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冬cool夏

人生有太多遗憾，而对我而言，最遗憾的莫过于养女过程中留下的种种，无法弥补，无法释怀。

从怀孕起，我的反应就超乎寻常。许是母体太弱，不适应小孩在腹中。开始时，没胃口，硬吃下的东西，几乎都吐了出来。所以怀孕的前三个月是我成人后最瘦的一段时间。记得那年暑假呆在广州，有一天去学校内的菜场买菜，走到半路，忽然眼前发黑，耳朵轰鸣，赶紧在一棵大榕树旁的水泥地上躺下，几分钟后才缓过来，引来一群好心的老太太的围观和嘘寒问暖。即便如此，肚子里的生命还是顽强地成长着。

放寒假了，我挺着大肚子飞回老家待产，女儿比预产期提前了两个多星期，从原本期待的“小猪猪”变成了“狗尾巴”，在大年二十七那晚落地在江南一家地区级的医院里，体重五斤八两。

全家人都为她的健康出世而高兴。老公在女儿生下后的第二天从广州飞回来，手里拎着一大袋的纸尿布。那时的纸尿布不像今天那么普通常见。没想到这花大价钱买来的纸尿布却埋下了隐患。

江南老传统的月子是很讲究的，大人不能洗头，不能洗澡，不能刷牙，不能吃这，不能吃那，否则月子里留下病根一辈子受苦。母亲为了能伺候好我的月子，特意让她年长的姐姐(我称呼娘姨)来帮忙，因为连我妈生我时的月子都是娘姨亲手伺候的。娘姨请来后，一切按老套路来。每天鸡蛋，红糖，姜茶是必须的，还有各种面条，鸡，猪肚，甜品不断。婴儿的穿着也有讲究。因为是冬天，上身里面穿内衣外面穿棉袄，胳膊上扎根布绳子，以免小手缩进去。下身原来是该用布尿布的，那时一般人家会把旧衣服洗干净，撕成片状，当尿布用，然后再里三层外三层裹好，外面再用绳子捆好，称之为“蜡烛包”。老公带的纸尿布省去了每天洗尿布的工序，却不知，这传统与现代产品的结合却出了问题。因为蜡烛包，每换一次换内衣内裤，裹回一个蜡烛包费时费劲，又是冬天，生怕冻着宝宝。所以一天就只有等到晚上再换洗一次。开始几天没事，后来，每次换洗时，女儿就开始哭，只听到娘姨说，小囡囡, 哭啥呀，换洗干净了舒服知道吗？因为每天换洗都在晚上，昏暗的灯光下，也没有注意到，这一天在尿里屎里捂下来的屁股已经开始烂起来了，等到父亲有天注意到，找了一支红霉素软膏涂了涂，母亲在一边说，看来这样捂着不好时，已经晚了。一天晚上，女儿开始发烧，半夜高烧加剧，口角吐白沫，脸部开始抽搐。一家人惊慌失措，连夜送医院急诊。我因为尚未满月，不让出门，在家担惊受怕。母亲和父亲那晚回来告诉我说，孩子已经住进了医院，进了保温箱，我先生留在医院看守着。后来老公告诉我，他那夜彻夜未合眼，一直守在温箱边，口中发苦，嘴里心里一夜不停地念着观世音菩萨。一个无神论的男子，在这突如其来的疾病面前，是多么渺小，多么无助！在来美多年后，他一直不肯受浸归入基督，因为他不能忘了那一晚，为女儿，他念了一夜的观世音菩萨，他说他求过菩萨，许过愿，如今他不能违背自己曾经的诺言。

好不容易等到满月了，我迫不及待地去医院看女儿。几天不见，好像有点陌生了。这个脱离了“蜡烛包”捆绑的女儿在保温箱里自在地舞着两手，蹬着小脚。左侧的脑门上头发被剃掉了，插着针, 挂着盐水。碰巧，医生是我初中同学，主治医师是另一位初中同学的妈妈。她们最初的判断是脑膜炎，从口吐白沫和抽搐的症状而言，应该是脑部问题。女儿每天除了挂盐水，就是做各种化验检查。记得有一日，我和老公一起带她去另一栋楼做检查。冬日的阳光暖暖地照着，我一手抱着她，一边低着头跟她说话，告诉她不哭，勇敢，有爸爸妈妈陪着她。她安静地躺在我怀里，好像听懂了似的。一圈检查下来，还是不能确诊。老医生最后下决心做脊髓穿刺。那天，我坐在手术室外，泪流满面，无法想象她是否一个人在里面哭着喊着，被护士架着，无法想象那粗粗长长的针是如何进入幼小的身躯，进入背部脊髓; 她一个一个月大的孩子感觉得到疼吗？

几天后，化验结果出来了。不是脑膜炎，是屁股上的烂口导致细菌感染，引发的败血症。确诊后，药物跟上，不到一个月，女儿出院回家了。出院时，发现因为每天左额头上挂针，医生将一侧枕头故意垫高，孩子小，脑瓜软，一边的头又扁又平，削了进去。许是我不懂也是忽视了，出院后，她也习惯侧一边，没有及时纠正，以为大了会没事。等到我三岁带她来美国，知道在美国小孩三岁前可以带一种硬壳的帽子加以纠正时，已经晚了。虽然女孩子，一头秀发，遮住了头部侧偏平的问题，然而去剪头发时，细心的理发师偶尔还是会问起。虽然女儿没有记忆，然而我却不能忘怀，因为自己的无知，自己的疏忽，给她带来过的苦痛和遗憾。

这事发生在她出生后没多久，可其实在养她的每一阶段都留下了不同的遗憾。呀呀学语间，上托儿所，上小学，中学，现在，一路上大小遗憾从未断过。虽然比起天生的唐氏综合症、自闭症的小孩来说，我们的这些遗憾无足轻重，不足一提，但它终究是憾事。人生无法重头再来。或许遗憾本身就是跟我们形影相随，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无法避免。因为生活不可能十全十美。人就是在遗憾中生活着、前行着，不断地自省自责，去追求更完美的人生。

后注： 女儿昨夜（5/14）放假返家，我告诉她有空不妨看一看这篇文章。今天中午，她告诉我，昨夜在我入睡后她读了。我不知道，一个中文只有小学二三年级的她读懂了多少，随即问了她几个问题，像得的是什么病啊。她说她上网查了（感谢Google的翻译），最后一句，她笑着说，“so you just let me sit in my own poop the whole day?"。看来是读懂了。对不起啦，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