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t
张作锦
1970年代,张爱玲说:台湾文艺界太热闹了。现在台湾作家的环境单纯多了,读者只期许他们写出好著作
张爱玲的小说在海峡两岸均负盛名,连可能尚非完稿的遗作《小团圆》,都造成轰动。之所以如此,在我看来,至少原因有三:
第一,她身世的坎坷,尤其与在汪精卫政权任职的胡兰成那段婚姻。胡氏晚年似“赖此为生”,不断暴露他们间的私事,更长期成为大家谈话的材料。
第二,她原被文坛归类为“鸳鸯蝴蝶派”,后经旅美学者、研究中国小说史的夏志清教授为之“平反”,称誉她是当代最好的作家之一,遂使她进入文学殿堂。
第三,她半生“隐居”,无论在香港还是美国,都鲜与人往来。这也许是她个性使然,但对于一位作家来说,这是很重要的秉赋。一个能忍得住寂寞的作者,才能心地澄明,思想深刻,不复制别人说过千万遍的话。
远在1970年代,张爱玲曾自香港到台湾访问,对花莲的风景深为心动。有人劝她留在台湾生活写作。她婉谢说:台湾文艺界太热闹了。
后来证明,张爱玲的观察是不错的,台湾文坛一度“活力”极为充沛,不仅作家之间颇多酬酢,社会各方对能写文章、出书的人似也青眼另垂。举凡开会也,演讲也,讨论也,总会邀请他们参加,不管这件事、这个题目他们是不是懂,是不是内行。能勘破这一关、闯过这一关的,就成了文学家,否则就沦为“文学活动家”了。现在台湾社会转型,作家的环境单纯多了,读者所期许他们的,也只在于他们有没有好著作。只要他们愿意,做一个“专业”作家并不难。
麦家先生4月22日在本版发表《势利的中国出版界》一文,述说他成名作《解密》当年被四处退稿的辛酸,以及现在被高价抢稿和八方邀约的无奈。他说,希望外界以他作品的内容来评断他,而不是看重他的“名气”。他要留下时间写作,而不是跑到外头招摇亮相。有此一念,麦家先生就有希望成为一位文学家,甚至更有希望再加上“好”或“伟大”的形容词。
作家成名后,会享受各种“优厚待遇”,包括自己不必动手写了。若其本人不再追求进步,自亦可坦然受之。我读过一则法国文坛轶事,唯不知确否。有一天小仲马去看望大仲马,爸爸问儿子,“我最近出版了一本新书,你读了没有?”儿子回答:“还没读。不过您自己读了吗?”
武侠小说泰斗金庸先生著作等身,很少华人不知杨过及小龙女。有一次金庸先生访问台湾,笔者服务报馆,设宴欢迎。作陪者有当时新竹清华大学化学系教授沈燕士先生。沈氏熟读金着,当面指出,某书某处情节安排不合理,与他处冲突;某书某处文理非作者平时所习用者,显然异常。金庸先生闻之大为吃惊和佩服,承认那是在报纸逐日连载时,他因出门旅行,请另一青年武侠作家代笔写的。
我在大学修习曾繁康教授的“宪法学”。他在大学的宪法老师是法学名家萨孟武。曾氏很钦敬萨先生,不仅钻研他的法学理念,连写字都学“萨体”,且几可乱真。有一天曾氏撰一文,送请萨氏指正,准备投刊报章。有一天忽见某大报刊出此文,署名则为“萨孟武”。叩之老师,原来编辑索稿,萨氏见案头有此文,虽不记得何时所写,但内容不错,就拿去应急了。若非如此阴差阳错,一名大学生的文章,人家要不要,恐怕很难说。
《世说新语》载有一则典故:匈奴来使晋见魏王曹操,曹操自认容貌丑陋,恐见笑外人,乃请“眉疏目朗,身长四尺余”的崔琰扮作魏王,自己乔装卫士,捉刀立于床头。晋见毕,曹操使人私下问使者:“魏王何如?”答曰:“魏王雅望非常,然床头捉刀人,此乃英雄也。”
成功的作家大概都走过一段艰苦的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只要他有信心,不丧失自我,最后一定会被人发觉认识。
人才如锥处囊中,你愈压它,它冒头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