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谷雄风

有所思,有所感,从历史的时空中来,再回到历史的时空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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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有穷而情不可终 /孙小依

(2009-10-03 19:17:39) 下一个

言有穷而情不可终     

     生活的小片断像散簇的珍珠,我精心地将它串起来送给我的健   

孙小依[1]

一九七九年夏天的一个傍晚,杭州西湖边的曲院风荷,荷花盛开,莲叶迭迭,菡萏妖娆。大二的暑期,正是我和周健的热恋时分。白天在保俶山上的凉亭里背靠背地念书的我俩,这时静静地走在曲院风荷幽静的曲径上。和风徐来,荷香与酒香四处飘逸,令人不饮亦醉。不远处,有一对白发苍苍的老人,手搀着手坐在公园的长椅上窃窃私语,不时地飘出欢愉的笑声。我俩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那一对面目慈祥的老人。健说,这才是人生最令人羡慕的时光。我说,白头偕老是人生最美好的憧憬。四目对望,俩相依偎,意在不言中。

当时的我们,怎么会想得到,我们的生命刚越过四十的坎,正值人生最美好的巅峰年华,我最亲爱的挚友、丈夫突然潇洒地去了天堂,却痛苦地把我留在人间:“忆君迢迢隔青天,昔日横波目,今作流泪泉”。

我的健是我今生的白马王子;我的健是我居家过日子的称职丈夫;我的健是我儿子极具爱心的好父亲;我的健是我公婆的孝顺儿子;我的健是勤勤恳恳、坦坦荡荡的学者;我的健是极赋创造力的科学家。

爱情篇

我和健同是从杭州考入温医医学系的七七级学生。我收到的第一封情书竟是健悄悄地塞到我手心中的一张豆腐干大小的纸条。纸条上面除了写着想约见我的时间地点外,还写着要与我比学习成绩,互相帮助。并保证和我交朋友不会影响读书。就是这张小小的纸条,没有华丽的词藻,没有浪漫的诗句,没有甜言蜜语,我却有一种心弦被拨动的感觉。实在、坦诚、无华,居然深深地打动了我的心。这就是人生一种缘份吧。不过我们那个年代,谁敢把“爱”字挂在嘴上?“谈恋爱”也属于秘密“地下工作”。入学前,健做过工,我下过乡,都属大龄青年,却都没恋爱史。可在当时,这再也正常不过了。都是杭州人,更要避“嫌”,约会更要保密。好朋友范红心义不容辞地当起“地下通信员”。为了不影响学习,每周约会很少超过一次。考试期间约会还要少。约会地点常在离学校15分钟远的小河边。因为校门十点上锁,每次约会后都必须翻墙回校。如遇有需及时传递的信件,健想了个绝招,留下亲友来信的完好信封,互相交换。然后装进自己的信件放入班级信箱,当天保证收到。且不留蛛丝马迹。“秘密恋爱”持续了三年,直到回杭毕业实习那年,婆婆的一位在医院工作的朋友无意中“泄露”了“机密”。好在时势已有所转变,才不至于闹出勒令退学或人命关天的新闻来。

恋爱时,他曾告诉我许多他儿时的好奇心和恶作剧。如拆自行车、缝纫机、闹钟,甚至连手表也不能幸免。奇的是,他居然都能使其“战利品”恢复原样。由于他的恶作剧,还竟然会有他妈下班时,同学们的家长排队告状的“历史”。他从小脾气倔犟。他妈妈因他“闯祸”要惩罚他,小不点儿的他竟然会仰着头,一付任凭惩罚的样子,竟让他妈妈无法下手。

刚认识他不久,有一次谈起各自的爱好,我带着炫耀的口气称自己是无线电爱好者,是中学里无线电兴趣小组唯一的女生。自己动手装四管收音机、做航模。常去杭州吴山路上的无线电商店买零件等。他只笑着说,他也喜欢无线电。就没说别的了。后来从他外甥那儿知道他装过电视机,但他却从不显露。我真是关公面前舞大刀,不由得更佩服他了。

谈恋爱不久,健悄悄地送我的第一盘磁带“月亮代表我的心”,是他自己录制的,当时可称为希罕货,我爱不释手。随着经济的好转,市场上有了原声带,健说我的歌喉酷似苏小明。健花了相当于那时一个月的伙食费买了一盘苏小明的原声带送给我。还得忍受被我斥责他的“挥霍”。这盘原声带我一直保留至今。此后的很多年,每年生日,我都会收到一盘深为我所喜爱的原声带。

大学毕业前夕,我俩的爱情曾面临过很大的考验。他的浙医大研究生录取通知书已经收到,去杭州读书是毋容置疑的。那时的研究生可谓凤毛麟角。他是同学中的佼佼者,前程无量,而我还在等待分配(当时毕业生由国家统一分配)。因我们的“恋爱机密”已“泄露”,按当时的政策,我很有可能回不了杭州而被分配去浙江的“新(新疆)、西(西藏)、兰(兰州)”。一对相恋之人有可能从此天各一方。当时我很迷茫,我曾认真地找他谈心,我提出我们还是分手吧,免得影响他的前程并忍受分离的痛苦。他却噙着泪水请求我把话收回。他说,他尽量在两年内完成他的学位,然后不管我在哪里,不管那个地方有多苦,他一定会回到我的身边。要是我不愿等,那他就不去读研究生,跟我一起分配去边远地区。我被他的真情感动,我默默地发誓,我这一辈子跟定他了。以后无论他走到哪里我都要陪伴在他的身旁。我真的这样做了,他在生之年,不管他走到天涯海角,无论遇到什么样艰难困苦,我总在他的身旁。 

健是属于粗线条的人,大大咧咧的,但粗中有细。健很会关心和照顾别人,是那种没有多少甜言蜜语但能表现在行动上的男人。大学五年,我干了五年的“体育委员”。健从范红心那儿得知我常在体育运动后肚子饿,就买一大听饼干“寄”给我。在我们大学时代,这一举动已称得上“大手笔”花费了。在我们相处生活了的二十几年中,他始终是这样地宠着我。我喜欢的东西,他会记在心上,不定什么时候会出现在我的眼前,给我一个意外的惊喜。一九八九年,刚出国不久,有一次,在剑桥我看中一件英国式样的风衣,但价格令人咂舌,不敢问津,随之也就抛在脑后了。过了几年,我们从英国移民澳洲。健从澳洲去英国开会回家,像往常一样,家里每人都有礼物。打开我的礼物袋,见到了那件既陌生又熟悉的风衣,怎么让我不感动呢。一九九零年初,卡拉OK兴起,我是个天生爱唱爱跳的人,自然一见“钟情”。当时我俩刚在布里斯本买了由生以来的第一套房子,手头不宽裕,连割草机还买不起,我哪敢奢想那一整套“前卫”的电器玩意儿。但在我生日那天,出现在我面前大小不同的一大堆盒子,居然是一整套音响、功放机等,大大出乎我的意料,高兴得我手舞足蹈。可待一一打开盒子,看着那几十根线,我头皮都发麻。健却笑眯眯地开始捣鼓起来。那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让我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至今记忆犹新。从那以后的几年里,不管在家里还是在中国人社区的歌舞晚会上,只要用上这套音响,不管健多忙,他都乐呵呵地做我的“随从”,伺候那一大堆电器玩意儿。从家里拆下,搬上车运到现场,再重新装上。那可是费时间的活儿,尽管他自己不唱不跳,圈子里朋友都知道,他绝对是个负责的“音响师”。他可是个争分夺秒的人,但从未听到他对充当“音响师”有半点儿怨言。

家庭篇

平时,生活中的小事他都由着我,让着我。他属于大气量的男人。这点像我婆婆,宽宏大量,从不斤斤计较。儿子说他没见我和他爸面红耳赤过。我还真记不得我们曾有大吵大闹,尤其是当着婆婆和儿子的面。从相识、相恋、结婚、育儿,到步入人生中年的二十二年的日子里,我们俩人基本上形影不离,在好几个国家和地方一起学习、生活和工作。我们每天都有说不完的话,开诚布公,真诚相待,慢慢地相互塑造、影响。就像两块泥巴,捏一个夫,捏一个妻,和在一起后再捏夫和妻,和多几次,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就是家。与世界上大多数家庭细胞一样,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少一样都不行。生活在这个真实的世界上,免不了经历风风雨雨,碰碰磕磕,沟沟坎坎,酸甜苦辣,缺一都不成。矛盾与统一,自我和大家,像个天平,永远要随时调整平衡,这大概就是平凡家庭的要素。我们俩从开始就有不成文的默契和愿望,互敬、互爱、互助、互让。虽然这很难,但我们都很努力地去做。我记得,大概从小学三年级起,我开始养成记日记的习惯,结婚后嘎然而止,因为心里的话都可以和健讲,互相倾听对方的心声。烦恼、痛苦可以一古脑儿倒出来,没必要再记日记了。相互信任、交流、关爱和责任是我们家幸福、平和的法宝。俗话说:家和万事兴。健还说,家要常有新的目标、新的变化、新的内容。所以,全家一有空,常去郊游,去海边,去钓鱼,去世界各地旅游。健爱好摄影、听音乐、修整花园和钓鱼,他还是个地地道道的足球迷。“世界杯”赛时,常常半夜起来看足球比赛。他的“小资情调和风趣幽默给小家庭带来许许多多的乐趣。他的变化和创意,大到搬家换地方,小到更新房内插花或者变更换房内家具的位置,不断地营造快乐的小家庭气氛,这是我们婚姻这朵花常新常艳的诀窍。

按健的要求,我们婚后一直与公婆生活在一起,老少相处非常融洽。一九八八年公公过世后,婆婆是家里带工资的“保姆”,随我们走南闯北,为这个家操心劳累,是我和健的坚强后盾。我们开玩笑说,前方、后方一起忙,军功章里有妈的一半。有的朋友还以为她是我的妈妈而不是婆婆。只要健在家休息,保准他是“主厨”,我和婆婆只轮到做助手。有时婆婆要按她的方法烹调,那就热闹啦。肯定会有“厨房里的争论”。每次健抢“主厨”位子时,婆婆还是“主动”让贤。健会做一手好菜,糖醋排骨、红烧鱼、麻婆豆腐都是他的拿手菜。家里请客,健总是抢做“主厨”。不过他是大将风度,非需要我这个助手不可,事先洗切配好,他才上手,动作神速,烹调技术一流。事后,“苦了”我这个当助手的,“满世界”地去找酒瓶盖,酱油瓶盖。。。让它们各就其位。我总是乐在其中。当然,对他“功劳”的赞扬声也要不断。下次,他的积极性会更高。两人一起下厨做饭,厨房里总是其乐融融的。夫唱妇随,天下一大乐趣也。

说起糖醋排骨,还有一小段在剑桥的LINK HOUSE的趣事。LINK HOUSE是当地教会专为海外学者提供的六室两厅的住宿小楼,带有美丽的英式花园。由年轻的牧师约翰一家和海外学者同住,并提供早餐及管理。小楼住满各种肤色的海外学者。牧师的五岁的儿子小戴维是一个非常活泼可爱的孩子,他爱和我们一起吃中国饭菜。尤其是健烧的糖醋排骨。老是嚷嚷要吃糖醋排骨。我们出外旅游也常带着他,健还训练小戴维用中文叫叔叔。有一次,厨房水池的下水管道堵塞了,牧师随口说,不知是什么东西堵住了。小戴维紧接着回答:那肯定是叔叔的糖醋排骨的汤卤啦。引得哄堂大笑。

健是属于传统家庭型的男人,对父母非常孝顺。公公到了晚年,反复脑溢血和中风。得时常住院治疗。健尽量挤时间去照顾父亲,帮父亲擦背洗脚。在杭时,婆婆外出活动,健不放心,经常骑自行车接送。我观察到他对父母的悉心照料和孝敬,心想这男人不会错,将来肯定会是个居家好男人。我最喜欢他的诚实真挚、爽朗宽宏、热情助人、慷慨大方、幽默风趣、手脚勤快、思维敏捷。

有人以为,科学家大都像陈景润似的。但我感觉健及其他身边的许多科学家,他们都是家庭和事业兼顾型的。健在工作时,专心致志,争分夺秒。回到家,就像个调皮的大孩子。有了儿子后,他也是如此。儿子才二三岁,两人就一起摸爬滚打,没个大小。我说儿子要靠父亲作规矩,从小要树立父亲的威信。儿子犯了错,我说要告诉你爸,我得事先与健通好气。然后,健会很“严厉”地与儿子谈,儿子还挺害怕的。刚谈完,他会背着儿子朝我扮鬼脸,我还得忍着不能笑出声来。健的理论,像子晞这样的孩子,要用中西合璧的方法来教育。以多鼓励多表扬为主,发挥他的个性,正确引导,言传身教,边玩边教,不把孩子当小辈来训,应当从小就把儿子当朋友相处。儿子从幼儿园回家满口讲的是英文,我们就假装听不懂,不理他,等他讲中文,我们才理他。我们告诉儿子,他有特殊任务,在校要认真学英文,将来做我们的英语老师。在家要认真学中文,我们做他的中老师。儿子上小学时,基本上是每天从学校带一本书回家,临睡前,我和儿子一起读书,鼓励他当小老师来教妈妈。周末,健常带他去图书馆。老师叫子晞为“书虫”。果然,儿子在参加中学奖学金考试时,成绩不错,英文成绩尤为突出。

健的做人哲学,诚实加上言而有信,说到做到。他坚持这样的方针教育孩子。儿子小的时候,我问他,爸爸教你做人最重要的是什么。他会大声回答,男子汉说一不二。从三岁起,儿子开始迷恋自己动手搭LEGO和制作航模,四岁已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我们因势利导,一边夸他搭得好,一边引导他,如各方面表现都好,可以奖励一套新的LEGO。反之,则停买LEGO。在这方面,健是最舍得投资的。健曾经戏虐地说,我们家最值钱的东西就是LEGO了。自从子晞迷恋上搭LEGO和航模后,有时晚上很迟还不肯睡。健就规定要他按时睡觉,超出时限,将罚部分LEGO没收并送人。几次兑现后,子晞知道,他爸说到做到。同样,健如果答应子晞办什么事,那他一定尽力办到。有一次,健答应下班后帮子晞买一卷笔刀回家。可健下班晚了,又忘了买卷笔刀,车快到家门口才想起这事。那时的超市关得早,我说肚子都饿了明天再说,健还是坚持去城里的日夜商店买到卷笔刀为止。如果他答应子晞那个周末的活动,他会把手头的任何事情放下。如有节外生枝的事,他一定会说,对不起,我已经答应子晞了。

健的做事态度,持之以恒。同样,他要求儿子也是如此,做事要有始有终。儿子学钢琴就是一个例子。我喜欢音乐,尤其是钢琴。我对自己儿时由于文革不能继续学琴而耿耿于怀,寄希望子晞能学琴,故早早就打算买钢琴让子晞学。健说等子晞自己想学再买吧。子晞七岁时,我们在芝加哥,他想学琴了,要求买琴。健让子晞再好好考虑几天,一旦决定学,就要连续几年,达到一定级别,不能半途而废。如果中间突然停学,那么钢琴就得送别人或卖掉。子晞决定学,师从广州乐团的钢琴家陈静薇。有时子晞想“赖学”,健只要提醒一下是否不要钢琴啦,子晞就明白了。回布里斯本后,继续在著名钢琴家王羽老师的辅导下,掌握了一定的乐理知识和演奏的基本功。直到现在,子晞常常还自弹自唱,自娱自乐,有时还和朋友们一起自编自演一些小节目。我们还能从琴声中辨出他的喜怒哀乐。对子晞来讲,终生受益。

他对孩子对我的爱,真是一种刻骨铭心的爱。婚后,我计划用三年时间完成眼科医生的基本训练和进修,再怀孕生孩子。可是婚后第二年,却怀了孕,全家人欢欣鼓舞。我自己亦认为既来之则安之。可是怀孕五个月时,却患上自身免疫性疾病,将胎儿的甲状腺蛋白当作异体蛋白,从而产生“甲亢”。活蹦活跳的我,走到二楼居然还要歇好几回,心跳一百二十。内分泌医生命令我马上服药,终止怀孕。健及家里人也都劝我听从医生的忠告。我这人平时耳朵根挺软的,可这次却“倔犟”得要命。都快三十的人了,这次终止了怀孕,那下次就更难,非要铤而走险,坚持不服药,把孩子生下来。医院专门请了几个有关科室的专家,为我成立了一个医疗小组。一致认为,分娩是个鬼门关,很容易激发甲亢危险。一旦有了甲亢危险,抢救成功率很低。妇产科拟定了剖腹产计划,医院特意从德国进口一种针剂备用,历经万难总算捱过十月怀胎。临产期,我提前住进医院。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天傍晚,我的子宫缩紧了,医疗小组成员全部到齐。兵临城下,紧张的气氛笼罩着我的身边,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幕,简直就是处在生与死的边缘!我躺在推往手术室的推车上,健那一双冰冷而微微颤动着的手一直紧紧地握着我的手,那是我一辈子走过的最最漫长的过廊。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那眼神带着一丝忧虑和惊恐,一种期待和鼓励,但又夹杂着那种生离死别的酸楚,我无法用语言来描述那永远难忘的一瞬间。手术室的门打开了,推床往里进了,他还不松手。他离得我很近很近,我能看到他额上沁出的密密的细小的冷汗珠。随着手术室门的“咣当”声,我能看到健的心紧缩了,因为我的心也紧缩了。上帝保佑,剖腹产分娩过程没有出现“危象”,平安产出7.5斤重、哭声嘹亮的儿子。上帝始终在考验人的意志,这些考验给人的爱情和生命赋予新的含义。

健是对家对孩子充满爱心的人,同时极具责任心的人。记得一九八七年,健进北医工作,我随即从杭州的浙江省人民医院眼科借调至北医三院眼科工作。那时子晞才一岁多,三天两头生病,扁桃体发炎、发烧等。当时,我是眼科的临床医生,工作特忙。由于公公生病,婆婆留在杭州照顾。一旦子晞生病,我们俩就乱了套。一个深秋的后半夜,我朦胧醒来,借着冰冷的月光,我见一个影子在不停地摇动,我一骨碌起身仔细一看,是健裹着一条被子,怀里揣着生病的子晞在晃动。我问健怎么啦?健答:“子晞哭闹,我怕惊醒你,就摇着他睡觉。快躺下,你明天还要值班”。我那控制不住的泪水悄悄地顺着我的腮帮子往下流,我忘不了这景这情。我的健就是这样默默地挑起家庭的重担。他是家庭的顶梁柱。

那时,三天两头要带子晞去北医的医务所打针。看着子晞的小屁股上针头都难以刺进的硬肿块和蜂窝样的针眼,对我和健来说是最心疼、最痛苦的事。当时在中国,大病小病好像非注射抗菌素不可。每次健推自行车送子晞去打针,子晞都哭闹着不愿去。最寒冷的冬天,健都会头上冒冷汗,脸色煞白。快到门口时,健总是用乞求的口吻对我说,行行好,你带子晞进去吧。我这个当临床医生的妈妈只能硬着头皮顶着。健就是这么个“软”心肠的父亲。

事业篇

我最佩服健的恒心和毅力。我想这是他能要成为一名科学家的基本素质。就像他以前的老板Lional说的那样,健从不言败,从未在挫折面前退却过。他喜欢挑战,而且总是充满激情地去寻找新的挑战。他说,人生的任何阶段,都要在自己的前面设立新的冲击目标;不仅要有长远的目标,也要有短期目标。这样人生才活得充实,才有意义。他对周围的事物永远充满好奇心、探索心,他喜欢用不同的眼光和不同的角度并转换思考方式去探索世界。他精于观察,勤于思考,善于总结,他很能抓住事物的关键。他具有超人的记忆力、很强的逻辑思维能力和跳跃型的思维方式。他不是人云亦云的人。我想这些都是他干事业的保障。但在我的记忆中,他总觉得自己不聪明,要靠勤奋来弥补。他的口头禅就是笨鸟先飞。

在大学时,最先引起我注意的是他学英语的劲儿。七七级的英语程度参差不齐,一进校就按英语考试成绩,把英语课分成甲乙丙三个班,然后,每学期结束再按考试成绩分甲乙丙新班。连续了四年,大家压力都不小。我和健虽始终都在甲班,但我和大部分同学一样,应付过考试就完了事。他却非常认真、踏踏实实地学。经常向王庚尧老师刨根问底。学语言是门苦差事。他却乐在其中,学得津津有味。当时,我们的生活在半导体收音机年代,拥有一台收录两用机的同学屈指可数。那可是个“奢侈品”,真正派上用场的更少。健是得天独厚,不仅拥有这个“奢侈品”,而且一有空就捧着它听“英语九百句”、“新概念英语”等。真可谓见缝插针。学校操场的角落、大教室旁的空地时常能见到他专心孜孜地学英语的身影。大学五年,以及硕士博士期间,从未见他中断过。当时,我觉得他有点“傻”劲。直到一九八五年,他两篇硕士生论文顺利地在国际一流杂志上发表后,我才深刻地体会到“种瓜得瓜”的道理。持之以恒说起来容易,做起来还真难。一九八七年,他在出国前的小型国际学术会上,已经能用流利的英语与“老外”交谈。我还清楚地记得这台一个半喇叭的黑色收录两用机,约三、四十英寸大,重重的。记得结婚时,他还用着它。丢掉前,健留恋地拍拍它,我则调侃地用俄罗斯民歌《三套车》的基调唱:“你看吧我这匹可怜的黑色老马,它跟我走遍天涯。可恨那主人要把它丢啦,今后的苦难在等着它。”

七七级学生毕业时,报考并录取研究生的机会不多。健以很优异的成绩,幸运地考取了浙江医科大学(现浙江大学)病理系徐英含教授的研究生。健感到机会来之不易,要好好珍惜。正好,当时家就在大学附近,健就常“泡”在实验室里。我则已在浙江省人民医院做眼科医生,有时把我也“搭”进去。晚上我去帮着洗实验器皿、配溶液、学做细胞培养等简单活。殊不知,这些“活儿”后来竟成了我“进驻”剑桥的“钥匙”。细胞培养需按时换液和传代。结婚的那天晚宴,亲朋好友陆续到家,却不见健的踪影。妈妈开始着急,我倒挺笃定,知道他去“喂”他的细胞。果然,不一会,就见健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地跑回家。一边说对不起,一边进厨房去掌勺。那时的婚宴非常俭朴,但极温馨而热烈。第二天,天蒙蒙亮,健又去实验室“喂”他的细胞了。他觉得非常过意不去。当时确实没有度密月的时间。我相当理解他的事业心,并支持他的工作。我对他说,我不在乎这一个月,我在乎的是一辈子。他承诺将来补上。当然,后来他不仅实现了他的诺言,而且,当他事业有成之日,携着我的手游览了许多世界名胜古迹,补回我数不清的蜜月。

八六年初冬,天气特别寒冷。健在河南医大论文答辩前夕,我抱着才出生三个月的儿子登上了从杭州开往郑州的列车。列车刚停靠郑州车站,我就远远看见在寒风凛冽中健那瘦长的身影,心里纳闷,虽大冬天穿得多,也不该那么细长啊。看他急急地朝车厢奔来,稍近,我才看清他消瘦得不成样子的脸,我心一酸,眼泪控制不住地往下掉。见面我第一句话就是“你病了?”他却笑呵呵地说:“没事,写论文熬夜呗。”两天后,我才从他同事口中知道,为了专心写博士论文,他把自己关在实验室里整三个星期。足不出户,饿了就煮方便面和大白菜。他就是这么一个“拼命三郎”。其实,当时我自己也是“同类人”,年轻气盛。多少年后,我思索,我内疚,如果我常拖他后腿,也许……

一九八七年的中国,博士后流动站还是个新名词。健刚博士毕业,很幸运被中国生化及病毒研究的前辈北医副校长张迺蘅教授,选进北医的博士后流动站,在当时中国的一流的实验室,继续从事HPV的研究。新的机会和新的挑战让健激动不已,他的口号是“事业和家庭并进”。为了加速试验进程,他自己动手制备许多试验用的溶液和试剂,常骑单车去西单的生物试剂公司买酶及试剂,以缩短从医院订货的过程;遇上用超高速离心机,还得从家里卷上铺盖睡在实验室里。他争分夺秒,马不停蹄,然而却少不了陪儿子踢球跑步,也少不了一家人游览北京的名胜古迹,还为儿子领养了一只波斯猫。小家庭生活蛊意盎然。

健是不安于现状的人。一九八八年,当他得知英国帝国癌症研究中心的(ICRF) Lionel CrawfordHPV研究处于世界领先地位,Lionel的手下曾有诺贝尔奖得主,他便斗胆申请Lionel的研究员职位。当时,Lionel从未招过中国学者,他收到健的申请后,询问了当时在ICRF总部从北京病毒所来的访问学者白教授,托白教授打听周健其人。白教授回国后认真地做了一番调查。正巧白教授和谷淑燕教授是同学,知道谷教授是北京病毒所出了名的严师,从谷教授那里得知,周健是她的得意门生,准错不了。就这样,健十分幸运地成了Lionel的第一个中国籍研究员,健也是当时在剑桥的文革后的第一批中国籍研究员。其中还有两个小插曲。那时出国人员须单位担保。否则不能办护照。张迺蘅教授知道后,二话没说,写了担保书并按需交纳了担保金。健经常念叨他的老师们,是他们的巨手把他托起来的。另一小插曲,说实话,我和健绝对属于“没有经济头脑的”那种人。当健去卫生部办出国手续时,办事人员要求健核实工资数额,并说从没办过这么高工资的出国研究人员时,我们才醒悟到,Lionel给的工资不薄。就这样,健跨出了国门去深造。

我在送健离开机场前一分钟,还往健沉重的背包里硬塞进一斤固体酱油,因道听途说剑桥没有酱油。我知道健的口袋里只有五块美元,连飞机票都是几家亲朋好友好不容易筹齐的。我怏怏不安地看着健踏上新的人生旅途。后来,健告诉我,到了伦敦机场,打了个电话给Lionel的办公室,他的秘书回答:实验室刚从伦敦搬到剑桥,让健自己趁地铁去剑桥。秘书会在地铁站门口接他。那枚健紧握在手心的五美元被捏得汗渍渍的,所幸的是,五美元够了那张难忘的地铁票。

健非常珍惜在剑桥的学习机会,加倍奋发图强。Lionel给了健全力的支持和帮助。健在HPV研究领域里,站到了一个很高的起跑线,也因此结识了世界上很多HPV研究领域里杰出的科学家,其中包括了Ian FrazerLutz GissmannRonald Zu HawsonMargaret StanleyDenise GallowayJohn SchillerLou LaiminsJohn DoorbarPaul LamberSuzanne Garland等教授。他与世界各地的许多科学家们开展了全方位的合作研究,这些合作研究和交流进一步开拓了健的视野,对健热衷于的HPV研究和探讨有着很大的影响和帮助。他先后在美国芝加哥Loyola医科大学及澳大利亚昆士兰大学工作。他在HPV的研究中,可谓硕果累累,他先后有十来项专利。Ian Frazer教授曾经评价,他短暂的一生对科研的贡献是很多科学家一辈子都不能企及的。在纪念健逝世九周年之际,他生前的这些科学家朋友们,都写来纪念文章。大家还记得健的热情奔放、幽默风趣;还记得健对科研的执着投入,锲而不舍;还记得健的敏捷聪慧、思路开阔;还记得健的知识渊博、善于交流;还记得健待人诚恳、胸怀坦荡;还记得健豪爽好客、乐于助人。这是我和家人倍感欣慰的。健在研究领域里的具体成就,那些科学家们在他们的纪念文章中有详细叙述,我就不赘述了。

健的求知欲极强。面对这颗直径只有4555纳米的病毒颗,问了一个又一个的为什么,又一个一个的潜心研究解答,从不厌倦。他的脑子像一口从不干涸的泉眼。他在科研上的新思路、新主意“咕噜咕噜”往外冒,源源不断。我常惊讶他的脑袋里装那么多“点子”。他不仅满脑袋的科研点子,而且非常喜欢自己动手做试验。他做事麻利,讲究高效。我做了健的八年助手,从来没有同时只做一两个课题的,都是好几个课题齐头并进。说实话,我经常连上厕所都是一溜小跑。安排一天的试验,要使用“优选法”。好在我还算是有条理的人,能应付自如。做他的助手挺有成就感的。他常说,做科研最怕走死胡同,避免钻牛角尖,所以,课题换得很勤。他想出来的“鬼主意”用晚期蛋白L1L2合成HPV病毒样颗粒,就是我们俩晚上散步时,他提出这个设想的。有偶然性也有必然性。他提出来时我还以为他在开玩笑。当时,我想象不到能人工合成这病毒样颗粒,十五年后,这病毒样颗粒居然能让千千万万个妇女免除宫颈癌死亡威胁。

他钟情于搞科研做试验,到了忘我的地步。有人说他为了事业尽心竭力、呕心沥血,我认为一点也不为过。但他对名利看得很淡。每次遇到有电台、电视台采访,他都“避而远之”,借故躲开。一九九四年十月,那时我俩在芝加哥工作。一天,健收到澳大利亚昆士兰大学的一封信,告知他的医学博士论文经评审委员会评审通过,昆大定于十一月二十二日授予他医学博士学位,请健届时出席授学位仪式。我高兴得合不拢嘴,这个学位来之不易。昆大每年只有几个人能拿到这个最高学位,而且他当时在中国还没有带“博士帽”的仪式,况且这也是让我“垂延欲滴”医学博士呢,我羡慕极了,张罗着去订机票。健说,还是不去了吧。来回好几天,还不如多做些实验。形式上的事并不重要。让昆大把学位证书寄来吧。收到证书后,我想配个镜框挂起来,健笑着说,免了吧。就这样,这张证书就一直静悄悄地“躺”在抽屉里。

他从不忘记自己的根。不论他在英国还是在美国或是在澳洲,他一直默默地做联结自己祖国的桥梁。按他的原话就是把“软件”带回国,尽自己的微薄之力,把国内HPV的科研带上新的高度。从实验器材的资助到医学生的交流、研究员的培养、学术上的交流、科研经费的申请以及科研题目的设计,他事必躬亲。和他合作过的研究人员无一不被健的工作热情所感染,Frazer教授把他喻作世界村人最为确切。今天,昆士兰政府设立以健的名字命名的高年资科学家基金,健受之无愧。

一九九九年二月底,他写完科研基金的申请,他说他觉得累。三月三日访问中国,三月八日他从杭州打电话回家还答应给儿子买新型的LEGO三月九日下午,真是晴天霹雳!一个铁骨铮铮的男子汉,一个对生活充满热爱、充满信心的男子汉,带着对生活、对亲人、对事业的无限眷恋,就这样突然地走了。杭州的亲人不敢告知实情,只通知我的好朋友肖倩、肖侃。肖侃连夜飞到堪培拉等使馆开门,办好签证直飞布里斯本机场。三月十日大清早,我带着近八十的婆婆和十三岁的儿子已在等着上飞机了。接机的亲友仍不敢告知实情,只劝我喝水,这水中加了安定药。就这样把我们送到家,家人不让我去医院。在追悼会的那天,我见了健的最后一面。我心如刀绞,痛不欲生。我亲吻了他冰凉的额头,他不再亲吻我了。亲朋好友们嚎啕痛哭。十三岁的儿子紧咬下嘴唇,铁青着脸不吭一声。当火炉门打开,凶猛的火焰喷射而出的霎那,儿子撕心裂肺地吼叫了一声“爸爸……”,哭跪在地。每念及此,我痛彻心肺,泪如雨下。

健的墓碑竖在西湖边的青山上。我的健仍能看到湖边的曲院风荷。花开花落已九回。“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感恩上帝的看顾,九年了,我要衷心感谢我周围的朋友们和亲属们。是你们无数双温暖的手扶我和子晞走过这九年漫长泥泞的人生道路。子晞已经健康地长大成人,他各方面都很像健,善良、正直、上进、创新。我的健可以放心含笑九泉,我也愿微笑着面对未来。因为我的健曾与我们共同欢笑与生活过,我的健曾经深爱我,我也曾对他全心奉献。我的最最亲爱的健只是先我去了天堂,将来他定会到天堂大门前来接我。到那时,我和健将永不分离。

“教我如何不想他”是一首二十年代的民歌,歌中唱到枯树在冷风里摇,野火在暮色中烧,西天还有些儿残霞,教我如何不想他。健的忘年交、著名女高音歌唱家林明珍说过,她要在周健九周年的纪念会上演唱这首歌,表示对健的深切怀念。是的,我们的朋友以及受益于健发明的宫颈癌疫苗的人们,将永远怀念我的健。我更时时刻刻地想念我的健。


[1] 孙小依 (周健的遗孀), 澳大利亚布里斯本眼激光中心及亚力山大德拉公主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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