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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如归去
正是四月德州绵雨的季节,收到国内学生的来信,信中说:“你寄来的文章我都看过了,挺有意思的。看得出你还挺满意那里的生活,还老拿别人取乐。要是能留下在那儿还是留下来,留下来好。不过,你不幸回来了,我们也欢迎你。其实我是想见到你,跟你聊聊;可也真地不愿就在八月就看到你,替你不甘。
写信的L君,是91的,学习一般,写字很规矩,人长的不属于倾国倾城的那类,可一双又大又黑又水灵的眼睛钉着你看时,能勾了你的魂去。L是北京人,说话慢条斯理的一口京腔。语调有时很夸张:“是—吗?”她爱笑,笑的时候拿眼睛看着你,你分明感到一股扑面而来的黑洞般的力量。有的时候,她又笑得很憨。我保留了一张她憨笑的照片,带到美国来了。
出国之前,忙里偷闲地请她吃了顿饭,算是道个别。想起那次吃饭,至今犹觉狼狈。我约她中午在动物园门口碰头。那天极热,好不容易在人流车流中互相找到了,很少在外吃饭的我才发现动物园附近根本没有我们工薪阶层的又不贵又不失体面的饭馆。我们往回走了一会儿,才找到一家。进去一看,里边象个单位大食堂,空旷且寒碜。叫了菜后,半天不来,而且还忘掉了一个。那天,她送了我一盘歌带。我忘了带来,和其他一些中国歌一样,忘在家了。
来美国后,收到过她一封信,谈到毕业后的感受,她说:“这儿的冬天已经慢慢开始了,还有讨厌的冬季的风。对我来说什么都变了,没有学校了,没有同学了,不能整日里无所事事地聊天,上课,看书,都变了;只有这风还使我觉得世间里有极少的东西是有常,连我自己都是无常的。”
她不是爱学习的人。有一次她和另外一个女生Z跑到我办公室,说要退学。我说,退学也好,只要你们有自己的人生目标。不过,还得慎重。写到这件事,她说:“你那时轻描淡写地说了些什么。那样的日子一去不返了,只留在依稀的记忆里。值得回味的记忆里。” 她那时大概象中学生一样,跑到老师这里寻求智慧,却不知我对自己,也是还在惑之又惑中呢!
我颇欣赏她的乌托邦思想:“尽管我不知道那里(美国)是什么样的生活,可再一想想又觉得那又有什么意思,无非是现代,先进,缺乏感情。我现在喜欢的是落后原始,人相对地少,一件事一件事都要由人的体力来完成,用人的情感来完成。”
这次来信,她把我托她转信附上的邮票,又寄回来了,好使我感动。
有很久不曾见她跟什么男生来往。有一次打网球时,忽然见到她在黄昏之中同一个男孩好亲热地坐在夕阳斜照的长椅上,心中莫名其妙地涌起一些醋意。记得为了确认无误,还挪了一个场子。后来得知,她的男朋友不是大学生,更不是北京城里人。问起她来,说:“不是大学生怎么了?”
毕业后,她到一家星级饭店任客务主任,但这次来信时,已换了工作,在一个部级单位给一位科学家作秘书,再也不用烦心跟客人打交道了。她根本就不是公关型的人。
读着L的来信,在我正为回不回国举棋不定的时候,似乎为自己找到一些说辞。我坐在办公室的电脑前,播放着《庭院深深》的主题曲:“两个世间,几许痴迷;几载的离散,欲诉相思……听那杜鹃在林中轻啼: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想:也许我真该迷途知返了?
1996.4.22于德州Waco初发表于华夏文摘1996年第26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