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母親的祭日

外邊的日子很湍急，不上班的老頭很靜氣。

一年一度的四月十九日又來了，這個日子是我母親的祭日。因爲母親離開這個給她帶來太多苦痛的世界時我沒能趕回去讓她握著我的胖手撒手人寰而一直感到心堵。我是母親的最愛（最愛當個名詞好像也不錯），她也是我的最愛。最愛的意思是愛得沒有條件，傾其所有。世上大概只有母與子的愛是最愛。六十嵗以後的老兩口的相依爲命之愛也是最愛？

我媽是一九二三年出生的。很小的時候就死了親爹。當時的中國？國共拉扯，軍閥重開戰，蔣耄都還只是個毛。

中國女人的幸福和她嫁的人關係極爲重大。我爸娶我媽是在一九四四年的重慶。抗戰即將勝利，我爸風生水起。人到中年娶個嬌妻，“春風得意”，舊社會讀過點書的小地主家的小姐能嫁什麽人呢？

聽説我爸我媽當年也是愛得要死要活，過過五年好生活。我爸會掙錢、愛文學，錢多不買房子不買地，愛買皮鞋買西裝，甚至把錢捐給郭沫若幫共產黨搖旗呐喊。

人生最難算到的一件事是“新舊社會兩重天”。一九四九年的十二月，重慶解放了。我媽懷孕了，我爸失業了。新社會是個“兩個凡是”的社會：凡是舊社會裏掙錢多的，不是槍斃就讓他失業。每次看《活著》，我都慶幸我爸不置家產有錢就花好聰明，新社會殺人是按地殺按錢殺按比例殺。我爸如果被殺了，我就不會來著世上瞎混一通。

“山窮水儘疑無路”，危難時節找親媽。我媽我爸都不給我說他倆在鄉下和外婆外婆媽一起住的那段艱難日子。我爸倒是能曲能伸，活著比什麽都重要。我哥的小名叫五0。我哥不滿一歲，我媽就出去穿列寧裝上了革命大學。

革命大學畢業的時候，我媽找領導幫我爸找了個“支援大西北”的差事：領著一個七八個算盤十來個人的“保險小分隊”赴陝西三原開展人民保險業務？鳥在新社會在三原拉不拉屎？保險業務。新中國的很多事都特別難以理解。

我爸有兩把刷子，幫黨在陝西三原開展保險業務開展得不錯，我媽辭了大城重慶的工作奔赴三原和我爸團聚。還在三原生了我姐。小城故事多，小城出生的人的性情也古怪。

本事好像在新社會和舊社會沒什麽區別。聽説我爸的算盤打得極好，麻將打得極好，講課也講得極好。保險業務--把別人的錢說到自己的口袋（我爸給保險業務的定義）也極好。

我是在西安出生的。西安是陝西省的省會。聼我媽說我出生的那一年是新社會最好的一年，也是我爸我媽在新社會裏混得最好的一年。一家五口，樂融融的。只可惜好景不長，新社會的日子總是風雲突變。

反右四清文革，老百姓的日子是一個可憐接著一個可憐。我爸聰明，文革前一年就退休了，可憐的五口之家就全靠我可憐的母親。我哥我姐都是在文革裏下的鄉。一家三地，我哥不愛種地也不種地，后來得了精神病。

老夫少妻不是好婚姻。男中年女青春的時候還好；男老頭女中年的時候就特別不好。男弱勢女厲害的就更不好。我爸晚年特別愛拿我哥和我撒氣。我哥是好漢，我是聰明人。我哥餓死不彎腰，我是“問什麽就回答什麽”，“上級的姓名，下級的姓名”全說。尤其是回答“下次還敢不敢？”，肯定是“不敢不敢。。。”。我爸愛打就叫他打，在外邊混不容易，自己的兒子不打難道打別人家的兒子？我哥錚錚鐵骨，挨打多。

我媽護兒只能護一個，那就是我。這幾天想起五十年前上中學，我就又想起親媽，眼淚嘩嘩地流。我哥一九七三年得了精神病。我媽在外邊上班掙錢養家，我爸有退休費也養家。我媽回家得照顧兩個病人。上班掙錢和退休拿錢辛苦程度是不一樣的。我給我媽幫些忙。

我經常看見我媽一個人的時候抹眼淚。痛苦沒人訴説，只能自己扛著。后來我媽還當面謝我：說幸虧有我，在外邊給媽掙些好名聲。比如下盲棋下贏睜眼人，考大學攷上好大學。弄得不少人拿著美女照片想儅她的兒媳婦。我媽給我說她喜歡婉言謝絕。

我媽養了我哥一輩子。我爸一九八四年就走了。二00九年我花了一個多月的時間陪我媽嘮嗑，囘望人生。從一九二几年一直嘮到二00九年。中國呀中國，就沒有過消停。新朝舊朝，前後階段。人仰馬翻，狼叫貓跑。

中國的日子過得很難，開門多少事？我在國内的時候，每天早上就拎個籃子去買菜買肉買蛋，幫我媽我哥做頓晚飯。烏氜氜的菜市場。我媽最喜歡聼我們哥倆天一句地一句地瞎聊。精神病的時間長了，好像也變弱。狂躁變得不狂躁，有好飯菜就行。

我不孝，沒能在母親高壽的時候留在母親的身邊。如果我在母親身邊，或許母親就能活到她想活到的九十七，創造出我家母系長壽的記錄。

中國母親沒辦法，有點出息的兒子都得跑跑。我不到外地，我姐就回不到母親身邊。我不出國自己養活自己，難道苟活在媽媽身邊啃老？

二0一三年我哥死了，死在醫院，算是善終。了了母親心頭的大事。我回國把我媽安置在西安的一家養老院。我媽最後的幾年是在養老院裏度過的。六年前我回國把母親的骨灰撒進她的母親河--重慶嘉陵江。

母親不在了，家就沒有了。我自己在美國當孤魂野鬼，除了每天自做自吃、自娛自樂、自我安慰，睡很多覺，還能幹什麽呢？每到母親的祭日，我都會把讓我曾經覺得自己是個寳的母親懷念一番。祈福母親在中國的天上安息。中國母親是太不容易了。“可憐天下父母心”，慈禧太后的詩句傳萬代。

4、17、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