痒痒之年（10）

“什么，五千块？…五千块？！”崔浩瞪大了眼睛，“那王八蛋开车撞我老婆，五千块就想摆平？他以为他是谁啊？”上回的技术问题终于搞定，崔浩今天难得准时回来，晴川到家的时候，他已经做好了晚饭，满屋子弥漫着菜香，电磁灶上还炖着鸡汤，崔浩捧着晴川的脸仔细地打量她额头上的伤，“像是好点了…唉，为了你这个伤，我哪个菜里都不敢放酱油，唯恐一不小心，脑门上落下个疤，那就惨了！”

 

“没那么严重，过几天就隐掉了，”晴川说，她拿过镜子，仔细地察看着，“老实说，我觉得…五千块…已经太多了…”

 

她抬起头，发现崔浩正一本正经地盯着她。

 

“我认真地请求你，立刻跳出这种思维模式。”

 

“什么思维模式？”

 

“不把自己当回事儿的思维模式。”

 

晴川不解地看着他。

 

“你知道你是谁吗？”

 

晴川明白，崔浩这是有高见要发。

 

“你知道我是谁吗？”

 

“有话你就说吧。”

 

“千度网的老板Robert Li，知道吧？”

 

“知道。”她有些无可奈何地回答，这个风云人物崔浩几乎天天挂在嘴上。

 

“假如那姓苏的王八蛋把Robert Li的老婆脑门儿上给这么…嗯，来一下，你知道后果会是什么吗？你知道得赔多少吗？很可能的结果是，赔多少都没用，他直接就丢工作砸饭碗！”

 

“Robert Li的老婆又不会去卖保险，他怎么可能撞得到她？”

 

“你这是在骂我没用，是吧？”崔浩扳过她的肩膀，“好，小螃蟹，为了帮助你提高思想，我告诉你一件事。今天，大老板私下找我谈话，说对我最近的表现十分欣赏，说我是--这可是我们大老板原话--他在IT界打滚十多年见过的，为数不多的，真正的人才之一。怎么样？”

 

“嗯，”晴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也就…‘之一’嘛。”

 

“你怎么尽扫兴呢？以我们大老板的风格，这已经是很高的赞赏了，他总不能把我夸成武林盟主吧。好，大老板还说，这个你应该比较感兴趣，他说，他真正欣赏的人不多，一旦找到，就会不惜余力留住，这次项目完工之后，打算把项目款百分之五的银子给我，作为奖金，”他看看晴川，“也就百分之五，对吧？可你知道这项目多少钱？”

 

“三百万，”崔浩竖起三个手指，“知道的时候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晴川的脸色变了，嘴巴慢慢张成一个圆圆的O型，“三…三百万？那，那不就是…十，十五…万？啊……就这么……”

 

崔浩有些得意地点点头。

 

“那，那，加上我爸和你们家的赞助，我们买房的首期，不就……”晴川立刻想到那套她心仪已久的89平米南北通透小室户，虽然面积不大，但格局合理，地段很好，在今天之前，晴川一直都不敢期望，此刻却好像近在眼前了。

 

崔浩叹了口气，“回到我的问题，你知道我是谁吗？”

 

“也许，十年后，我就是又一个Robert Li。我加上也许，是为了中国人的谦虚美德。这个项目，我拿到十五万，你已经觉得很多了，是吧，可老板不用熬夜不用拼命，坐在办公室里喝喝茶，到手起码得是我的十多倍。将来我一定会单干，再也不受他们剥削，人赚钱是下策，钱赚钱才是上策。然后，你知道你是谁吗？”

 

“我就是你背后的女人，对不对？”晴川明白过来他的用意，扁扁嘴。

 

崔浩满意地勾了勾她的鼻子。

 

“你们男人为什么都喜欢这么说？哦，我是你背后的女人，你就不怕我抬脚来踢你的屁股吗？”

 

“那你就做我身边的女人。行了吧？”

 

“等到那天，假如你很成功，一堆女人像蝗虫一样涌过来要做你身边的女人，你怎么办？”

 

“无聊了吧，你仔细想想，我们从高一开始谈恋爱，这么多年，你有没有发现我跟别的女孩子有暧昧的表示？走在大街上，你有没有抓住过我偷看人家大腿什么的？”

 

晴川仔细想想，还真没有。

 

“知道为什么吗？我告诉你，那不是因为我品格高尚，是因为我对那些不感兴趣，我有更高的追求，更高的目标，压根不会往那儿多想，对我来说，源代码比女人的大腿好看，”他温柔地看看晴川，“至于儿女之情方面，有你，就足够了。”

 

晴川被他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感动，抱着崔浩的脖子偎了一下，“真没想到，我傍到了个…大款唉。”她说着自己笑了起来，然后想起来，“那…要不，那五千块就不要了吧？我总感觉像是敲了人家一笔…”

 

“唉，非也非也-----”崔浩认真地看着她说，“那五千块一定得拿来。为什么？那不是人家赏给你的，那是对你的赔偿。犯了错，就得付出代价，你担心什么，他要觉得不合理，就不会答应得那么爽快。来是来，去是去，做人要有原则，不是我们的钱，一分都不要，是我们的钱，一分都不能少。你不是小螃蟹吗？在这个社会上，走路就得跟螃蟹似的，单行道咱把道都给占了，双行道咱就走分道线上，勇敢，大胆，一往无前地走自己的路，让别人 ----- 没路走！”

 

“五千块？”叶彤刚洗完澡，从水汽蒸腾的浴室里走出来，身上穿着白色亚麻布的睡衣裤。她把湿头发用大毛巾揉擦几下，再细细地一股股包住，将上面的水滤掉。她不喜欢用电吹风，容易让头发分叉又有辐射的危险，加上一直留短发，大学里是圆圆的蘑菇头，工作以后长一些，把刘海四六开分到两边，发梢轻轻翻烫一下，变成标准的白领丽人式，每个月修剪一下，也成了习惯。

 

当年方波曾经问过，“什么时候你把头发留长给我看看？”

 

“头发留长，脑子就没了，我才不要。再说，我的脸型配长发不好看。”她那么回答。其实她是打算把头发留长的，只是，不久后他们就分手了，所以方波从来没见过她的长发，她也没见过自己的长发。

 

隔着时光想起来，初恋像一场清晨五点的梦，总不太确信那到底是梦还是真的。有些事，只能说，当时只道是寻常。

 

叶彤拿起一杯漂着柠檬片的水喝了一口，用怀疑的眼光看看苏睿，“你答应了？”

 

苏睿穿着睡衣裤，仰面躺在床上，点点头。他从老婆的口气听出，她对这个结果并不很高兴。

 

“她一个月工资才多少啊？这下起码三个月不用上班了。”

 

“算了，数目也不大。”

 

“不是数目的问题，就算我们有这个钱，我们的钱也是自己挣来的，不是地上捡来的，对吧？”叶彤终于忍不住埋怨的声调，“人家那是开价，有还价余地的嘛，你怎么就直接答应了呢？”

 

“也挺不容易的，年轻女孩子，毕业了，找不到好工作，这下保险公司的工作也没了……其实她本意是不想要我的钱，希望我推荐她进诚运工作……”苏睿闭着眼睛，揉了揉太阳穴。

 

“你答应了吗？”

 

“没有，”苏睿停顿了一下，“她不是学财经的。”

 

叶彤舒了口气，“对，不能答应。公事和私事搅到一起总是不好。现在的女孩子跟我们那时候不一样了，心思多得很，上次我去云海大学招聘会上讲话，介绍新区的企业，你猜她们怎么问我，”她把声音调细一点，“‘请问，叶小姐，你知道新区哪些企业里四十五岁以下的高管和海外公司派驻人士比较多？’我后来才明白她们根本看不上那些低层工作机会，直接就是奔着高管级的男人去的，还…四十五岁以下，都能当她们爸爸了。真是…不要脸。”

 

“你怎么说？”苏睿睁开眼睛。

 

“我生气了，就说，据我所知，你们关心的那些人士，百分之九十九早就结婚了。你猜人家怎么回答，‘阿姨，我又没问你这个，他们结没结婚，关我什么事啊’。”叶彤说着，声调不知不觉高起来，“你看看-----”

 

苏睿笑起来，“小彤，你这人就是有点太认真了。”

 

“我知道这不关我的事，可我就是看不起这种明火执仗抢别人老公的想法，”叶彤在梳妆台前坐下，用右手中指和无名指抹上晚霜在脸颊均匀地涂开，“我们上大学的时候，谈恋爱基本都是学校范围内，骑着自行车的，现在好了，女生宿舍楼下一溜的好车，还比呢，谁是奔驰谁是宝马，还要PK车型，是不是敞篷……”她摇摇头，“我承认，我老了，女人三十豆腐渣，我满脑袋里都是豆腐渣，可至少还要脸。”

 

苏睿微笑地看着妻子。他站起身来，走到梳妆台前，叶彤的脸在一排莲花形的灯映照下显得格外明媚，微微湿润的发根下面是雪白的脖颈。他伸手去为她轻轻地按摩后背和肩膀，从这个角度看，叶彤一边若隐若现的乳房仿佛一个刚刚削好的水晶梨。

 

苏睿的手轻轻地沿着亚麻布睡衣的衣领探进去。那是一个温柔的邀约。

 

七年的夫妻下来，任何一个细小的举动，双方心中都一目了然。

 

“我…今天还有点事，”叶彤有些歉意地说，“等到周末吧。”

 

苏睿的手继续往下移动，手心轻轻地扣在那个水晶梨上，他看见自己手指的骨节隔着叶彤的睡衣微微浮现出来，这个微小的场景激起他内心一阵难以名状的躁动，他的手开始轻轻揉动。

 

那是一个执着的邀约。

 

“真的不行…”叶彤按住他的手，“有个重要的职位联系了几个海外候选人，都有时差，我等下还要去看他们有没有回复。”

 

“什么职位？”

 

“一家公司的财务总监。是拟上市公司，要求比较高。你先睡吧，不早了。”她在他胸口轻轻拍了一下，“还是星期五吧。”

 

苏睿有些于心不甘地把手抽出来。

 

他记得她的“老朋友”快来了，很可能就是这个周末，这其实也是他今天提出要求的原因。但他没说。刚结婚的时候，总是不达目的不甘心地死缠烂打，叶彤即使不太愿意，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平静而坚定地拒绝。

 

二十分钟后，苏睿从洗手间出来，叶彤已经去了书房。

 

他躺到床上，心里慢慢地恢复了平静，开始想，别人被老婆拒绝的时候，偶尔是不是也会像他一样，悄悄地自己解决。单身宿舍里的常事，放在已婚男人身上，总显得有些尴尬。

 

临睡前他想到今天下午来找他的那个女孩。从她的眼神里，他知道，即使拿到五千块，她依然是失望的。其实，诚运的门槛没有他描述的那么高，如果换一个人，很可能他真的会去帮忙想想办法。可是他很清楚，如果陆晴川出现在诚运银行的任何一个角落，只要被高薇看见了，她一定会不择手段，把她弄到自己身边。

 

苏睿和高薇自从几年前交手之后，有过一个君子协定 – 互相不搅对方的局。在业务上他们其实是很投契的，许多事情看法一致，不同的是，苏睿比较淡泊，而高薇一旦想要什么，就会鲨鱼见血般地去追求。而在某些方面，他始终不认可她的做法，更不想参与其中 --- 女人被称为“妈妈桑”，多少还有职场女性的辛酸可以拿来做挡箭牌，一个男人假如被称为“皮条客”，那就另当别论了。

 

陆晴川显然很喜欢他手上那个戒指，但一明白它很贵，就不再追问，只是依旧用羡慕的眼光看着。那眼光一直在苏睿的脑海里浮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