人,至今仍念念不忘。

不久,史小毛便面临升学选择科系的问题了。在家庭会议中,他表示准备投考「音乐系」。不料,父亲大人,一反往日开明舒宽的态度,坚决反对,绝不同意,一定得投考甲组,理工科。后来联考的结果是:台大数学系。

史小毛最后在「台大数学所」完成了「博士学位」,同时在「教改」上艰苦地开闢了一片天地,创办了「人本基金会」,「森林小学」 …。他这些「与众不同」的「故事」,凡是关心台湾教育者,应是人尽皆知的,但所知多少、所取面向,所见长短,都无须我再赘述了。

他就是我的外甥,「史英」先生。

 

后记:

在整理手边直哉姐夫的三幅画作时,发现因年代已久,都有些破损剥落,其中以「云、山」那幅为最,我特地把它重新装裱整理了一次。细审时,惊见用纸极薄极薄,薄到我都不敢用来写字,更遑论用之作「水墨画」了。 可见姐夫当时生活清苦节俭的程度,用最便宜的、薄似「蝉翼」的宣纸写字作画,但仍是成果斐然,云雾缭绕,层次分明,立体感极好,令我惊讶、拜服之余,也深感心疼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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