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陕西师大一附中

(2018-04-13 23:50:44) 下一个

今年四月,是我离开中学整整四十四年。当年高中没念完,提前毕业的原因是我们同学里有几个间歇式的精神病。要求提前下乡炼红心,晚几个月炼晚炼成。当然,一九七四年,人人多少都有点精神病。国家总瓢把病得最厉害。副总瓢把林彪摔死快三年,把总瓢把气得够呛。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再教育,文化低教育文化高,人往低处走,水往高处流。世上多少疑难事?

文化革命前,我的中学母校--陕西师大一附中是西安市最好的中学之一。听我老师讲,文革前学校教学大楼上的口号是:赶福建,超江苏,排着队伍进北京。每年国家高考会战完后,我们陕西师大一附中走进北京诸多重点大学的人都有几十人之多。

我是一九六九年的秋季进这所学校的。那时,“就是好”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刚取得了阶段性(文化大革命有三阶段)的大胜。国家刘少奇被弄死了,祖国山河一片红了,全部都叫革命委员会了。领导学校的核心力量是党的总支加革命委员会。长江滚滚刚刚向完了东方,葵花朵朵也都朝了太阳。党的“九大”开完了。长得看起来像抽白面的林彪进了党章了。“复课闹革命”的口号是“九大”后响遍神州,响在了“我要读书”的孩子们的心坎上。革命怎么闹法?我不懂;上课我懂:认字识数兼学人生道理。其实社会是最好的人生课堂,人生道理雷人已经好几年了。好几年后,管他人生道理不道理,我就想上学。

我曾被小学布告开除(好像是因为“该上学时不上学”。记得从一九六七年上海”一月风暴“后学校就都不上学了,但时不时要我们“召之能上,上之能学”,像我这种小混球认为:要上就上,要不上就都不上,开始还召之能上,后来我统统不上,到处游荡,根本不能听党召唤。学校就把我开除里,让我怀里揣不上小学毕业文凭。怎么能上个中学?对我的小生命,生死攸关。好在当年乱,人急可以“走后门”。我妈到处找人“走门子”。费了好大劲才找到一个熟人领我见了陕西师大一附中的革委会副主任。呼振国,名字威风凛凛,陕北人。呼主任看了我一眼,我长得一点不贼眉鼠眼。那一看,让我稚嫩而绝望的心,觉着有了点指望。呼老师和我妈找的那个熟人耳语几句就直接把我领到新同学的队伍里了。我有组织了!我有了漏网鱼的巨大欢快,站在队伍里拔个小胸脯,看一看大门外的妈妈。我终生难忘的妈妈慈祥善良的微笑。

一九六九年的八月,资产阶级司令部土崩瓦解,正司令刘少奇化名在河南赤条条地走了。走在长满野百合花的死路上;无产阶级司令部刚刚重新排了座次。“红太阳”正司令红光满面神采奕奕血压很高;副司令林元帅名正了言顺脸色腊黄衬着惨白。京剧里有黑脸白脸,文革中有红脸白脸。红白喜事天天有。“好一个中国大舞台”,“五十六个民族,五十六朵花”。

刚进校时,我分在七连一班,班主任姓李,原名福禄,新名一个字:军。李老师是教体育的,对我们要求很严。我常常因为上课讲话,被他叫我站起。好在我当年痞,全不当回事。那会正“破字当头”后的上课闹革命,尽管我们谁也不懂课和革命的关糸。只知道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我们蓬勃生长的小身子上边的小脑子整天就想吃饭,想吃有肉的饭。

我上中学的第一时间(很让人费解的一个词,不知道比“最早”好在什么地方?大概是“科学发展”的结果)最不爱上政治,但政治课最多最重要。我们的政治老师叫张烈候,很高的个子,戴付白眼镜,又斯斯,又文文,说话很棒,发音字正腔圆,能把混浊的道理讲得头头是道。把没人真懂或是想懂的政治,也讲得我们这些小孩想知道点共产党的哲学。“八亿人,不斗行吗?”(耄主席就是那《平原游击队》里松井队长拿刀指着的“你很会说话”的老头)。当然不行!肯定不行!狼多肉少,弱肉强食,斗则进,不都则垮,不斗则修。炫炫道理,我们听得兴趣盎然,听得进课就不想捣蛋,下课就想找人斗玩。我们那会都才只是早上六七点钟的太阳,正“旭旭”呐,小脑袋里装了很多浆糊以后,天天都很快活。“马克思主义的道理的千头万绪”,变成了一句话。我们苦恼的事就是不够造反的年令。日后“批林批孔批宋江”批得我天天就想上梁山,敢问梁山的路怎么走。谁说“少年不识愁滋味”?中华少年早知愁。

除了张老师,教过我们政治课的正有李立明,王英俊老师。政治课里我学得最好的是中国共产党的党史,经常考一百分。什么顾顺章叛变,向忠发嫖娼,陈独秀在监狱里大大方方做爱,我都门清。不过我当年最不明白的是:怎么毛主席在场场乱七八糟的斗争都赢?希特勒有个戈培尔,从一九四十年以后,共产党的管宣传都有谁?真不赖。

我最早认识的数学老师是高西尧老师,戴付黑边眼睛,中等个,脑袋很圆且有点谢顶,看着就智慧。有点像电影里的日本人,让人觉着威严。讲一口极好的普通话,不紧不慢,把代数里的概念讲得清清楚楚。没多久我就爱上了数学。在我看,好老师就是能让他的学生爱上他所教的课,这比仅让学生懂得几个定理公式重要得多。爱是什么?就是不知疲倦地去理解,去追求。数学,正确是唯一的。

我们的几何老师,叫王讷灵,是位三十多岁的女老师,像南方人,但讲一口清晰漂亮的普通话,非常好听。黑板字写得娟秀且功力十足。王老师的图文并茂的板书,简直就是件艺术品。王老师教课严谨,而且还让我们在欧几里德的几何里想象。在我日后学黎曼几何的时候,都还常想起王老师的课。我在中学时曾在区里突击统考中凭着点举一反三的聪明做出一道大家都没学过的几何题而获得全年级数学考试的魁首。乐得我垫脚走路,身后女生议话:那就是第一名。我乐了好几天。一九九四年在我赴美八年读完研究生后第一次回母校时,王老师竟还能一下子叫出我的名字。着实让我吓了一跳。岁月不带走学生对老师的敬爱,老师对学生的爱。

教我们三角课的老师叫张秦祥。大能人,长得很性感,说话极具煽动性,把个三角教得我们天天觉着如雷贯耳。他是我高考以后见到的第一个中学老师。记得他问我考得咋样?记得我对他说:张老师,高考里的三角题我可一题也没错。张老师哈哈大笑。张老师会拉手风琴,主持我们快毕业时的学生大合唱。“背上了那个行装迎朝阳,雄壮的那个队伍浩浩荡荡,同志呀你要问我们哪里去呀,我们要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离别城市(升高),上山下乡(落下),耄泽东时代的青年志在四方(悠扬)。当时觉得张老师真有才,四十年后我知道张老师是把《铁道兵之歌》的词改了。

?张老师还有一首歌:煤油灯下炕沿前,语重心长话当年。莫忘昔日长工恨,倍觉今日生活甜。曲调优美,如诉如泣,高低上下,东南西北。不过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张老师从哪弄来的。

我的第二任班主任叫汪海汇,物理老师,上课讲一口很有韵味的慢条斯理的陕西话,日常所见的万事万物,芸芸众事背后的深刻道理,都是物理。汪老师讲课,引人入胜。记得当年“回潮”,我们学习大炼兵的日子,他为我们学习成绩的提高,每个周日用他自己的时间为我们班上几个学习好的同学“吃小灶”,先学一步,多学一些,然后滚雪球去帮助其他落后同学。但他的想法最后没能实现。念书这事很怪,需要循序渐进,也不是有志气就在短时间就能见效。我也曾一周两个早上,早上六点钟就到学校“一对二”,那两为同学也努力,但大半学期下来,也看不出效果。班上后来学习情况是好的越来越好,差的越来越差。区里统考,年级物理前六有我们班五个。

在中学的时后,我是个考试型学生,大考小考几乎是百战百胜。但有一次物理考试,我只得了八十二分,被汪老师在班上不点名猛批了一通。他语重心长告诉我们:学习应该像个小口大肚瓶,而决不能像猴子掰包谷--:掰一个扔一个。九年前我请汪老师吃饭,把他当年对我的批评和我当时的感受讲给他听。他当年批评我们有些人:一窍不通,满面春风。日图三餐,夜谋一眠。提起来一吊子,放下去一堆子。汪老师淡淡地笑了,还递一根烟给我:差不多四十年了,你是一点没变。

一九七七年年底的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鲤鱼跳龙门的那决定我们这代人的人生命运的关键跳中,我考上中国前六一大学的物理系。我把青春献给了物理;物理给我思维的快乐。四年本科,五年教书,五年研究生,千辛万苦最后写得发表在《Physics Review》的论文,后来自己也看不懂了。学物理,并没帮我挣得什么,但我不后悔。我在美国三十多年,就记住了我的研究生导师 Tom Kavle给我说的:生活只要是自己选择的就不要抱怨。

高二,我们的班主任换成了韩唯一老师。韩老师是当时中国少有的研究生毕业教中学的,戴黑框眼镜,脸有点腊黄,厚眼镜片后的目光意味深长。说不清是睿智,是学问光茫,还是人生感悟或其他。每次和韩老师说话或神聊总让我如沫春风。他在课堂上教我们苏东坡的《赤壁怀古》听得我如醉如痴。苏轼所表达的那种历史的苍桑感,人生的思考,被韩老师讲得让我们这些半大小子也想当个“风流人物”,就算被大浪淘到爪洼国,也没什麼。韩老师五年前走了,我难受了半年。人生难得的一位亦师亦友的老师朋友朋友老师。他还没能把他的自传给我寄全。

五年前,我一个人独自站在陕西师大一附中的操场边上(现在已经是塑胶跑道绿茵球场),看着小小师弟小小师妹在欢快地蹦耍,我觉着点年轻。四十年,我已经走过中国的大江南北,远漂到太平洋对岸,多次去过了欧洲,也踏上过南美洲。我教过大学,做过研究,编过程序,干过管理的站在人生半山腰的半大老头。很多当年的着急,不太着急;很多当年的情怀,似乎还有一点。那些老师的身影一个个从我眼前走过。当年的女同学还在和我相呴以湿,相濡以,一起吃香,一起喝辣,赏心悦目,游走天边。

我为我是陕西师大一附中的一名毕业生而骄傲。我为年轻的梦想努力过,奋斗过,经历过。“是非成败转头空”。到晚年,有吃有喝有老婆,自己种菜自己吃,有空世界看看。人的最后,大家都知道,不用想。故国人活着的时候“一分为二”,两条腿走两条路。死了都希望“一路走好”。我实在想不了,死路上是走社会主义道路呢还是走资本主义道路?路边长满野百合花吗?我打算和上帝呆着,一动不动。

一个学校的光荣,就在于它拥有一批有知识且乐于奉献的伏秀老师。他们用他们的生命辛苦,教我们有个少年梦,教我们为梦去努力,教我们做人。以前我写过一篇小文叫《背起了那个行装迎朝阳》里边有句话:走在人生的黎明,迎头撞见太阳;太阳就是那些让我们爱知识,求真理,努力创造,奋然前行的老师们。

人是为了未来,为了快乐,为了友谊,为神清气爽而活着的,体味往日的味道和年轻生命里的的那种蓬勃,会给我们走向不知的未来以力量。

0一八年四月十四(四十四年前的这一月,我离开陕西师大一附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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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lidali 回复 悄悄话 当年陕西师范大学的校园是西安最漂亮的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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