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国 (ZT)
(2006-12-26 12:34:36)
下一个
引子 妹喜
被流放的那一年,妹喜刚满二十四岁。
那是一生中第二个本命年,便是在她生日的这一天,成汤的军队攻入都城,生擒了履癸。她清楚地记得那一天,她与履癸站在金柱玉殿上,伊尹率兵闯入的情形。
那时候她并不惊怕,她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但奇怪的是,履癸竟也不吃惊。他们两个人依偎在一起,看着兵士们冲入,竟然相视一笑。
这几年的生命便一直在盼望着这一天,每日里朝朝暮暮地思量,想着再与伊尹见面时的情景。
构思出了许多种可能性,但这一天真地来了,却又不是那样的。
没有什么激情,没有哭喊,没有笑闹,大家就这样安安静静地又见面了。
默默地相视一眼,他竟转过头去,忽然惊觉自己的身边还有另一个男人。
为了自己,失去了一个国家,履癸。
她回头去看,履癸站在自己的身后,双目中只有自己,全不将一殿的敌人放在眼内。心里便不由踌躇起来。
两个男人,为了一个而出卖了另一个,到底作得对还是不对呢?
后来便被流放。
伊尹无论人前人后,都似乎是不认识自己的,但是她心里却仍有一丝淡淡的期望,记得他曾说过,只要夏亡了,他必会娶她为妻,与她白头携老。
只是现在夏已经亡了,他也作了新朝的相,而她却成了天下唾弃的女人,白头携老,看来只是痴人说梦罢了。
这南巢的地方,偏远荒芜,都已经是深秋的时节了,仍然蚊叮虫咬,不堪其苦。
习惯了锦衣玉食,忽然之间就蓬头垢面,她倒也没觉得什么,只是想,伊尹他会不会派人来接她呢?
心里一动这种念头又觉得对不起履癸。
他为了自己失了天下,现在也得受这样的苦,却从未言苦。
这个男子,仿佛忽然忘记自己曾是一国之君,每日象土著的野人一般劈柴烧饭,还是不忍她受一点委屈。
心里便不由地酸楚,这一切到底是对还是错?
身边只剩下一个侍儿小喜儿,是从有施国就陪伴服侍着自己的,后来大家都离开了他们,只有小喜儿还不走,一直忠心耿耿地跟在自己的身边。
心里早就对她感激,无话不谈。自己的心事,也只有她一个人知道了。
有时候问她:“天下换了个主人,真的就好了吗?”
小喜儿也茫茫然,不知道如何回答。
在伊尹的心里,为什么只记得天下人,却不记得她呢?
其实天下也并没有忽然就好了起来。人们还是照样食不果腹,衣不遮体。她现在和普通的人住在一起了,也知道那些百姓的痛苦。只是换了个君主了,按伊尹的说法,人民也该能吃饱穿暖了,为什么还是和以前一样呢?
以前,她是不知道的,也许以前更差吧?
便这样思索着,每日里度日如年,心里总有隐隐的渴望,也许伊尹他会来吧!
那一日,她独自在巢湖边拾野菜,忽然听见小喜儿一路叫着她跑过来。
她站起身子,夕阳正在西下,她虽然是一身粗布的衣服,却仍然美丽得让人不忍卒暏,连小喜儿看了,心里都忍不住赞叹,也难怪大王那么爱夫人。
她微微含笑,“什么事啊?跑得那么急?”
小喜儿脸上的表情若惊若喜,“夫人,商王派人来了。”
她心里一紧立刻问:“来的是谁?”
“是伊丞相,伊丞相来了。”
心里忽然落落的,他来了,他终于来了。
忽然想起履癸,他怎么办?为了自己倾国的恩情,却又该如何报答?幽幽地叹了口气,来干什么?还不若不来。
小喜儿急急地拉着她的手,“快走吧,夫人,你不是一直等他来接你吗?现在他终于来了,你还等什么?还不快一点?”
心里犹豫不决,仍跟着小喜儿一起走去,忍不住在湖里照了一下自己,“小喜儿,我这个样子,可见得人吗?”
小喜儿连连点头:“夫人穿什么都好看,就算现在穿粗布的衣服,也好看得出奇呢!”
她微微一笑,这小丫头,真会讨人欢心。
只好收拾情绪,不管是什么,总得去面对吧!
走近那间低矮的茅草屋,他一身锦衣负手立在门外,曾经的王者,现在的犯人跪在跟前,她不由地心里一酸,这种结果是她一手造成的。
便走过,故意跪在履癸的身边,那人转身,意气风发,伊尹,你终于得到你想要的东西。
伊尹垂首,妹喜便俏生生地跪在自己的身前,仍然眉目如画,肌肤胜玉,双目如点漆,却多了一丝淡淡的幽怨之意,这女子便在这洪荒之地受折磨,也仍然是风姿如玉,宛若谪仙。
他心里一阵酸楚,为了天下,他不得不这样作,希望她能明白。
但她真能明白吗?不求她的原谅,只是心意却不能为人知,凝在心底,好象是冰块一般总是凉凉地折磨人。
心底便总是无由地一紧,象是有条线系着心脏,而线的一端便扯在她的手里。
只是这心思,却又能让谁知道呢?
便正正了颜色,高声宣读新主的诣旨。
“夏桀,司政荒淫,德败失检,在位期间,狂征暴敛,民不聊生,流离失所。用侫臣,远忠良,残害有功之臣,制炮烙刑,手段极尽残忍之能事。又宠妹喜,造金柱玉殿,建酒池肉林,饮宴通宵达旦。尝因薄怒杀人,罪无可赦。今赐鸩酒,死以全尸。
妖姬妹喜,惑人以色,撕绢一笑,胡媚工谗,令与桀同饮鸩酒。……”
妹喜愣愣地听着,只听到饮鸩酒几个字,那么说,他是来杀她的。
她抬头看着他,那张脸仍是十几岁时见到的那张脸,只是多了一丝苍桑,眼中也仍有一丝淡淡的悲伤之意,当年,初见他时,就是这双略带悲伤的眼睛迷惑了她,使她不由自主地沉入其中。
快十年了,一切都如他所愿了,现在他却带了人来杀她。
她痴痴地想着,竟不知道悲伤恐惧。
忽听见身边跪着的人大声怒吼:“要杀就杀我,放了她。”
她便茫茫地回首,履癸满面怒容,“暴政与她有什么关系,我是大王,谁不得听我的,什么酒池肉林,什么金柱玉殿,那都是我下令造的,那些大臣也是我下令杀的,这些事情和她都没有关系,你们无非是想让我死,那就杀我吧,放了她,她只是一个女人,一个女人还能作什么事情?”
她看着他悲愤的模样,心里就又凉凉地痛。他老了,鬓边也有了白发,可能是这几个月的生活太辛苦了,曾几何时他是那样英雄无匹,人们说他可以用手折断铜条,只是她从未见过。在她的面前,他永远都是那么温柔和善,连怒容都是第一次见到。
伊尹身边的侍卫端上铜盘,上面放着三杯酒,她愣愣地看着,心里迷迷茫茫,三杯,为什么是三杯呢?
忽然省起,难道他们连小喜儿都不放过。
她心里一紧,抬头去看,他负手而立,目光远远地凝视着落日的方向,仿佛已经出离了这个尘世。
她终于低声说:“你要杀我,为什么连小喜儿都不放过?”
他便漠然地看了她一眼,好象不曾认识过这个女人,“斩草不除根,后患无穷。”
她愣愣地看着他,不敢相信那是他说出的话。
小喜儿一直在旁边小声哭泣,这时却忽然一跃而起,抓起一个酒杯,一饮而尽,便跪倒在伊尹的跟前:“小喜儿愿死,请大人放夫人一条生路吧!”
心里凄凄的酸痛,她一把抱住小喜儿,“不要求他,要死我们一起死。”
但履癸却仍不死心,“你放过她吧,她对商汤有功无过,你为什么一定要赶尽杀绝。”
她一怔,回头去看,履癸怒容已经消失,只有无限凄凉,“你知道什么?”
履癸回答:“我全都知道,你为有施国报仇而来,我知道你是敌人,可是我却不忍杀你,不能杀你。”
她心里锐锐地痛,他知道她是敌人,却仍不忍杀,不能杀,而他呢?他特地来这里,却是来杀他的。
曾几何时,还说过要白头携老。
她对不起履癸,忍不住说:“你知道什么,我与伊尹有私情,你可知道?”
他垂头不语,想不到连这样隐密的事,他也是知道的。
她心里更加疼痛,算了,今生负了他,希望来生可报。只是他!
她拿起另一个酒杯,望着那人,只想知道一件事情:“在你的心里,到底曾经有过我吗?”
那样决绝,那样悲哀,他不忍骗她,“有过。”
她心里一松,却听见他接着说:“但天下为重,儿女私情为轻,你再怎么样也无法与天下相比。”
天下,又是天下,又是那个成汤的天下。
她慢慢饮尽杯中酒,“如果有来生,我必亲手亡这成汤天下。”来生的愿望,她知三世也不会忘记,那个男人,她默默地记忆他的样貌,“如果有来生,我必让你死于我手。”
是诅咒也好,是誓言也好,她只希望来生,报此生的情仇,无论如何她必与他同生于一个时代,完成此生的誓愿。
倾国――苏妲己
苏妲己的生命好象是从十六岁的那年开始的。
开始的那一天,她独自睡在驿馆的卧榻上,迷迷茫茫地想着过去的、现在的事情,这时候,她正是在去朝歌的路上,她心里有些忐忑的不安,因为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
她听见窗外鸟雀的叫声,看着隔墙的桃花伸过枝头,蓝天上有白云的影子,这大概是一个春天的早晨。
她睁开眼的时候,有些犹豫不决,因为这地方不是她家里住惯的闺房,后来她想了想,才想起,自己是在去朝歌的路上。
他的父亲打仗输给了殷人的军队,只好把她献给商王。
过去的十六年里,她从未看过一个春天的早上,原来一切都是那么生机,那么鲜艳。
于是眼睛便忽然明亮了起来,十六年的时光在眼前一掠而过,没有什么重要的细节,几百年的时光也便在眼前一掠而过,同样没有什么重要的细节。
一直被红尘蒙蔽的双眼,便终于清亮起来。
生命在这一天重新开始。
苏妲己走出房门,人们忙忙碌碌地整理行装,她的父亲站在对面的屋檐下,似乎在看天,又象是在看花,但她觉得其实他的眼角是在看着自己。
她想从他的父亲眼中看到一点悲凄的颜色,但是,却一点儿也没有。
她便走过去对他说:“你怎么还站在这?还不快去整理东西?如果误的行程,大王怪罪下来谁能担当得起?”
她的父亲显然吃了一惊,收回目光疑惑地看着她,仆从们也都停下了手,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她却仿佛没有注意到一样,继续说:“你们都发什么呆,还不快一点,一个个象呆头鹅似的,一点用也没有。”
但却仍然没有人动手,每个人都盯着她,好象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的一个人。
这时,她的贴身侍女鸾儿走过来,轻轻地拉了拉她的衣袖,低声说:“小姐,你怎么了?”
她怎么了?她也不知道她怎么了,只觉得自己忽然清明,一切都仿佛俱到眼前,许多事情的因缘已经了然胸中。
其实她并没有怎么,只是比以前清醒得多了。
她的父亲便挥挥手,“快点收拾,我们马上就要出发了。”
她忍不住说了一句:“还是父亲明白事理,早点到朝歌,早点了断心事。”
她的父亲转过脸,她听见他从牙缝里说:“这个死丫头,难道是失心疯了?”
吃早饭的时候,她忽然问,“商容呢?那个老头死到哪里去了?”
她的父亲被饭噎了一口,许久才缓过劲来,他奇怪地审视她,说:“你怎么知道商容?”
她回答:“我怎么不知道,不就是我出生的时候,他对你说,我是个妖孽,后来你才一直对我不闻不问吗?”
她的父亲心里暗惊,回头瞪了管家一眼,她立刻说:“你不用瞪他,不是他告诉我的,是我自己记起来的。我还记得他说,有苏国会因我而亡,我到了哪里灾难就会到哪里。”
这回苏护是真地吃惊了,他脸色开始变得苍白,有些食不下咽。
管家悄声说:“小姐怕是着了什么魔魅吧,听说这驿馆附近有狐精作祟。”
她忍不住笑了,故意说:“我被狐精附体了,所以知道一切。”
车骑行行重行行,她倚在车窗边,看着天空,鸾儿轻声问她:“小姐,你是怎么了?昨天你不还不愿意到朝歌去吗?哭得死去活来的,怎么今天就一切都变了?”
她笑笑不语,想着自己的心事。
成汤的天下,到如今已经是六百年了。
记得商容说过:每一个人,在他降生的时候,天空的星辰都会有一种特定的排列方法,等到他降生的那一刻过去了,就再也不会有与那一刻完全相同的星宿排列。
因此,每一个人的宿命便由那一刻的星辰注定了,包括他的生老病死,富贵贫穷,妻子儿女。
还有一些人,因为他们背负着与众不同的使命,在他们出生的时候,会有一些与众不同的天相。
比如说,客星忽然显现,或是星位异常,或是白虹贯日,或是天狗食月。所以一个星相学家,通过观察这些星宿变化,就能知道吉凶福祸,前途如何。
但是,知道命运却又是一件十分悲哀的事情,因为宿命是无法改变的,明明知道未来会怎么样,却只能无力地看着它发展下去,唯有叹息。
所以,好的星相家,在越来越能洞悉先机后,便经常会变得缄默不言,因为人力是无法抗天的。
她迷迷茫茫地想着,想着那个已死的人,一直在等待着一个机会,重新来到这个尘世,完成她前世未尽的情、仇。
时间越久,那幽怨之气就越浓,郁积在一起,无法化解。
忽然有一日,机会来了,天际一颗流星划过,向有苏国的城主苏护的宅第方向而去,她这怨灵便沿着这个机会,因流星而带来进入尘世的裂缝。
城主的小妾身怀有孕,她投身进去,因为强烈的怨恨,这一刻,便风雨雷电,一起轰鸣。因那怨力是这样的强,她出生的那一年,有苏国全境都发了水患。
她心里一惊,那是她的事情,那个投生的人,她不是别人,就是她自己。
便是在那一日,商容到了有苏国的地界,他是一个星宿学家,对天空的星辰有独特的见地。没有人知道他活了多久,却知道他是一个十分贤德的人。
最近的几年里,他一直在四处飘泊,因为有一个期限已经来临了,在夜观天相的时候,他看见朝歌的上空王气逐渐黯淡,看来是天命已尽,但却缺了一个能促成这种结果的机缘。
他在天下寻找,只为了找到那个机缘。
他是子姓的贵族,本是成汤后裔,虽然是一个知天由命的人,却也不希望成汤的基业就毁灭于自己面前,因此他想找到那个契机,尽自己的能力阻止它的发生。
那一日,他看到了这个女孩的出生,便仿佛看到了殷商的覆灭。
女孩慢慢长大了,她自小就没有名字,因为长得十分美丽,所以别人经常叫她苏妲。又因为有苏国本是已姓的国家,有时,人们也叫她妲己。
父亲不喜欢她,因为她的降生带来了有苏国几十年来最大的水灾,人民流离失所,因此便乱民四起,她的父亲疲于奔命地应付各地的灾情,有时看见这个女孩便会十分厌恶,这一切都是她带来的。
她的母亲只是一个妾室,本是西岐地方的人,在一次地方暴乱中,被人擒获,献给了苏护。
从小,她就听乳母说,在她出生的时候,一个来自朝歌的异人对她的父亲说,这个女孩是个妖孽,无论在哪里都会给那个国家带来噩运,有苏国将来也会因她而亡。
那个异人说的话从来都是应验的,她的父亲为此曾想杀她,却终于还是被母亲死命拦住,母亲说,如果是这样,不如就把她送走吧,杀了她,也许会更不详。
于是,她便和乳母被送到了母亲原来的家,她的父亲从此后再也没有看过她一眼。
奇怪的是,这个女孩子自小就记忆惊人,她仿佛从出生的那一刻就是能记事的,虽然只是在刚生下没多久见过她的父亲一眼,她却是一直记得他的模样,还有许许多多其他的人。
有的时候,她会想起一起事情,但那些事情却仿佛并不曾发生过,但她却记得,有时,又觉得是发生过的。
这样的事情多了,她便开始糊涂起来,哪些事是曾经发生过的,哪些事是没有发生过的,混在了一起。
所以她虽然记忆惊人,却一直会记多许多事情,而她也慢慢地认为,其实那些事情,也是理所当然的。
她在岐山一直长到十五岁。
十五年的时光,别无其他,只是觉得寂寞,除了乳母外,再也没有人陪伴她。她的外祖父母早就亡故了,她却不能回到有苏国,那里有厌恶她的亲人。
但她并不在意,可能是生性比较冷漠的原因,她从来不怀念他们,甚至很少想起自己还有什么旁的亲人。
可是她知道,她是与众不同的,总有一天,她必将做一些别人无法做到的事情,那是前世的宿命。
岐山地气甚暖,有各种花草鸟虫,有一天,她忽然听见嘹亮的鸣叫声,那声音十分奇异,不是她所知的各种鸟雀的声音。
她沿着声音询去,林间空地上,一只大鸟正在枝头伸展羽翼,那只鸟儿长得十分奇异,有五色尾翼,绚烂如虹,头向太阳的方向,姿态高傲不群。
她仰头看着鸟儿,那鸟儿便也低头看着她。
风儿吹过,她心里不由凄凉,这样寂寞的山居时光,她只是在一些鸟兽的陪伴下渡过的。
后来鸟儿长鸣了一声,展翅迎风飞去,那身影融入碧落之中,缥渺不定如人的命运。
这时候,她听见一个男人清朗的声音在她身后说:“那是一只凤凰,凤鸣岐山,这是无可比拟的吉兆。”
她并没有回头,只是冷淡地说:“是西周的吉兆,对于天子来讲,却可能是凶兆吧!”
那人显然一愣,想不到这个女子居然会想到这样的事情,他便笑着说:“是西周的吉兆,便是天子的吉兆,西周是天子之臣,事事都以天子为先,这其中原本是没有区别的。”
她转身,身后这人说的话,让她想起许久以前的一个人,好象也说过类似的话,她想她一定是见过这人的。
那人立在林中,白衣翩然,额头明净而宽广,双目闪烁智慧的光芒,她看着这人,那时候,她是有施国的女子,他途经此处,与她在花园中邂逅。
他显然吃了一惊,想不到这个女子如此美丽,却不知为何,一股淡淡的悲伤就上了心头,难道是曾经在什么时候见过?
她便嫣然一笑,说:“公子说得是。”
他有些手足无措,急于想知道如此美丽的女子是谁,便躬身说:“我叫伯邑考,是西伯侯的长子。”
她凝神看着他,若有所思,西伯侯,是那个以贤德闻名天下的人,使许多人舍朝歌而趋他而来。
“凤鸣岐山,西伯侯有大喜了。”她清清淡淡地说,转身欲去。
他却不想与她失之交臂,连忙趋前几步说:“姑娘是住在这山中吗?山野之中,只姑娘一个女子,只怕有所差池,何不让我送姑娘回家?”
她笑了笑,“在西伯侯的治下,家家夜不闭户,人人路不拾遗,又如何会有差池?”
他脸上现出了失望的神色,不知有什么借口可以与这女子接近。
她想着那人,他可不是这样,那时候他看见她,立刻双眼放光,他知道这是一个机会,一个助成汤成事的机会。
他对她说:“有施国已经毁灭于履癸之手,难道你不想报仇吗?”
报仇?报仇?报仇?
她忽然说:“这风鸟来得真奇,我在这里住了许久都从未见过。不知道明天它还会不会来。”言毕,不待他答话,就走入林中。
其实报仇与否,她并不在乎,但是,是他对她说,“帮助我,只有你能帮助我。如果成汤得了天下,必是一个清平的世界。人人有衣穿,有饭吃,不再有战争灾难,不再有瘟疫疾病。”
是他的理想中的国度,本来与她没有关系,但是,看见他那样殷切,她便不由自主地点头。
时间也该到了。
第二日,她并没有如约到林中去,第三日也没有。
伯邑考一直在林中等侯,过了五日,才终于见到她翩翩而来。
他心里忍不住怨恨,但再见到她却更加欣喜。他立刻迎上去说,“你终于来了,我等了你五天。”
她便对他嫣然笑了笑说:“我让你等我了吗?”
女子的笑容慧黠而诱惑,他有些痴痴地看着她,说:“风鸟之约,难道你忘记了吗?”
她垂头笑了,并不解释自己为何失约,他也不再问。一种默契便涌起,她想,那人可不曾如此温柔地对待自己。
许久以后,她还仍然时时记念着林中安静的时光,她与他并坐于夕阳下,默然相对的情景。那个时候,她甚至在想,如果就这样和他在一起,其实也是很不错的。
但是,宿命却不允许这样,有一个声音一直在心底说:报仇,你忘记了吗?
三个月后,她决定回有苏国去了,她已经是一个十五岁的美丽女子,命运不会再象以前一样悲惨,她知道该如何掌握前途,这一世,她必会如自己所愿的生活。
苏妲己在夏天来临前离开了岐山,她甚至没有将自己的姓名告诉他,也并没有向他道别,便忽然离开了。
将来,必然还有见面的时候。只是那时候已经完全不同了。
伯邑考却并不知道这个失踪的女子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对于他来说,她一直是一个象风鸟一样难解的谜。
在她离开了后的半年中,他每日在林中等候,无论风雨,现在他十分后悔,那时并没有问她什么事情,连她的姓名家事都不知道。只是因为那样熟悉的感觉,仿佛前生便相依偎在一起。
他不知这个女子为何忽然离去,他只希望能再见到她,若可再见,他一定不会再让她离开。但已经来不及了。
有时又觉得可笑,他每日苦苦思念着的,竟是一个不知名的女子。
妲己在微雨的清晨到达朝歌,那一日后,苏家的队伍便日夜兼程的赶路,每个人看她的眼神也开始不同,有人真地怀疑她被狐精附体。
鸾儿说,小姐,你为什么不澄清呢?
其实澄清不澄清又有什么关系,她是注定要到朝歌来的。
连歇息的时间都没有,大家就风尘仆仆被传入皇宫。这皇宫真大,金碧辉煌,有苏是个小地方,什么时候见过这么气派的建筑?
妲己走在最前面,漠不关心地看着两旁,这地方还是不够好,比以前的那殿差远了。
路边的宫监压抑不住地惊叹,这样美丽的女子,真如娲皇一般。
商王高高地坐在殿上,与旁人一样地惊艳,她看着他,想着,其实自己是欠他的,便对他嫣然一笑。
只这一笑,他仿佛失了魂魄一样,立刻走下宝座来,用手搀扶她。
不知道他还记得多少,看他身材槐伟,孔武有力的样子,与从前无异。
她隐隐听见父亲低声咒骂:“这个小贱人。”瞥见他鄙夷的目光,她心想,随你骂去吧,反正我是与你无关的。
不管多少人的目光,她含笑望着武庚,“知道吗?我是来报仇的。”
武庚疑惑地看着她,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她便轻轻覆在武庚耳边说,“我是来灭你们大商的。”
女子软软的气息吹在商王的耳朵上,他心里痒痒的,却莫名地有一种柔情,他哈哈大笑,然后也在女子耳边说:“为了你,就算失尽天下又如何?”
她蓦地有些落拓起来,心里幽幽地不忍,只是宿命已定,一切已经不在掌握中。
沐浴更衣,侍女们送上新的丝衣。
水红的颜色,衬着她的肌肤如玉般莹白,她把丝拿在手上,感觉到这种布料的生命。
她便将穿在身上的衣服脱下,忽然用力撕开,丝裂开的声音如生命破碎。
侍女们大惊失色,以为新的皇妃对衣服不满意。她却咯咯地笑了,问,“还有吗?”
侍女们立刻捧上新的衣服,她便又抓起,撕开,生命再一次破碎。
武庚走入泉室,她赤身裸体地站着,仍然在咯咯地笑,他问:“笑什么。”
她没有回答,只是笑,一个侍女说:“新皇妃把衣服都撕破了。”
他微笑着看着她,“怎么,你喜欢撕衣服吗?”
她笑着点头。
他便也笑了,回头传令说:“每天准备十袭丝衣,直到苏妃撕腻为止。”
她心里忽然又觉得凄楚,还不完的情,报不完的怨,却该如何是好?为何,这一生与前世竟那样相似。
忍不住哭泣,他便走过来抱起她。
女子的泪水滴在他的胸前,仿佛也滴入他的心里,他无由地怜惜,总觉得这样悲伤的感觉曾经有过,但却忘记是在哪里。
第二日,失踪已久的商容忽然归朝。
武庚很欣喜,立刻传见。
妲己依偎在他的身边,看着那个须发皆白的老头走进来。他们两个便仿佛初次见面,只是淡淡地对望一眼,她想,其实他是一心要她死的。
商容说了很多话,她有的听见了,有的没听见,奇怪的是,他并没有提到她。她想他是在兜圈子。
但他最终也没提到她,只是在说什么天命。武庚嘻笑地听着,仿佛不在意。
后来商容说:“听说鬼侯的女儿艳丽无匹,大王何不招入宫中。”
她忍不住在心里暗笑,这老头,居然想出了这么一个点子。
武庚不耐烦地皱着眉头,她忽然笑笑说:“大王,如果有这么一个女子,何不请入宫中,与贱妾一起服侍大王呢?”
武庚便微笑说:“我刚刚纳你为妃,不想别招新宠。”
她笑说:“大王,贱妾出身寒微,本不足以配大王,听说姜而好美且贤淑,且出身名门,可当后位。贱妾愿尊她为姐,只求大王能得到一个德配天下的王后。”
武庚皱着眉头看她,想知道她话里的真实性,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不嫉妒的女子呢?
她便转头对商容说:“此事就这样定了,还要麻烦商大人拟旨迎接新王后。”
商容垂下头,不愿与她目光接触。她转头向武庚说:“大王,贱妾斗胆,擅作决定,请大王降罪。”
武庚轻叹:“赦你无罪。”
她依在商王身边,娇声说:“大王,这宫殿我觉得不好,我喜欢住高的宫殿,请大王赐臣妾一个新宫吧!”
武庚点头,“好,明天我就让人建新宫摘星楼。”
她看见商容暗暗皱眉,她心里想,这算什么,只是一个开始而已。
此后,她经常看见商容窥探的目光,这老头年事已高,又是宗室,可以自由出入后宫。她全不在意,让他看吧!看得越清楚,就越痛苦,让他亲眼看着宿命发生,却无能为力。
商容在宫中找了一间空房,在此中建立了丹室。
妲己有时会到他的丹室去,她在那里看见了各色丹药。
商容总在微眯着眼睛坐在丹炉后,升腾起来的炉烟漂浮在他的面前,使他的面容看起来若隐若现。
这老头须发全发,长眉过鬓,仪态从容,自然有道骨仙风。
妲己想,其实他真是一个很好的占星师,能一眼看出她的来历。
有的时候她会问商容:“你现在是不是很后悔?”
商容总是细索很久才回答:“后悔什么?”
“后悔当初没有杀了我,其实你该在我生出来的时候,就让我的父亲杀死我。”
商容露出高深莫测的微笑,“我不后悔,这都是天命,天命这样,我又能如何。”
她便笑着回答:“那你就看着吧,天命一定会向着你所知道的发向发展的。”
武庚总是对她喜欢接近商容觉得很奇怪,他有时问妲己,“你经常找商容,都在谈什么?”
妲己就说:“在谈驻颜之道。”
当他这样问商容时,商容会回答:“在谈养生之道。”
他不解,却从未约束妲己的行动,他任由这个女子作一切她想作的事情,总觉得这就是他这一世生命的因缘。
摘星楼竣工的时候,新后姜而好也到达了朝歌。
那女子真是美丽,身为女人的妲己也觉得她艳丽不可方物,只是陷入宿命的圈套中,就算美丽也是与事无补。
那一夜,武庚宿在新后处,她便独自搬到摘星楼去。
这楼完全按她的意思所建,和金柱玉殿如出一辄。她倚在栏杆上,楼高百尺,如果跃下,也许没有什么痛苦便死去了。
那么便不用承受宿定的命运。
她迟疑地看着楼下,有一刻竟有一跃而下的冲动。但不能!不能!不能!
那人还活在世上,成汤的天下气数也已尽了,这本就是她的宿命。
夜风袭来,吹动女子的衣袂,那高楼仿佛已到与天宇相接的地方,女子衣袂翩然,惝若谪仙。
夜色更重,女子在楼上,她一直倚着栏杆,一个人影从远处走来,那人走到楼下便站住了,抬头看着女子。
他一直盯着她看,目光不忍离开。
女子仿佛不曾看见他,却仿佛已看见了。
这样安静的一个夜晚,连很轻的话语都能听见。
那人站在楼下,双眸如天上的星辰闪烁,他说:“原来你就是苏妲己,我找了你很久,却想不到在这里见到你。”
她不去看他,只是看着天边不知名的星宿。她说:“伯邑考,你怎么来朝歌了?”
“我的父亲带我到朝歌来进贡,他本意是让我离开岐山的那片树林,他以为我会死在那里。却想不到,到了朝歌,我真地找到了你。”
她笑了笑说:“朝贡,派个人来就是了,为什么你们自己来?你知不知道,来了就走不了了?”
他也笑了笑,黑夜中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只觉得他的眼睛亮晶晶的,“走不了就走不了吧,我其实也不想再走了。”
那楼那么高,他们就一个在楼上,一个在楼下的对话,用不着太大声,两个人都听得见,仿佛并不是听见声音,只是听见彼此的心灵。
她说:“凤鸣岐山,你不走,将来你父亲的事业谁来继承呢?”
他笑笑说:“我的弟弟那么多,只有我最无能,谁来继承还不比我强。”
“是吗?可是我却觉得你最好。”她淡淡地说,似乎话中有话,又似乎别无他意。
他便说:“知道吗?自你走后,我仍天天到林中,风鸟不见了,你也不见了。”
她答:“我生下来就是要作皇后的,你是配不上我的。”
他嘲讽地笑了笑,“可是现在的皇后却不是你。”
她也笑了笑,“那没有什么关系,迟早都是我的。”
他不回答,仰头看着天,过了许久才说:“奇怪,这样晴朗的天空,怎么会下雨?”
她便也抬头看着天,过了一会儿才说:“是啊,真奇怪。”
西伯侯如期地朝见了天子,却被天子软禁在宫中,宫内的流言说,这是苏妃的主意。
武庚在东宫中住了三日,三日后,便回到摘星楼,那时候妲己正慢慢地撕开一件一件丝衣。
武庚看着她撕衣的样子,觉得只是三日不见,心里就空落落地,十分思念。他说:“不知为何,我就是不喜欢她。”
妲己抬头笑了笑,“我觉得她美丽极了。”
他便也笑了笑,“是啊,是美丽,可是,我总是想起你。”
她心里一酸,却不知道如何回答,武庚说:“现在我也觉得撕丝绸的声音很好听,可能是因为你的原因吧。”
她停下了手,说:“你不觉得丝是有生命的吗?”
他用手指抚摸着那些丝绸,过了许久才回答:“是的,这是一种有生命的布料。”
从此后,武庚再也未去东宫。
西伯侯的长子伯邑考在朝歌赁房而居,每当他到宫中探望父亲,总是被宫监以各种借口阻止,他就一直没有见到他的父亲。
西岐送来了大量的礼物,都络绎不绝地被送入皇宫,以赎回西伯侯。但天子一直没有放人的意思。
伯邑考似乎并不着急,他每日与朝中显贵来往,经常流连酒肆集市。
每个人都说,看来西岐也并非象想象中那么可怕,世子也不过如此。
传闻到耳中时,他只是笑笑,依然故我。
他弹得很好的琴,苏妃经常招他到宫中弹琴。
听琴的时候,有时天子在身侧,有时天子不在身侧。
他的曲调总是带着淡然的悲伤,妲己听着他弹奏,无论有人无人,她总是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纤长的手指。
这手指苍白而脆弱,却干净有力,她便会从手指看到他的脸。
这人的脸颊是熟悉的,也象手指一样苍白。他的眼中有悲伤,如曲调一般,但他却从不看妲己,似乎从未见过这个女子。
现在的伯邑考并不似那时的伊尹。
同样的灵魂,却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伊尹。
伯邑考的琴声悠扬,弹琴的人似乎全身心地弹奏。妲己心里忽觉得烦燥,她走到伯邑考的面前,按住琴弦。
伯邑考仍然不抬头,他低头盯着妲己的手,过了半晌才说:“是伯邑考弹得不好,惹皇妃生气了。
她愣了愣,才慢慢地放开手,说:“不是,你弹得很好,只是我今天不想听琴了。”
伯邑考说:“那么我就告辞了。”
她想了想,却说:“等一等,你先不要走,我想让你陪我说说话。”
他转头看着楼外,朗朗乾坤,就是不愿看她,“全凭皇妃吩咐。”
她却又愣住了,说什么呢?仿佛无话可说。
过了许久,她才说:“我以前喜欢穿男人的衣服,佩剑带冠。”
他谨慎地回答:“皇妃丽容,穿什么也是绝世的美丽。”
她笑说:“你都不曾看过我,怎么知道我美不美丽。”
他便垂下头,不回答。
她说:“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这十几年,我都再没有那样的嗜好。”
他只是静静地听,仿佛并不是听神话。
“我以前遇到过一个人,他让我帮助他作了许多事情。那时候,我的姐姐和我同时嫁给两个人,我的丈夫比我姐姐的丈夫要大,所以我姐姐就得听我的了。”
“我遇到的那个人,他说,我得杀了我姐姐的丈夫,不知道为什么,我每件事都忍不住听从他。
我派杀手去杀我姐姐的丈夫,杀手失了手,只杀了我的姐姐,却没有杀死他的丈夫。”
她发了会儿呆,那些事情真是太古远了,回忆起来,纠缠不清。
伊尹,那时候他总是偷偷地来找她,趁履癸不在的时候。
他们便经常有鱼水之欢,但他只是在利用她。
她忽然叹了口气说:“你相信我说的话吗?”
伯邑考抬起头,他的眼神悲哀而无奈,“皇妃应该好好休息了,让这些奇怪的念头离开皇妃的心。皇妃是万金之体,千万不可思虑过甚。”
她笑了笑,“你不相信我?”
他不置可否,她说:“你以为我得了失心疯吗?”
他沉默不语,她便忽然诡异地一笑,“听说贤者的心可以治这种病,公子知道这个偏方吗?”
他心里一紧,连忙摇头。
她便笑笑,不再言语。
当他们说这些话的时候,武庚坐在旁边,他一直闭目养神,似乎完全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妲己挥了挥手,伯邑考知道她是叫他走了,他心里却有些惊慌,因为妲己的那句话。
她忽然对着他的背影说:“听说你最近和比干王爷走得很近,我还听说王爷说你是人中之凤呢!”
他心里就更惊怕,隐隐知道这个女子会作什么样的事情。
第二日,王子比干被人传入宫中,那时他正与伯邑考在酒肆饮酒。当传旨的宫监到来的时候,伯邑考很想让他不要去,但他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他看着比干离开,知道他再也不会回来。
那一日,宫中传出比干被挖心的消息,听说他的心是治苏妃心病的良病。
他心里悲伤,比干之死完全是因为他的缘故。
他想,他还是不要随便和别人接近,他总觉得这个美丽的女子恨他,恨得全无来由,却又恨得理由充足。
那样的恨象火焰一般,可以烧毁他周围所有的一切。
于是他开始谨慎,轻易不与人来往。
只是保持进宫弹琴,那女子总是若有所思,谁也不知道她美丽的面容后面,有一颗怎样的心。
那时候姜后已经产子,她虽然只得到三天的宠幸,却产下了皇子。起名叫禄父,很多人为此暗喜,总觉得那个妖姬会因此失宠。
她听到传言,只是笑笑,这个姜后,既然生下了武庚的儿子,也便再无用处了。
姜后的生日那一天,发生了皇后刺杀天子的事件。
当时在场的只有天子,皇后,苏妃和大臣费仲,另外还有几个宫人。
妲己懒懒得依在武庚的身边,看着侍女鸾儿趁送酒的功夫将一把刀轻轻地丢在姜后的脚边。除了姜后外,所有的人都看见了她的动作,但所有的人都装作没看见。
然后妲己就瞥了费仲一眼,大臣费仲立刻大声叫:“天子小心,皇后带刀见驾,不知意欲何为。”
她忍不住好笑,这叫声也太假了,一点都不惶急。
但宫人们却配合得很好,鸾儿首先惊呼着冲了上去,一把抓住皇后,几个宫人的动作也十分整齐,仿佛是训练好的。
武庚只是淡淡地看着,并不说话,那女子开始惊慌失措,却连分辨的机会都没有,就被人綑绑起来,并被堵住了嘴。
武庚叹息了一声,只是说,“你处理吧。”便转身离开了。
妲己想,其实他心里也还是悲伤的。她并不嫉妒,只是想着,该如何杀死这个女子呢?
那一日,伯邑考到宫中弹琴,他看见摘星楼前正在建一个奇怪的东西。
那东西是一个高大的铜柱,很粗,里面空心,铜柱的下面开了一个门,有宫人正在向门里添煤,后来那铜柱里的煤就被点燃了,慢慢地烧,铜柱也开始变红了。
他看着那东西,不知道是作什么用的。
然后他便在摘星楼上弹琴,却觉得妲己有些心不在焉,她总是看看那铜柱被烧成了什么样子。
他停下不弹,觉得今天又有事要发生。
妲己说:“你的朋友比干死的时候很有趣。”
他垂着头,心里十分悲伤,却不愿表示出来。
妲己咯咯地笑着,“他很傻,以为人没有心也能活下去,人又不是空心菜,怎么会没心也能活呢?”
她笑着看伯邑考,“你的朋友都是那么傻吗?”
伯邑考叹了口气说:“皇妃是个聪明人,所以别人在皇妃的面前都显得很傻,我只是一个愚人,在皇妃面前想装的不傻都不可能。”
妲己笑笑说:“你以后别叫我皇妃了,我就要成皇后了。”
伯邑考暗惊,他抬起头,妲己淡淡地说:“我不是说了,当皇后只是迟早的事情。”
姜后便被人带了出来,那时候她的眼睛已经被挖。
伯邑考惊奇地看着这个人不象人鬼不象鬼的女子,不敢相信,她就是美艳著称的姜而好。
妲己笑说:“你看看我的新刑具,它叫炮烙。”
铜柱已经被烧红,姜后被人带到铜柱前,伯邑考忽然觉得很热,他想姜皇后一定更热。
那女子被缚到铜柱上时一定十分痛苦,但她却叫不出声,因为她的舌头也已经被人割掉了。
伯邑考看着那女人的身体慢慢变焦变黑,他心里有些颤颤的悲痛,他想,她到底想干什么呢?
他便回过头问她,“你到底想干什么?”
妲己悠然地望着天边的落日,漫不经心地说:“我不想干什么,只是想毁掉成汤几百年的基业而已。”
他愣愣地看着她,觉得自己好象从来都没认识过她。
但她却仍然那么美丽,即使在作这些事情的时候,也美丽如仙子。
他心里便更痛,其实他无法摆脱她的。
伯邑考忽然恢复了放浪不羁的行迹,他又开始日日流连酒肆集市,只是这一次与上次不同,现在他逢饮必醉,也不再与任何朝臣往来。
后来他便开始狎妓,沉溺于酒色,似乎已经忘记了他的父亲还被囚禁在皇宫内,也忘记了西岐才是他的故乡。
日日沉醉,总有一个女子很温柔地服侍他,朦胧中,那个女子的眼眸哀伤而寂寞,他痴痴地看她,总觉得这个女子就是岐山林中的那个女子。
他喝酒的时候听见各种消息从宫中传出,今日说梅伯死于炮烙,明日又说烹了九侯,后日说贬了箕子为奴。每天都有稀奇古怪的事情,他麻木地听,置身事外,那些都与他无关。
他曾想,总有一天会听到他父亲的死讯,却一直没有听到。
他便总是心惊胆战地听下去,不知道是在等什么。
每到醉后,那女子便来服侍他。
有一天,他清醒的时候,那个女子还没有走,她在他身边垂泪,他坐起身,那女子羞怯地看他,他觉得这女子长了一双酷似妲己的眼睛,他心里便又伤痛。
女子是酒店主人的女儿,名叫芷艾。
他问她,“你哭什么?”
芷艾垂着头回答:“公子的身体越来越憔悴,芷艾忍不住心里悲伤,所以就哭了。”
他笑了笑,说:“有什么关系,我都不在意,你那么在意干什么?”
女子便又哭了,“公子每日沉醉,想必是心里有非常悲伤的心事。”
他愣愣地发了会呆,叹了口气说:“没有什么,我只是为我的父亲在发愁。”
芷艾轻轻地说:“可是公子也不应该如此酗酒,那样是有损贵体的。”
他笑笑,抱住了芷艾,芷艾惊慌地抬头,那样漆黑而可怜的一双明眸,他心里针刺般地痛。立刻不再看她的眼睛,却解开了她的衣袂。
隐隐地心里想,“你总会知道吧?”
再入宫弹琴的时候,伯邑考神清气爽,面色也开始红润,妲己看他,不语。
过了两个月,芷艾有了身孕,伯邑考终于真地觉得有了一丝安慰。
那个未出世的孩子便成了他的所有寄望,他对自己的生命已经不再存什么奢望。
伊尹。
伯邑考的琴声悠扬,弹琴的人似乎全身心地弹奏。妲己心里忽觉得烦燥,她走到伯邑考的面前,按住琴弦。
伯邑考仍然不抬头,他低头盯着妲己的手,过了半晌才说:“是伯邑考弹得不好,惹皇妃生气了。
她愣了愣,才慢慢地放开手,说:“不是,你弹得很好,只是我今天不想听琴了。”
伯邑考说:“那么我就告辞了。”
她想了想,却说:“等一等,你先不要走,我想让你陪我说说话。”
他转头看着楼外,朗朗乾坤,就是不愿看她,“全凭皇妃吩咐。”
她却又愣住了,说什么呢?仿佛无话可说。
过了许久,她才说:“我以前喜欢穿男人的衣服,佩剑带冠。”
他谨慎地回答:“皇妃丽容,穿什么也是绝世的美丽。”
她笑说:“你都不曾看过我,怎么知道我美不美丽。”
他便垂下头,不回答。
她说:“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这十几年,我都再没有那样的嗜好。”
他只是静静地听,仿佛并不是听神话。
“我以前遇到过一个人,他让我帮助他作了许多事情。那时候,我的姐姐和我同时嫁给两个人,我的丈夫比我姐姐的丈夫要大,所以我姐姐就得听我的了。”
“我遇到的那个人,他说,我得杀了我姐姐的丈夫,不知道为什么,我每件事都忍不住听从他。
我派杀手去杀我姐姐的丈夫,杀手失了手,只杀了我的姐姐,却没有杀死他的丈夫。”
她发了会儿呆,那些事情真是太古远了,回忆起来,纠缠不清。
伊尹,那时候他总是偷偷地来找她,趁履癸不在的时候。
他们便经常有鱼水之欢,但他只是在利用她。
她忽然叹了口气说:“你相信我说的话吗?”
伯邑考抬起头,他的眼神悲哀而无奈,“皇妃应该好好休息了,让这些奇怪的念头离开皇妃的心。皇妃是万金之体,千万不可思虑过甚。”
她笑了笑,“你不相信我?”
他不置可否,她说:“你以为我得了失心疯吗?”
他沉默不语,她便忽然诡异地一笑,“听说贤者的心可以治这种病,公子知道这个偏方吗?”
他心里一紧,连忙摇头。
她便笑笑,不再言语。
当他们说这些话的时候,武庚坐在旁边,他一直闭目养神,似乎完全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妲己挥了挥手,伯邑考知道她是叫他走了,他心里却有些惊慌,因为妲己的那句话。
她忽然对着他的背影说:“听说你最近和比干王爷走得很近,我还听说王爷说你是人中之凤呢!”
他心里就更惊怕,隐隐知道这个女子会作什么样的事情。
第二日,王子比干被人传入宫中,那时他正与伯邑考在酒肆饮酒。当传旨的宫监到来的时候,伯邑考很想让他不要去,但他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他看着比干离开,知道他再也不会回来。
那一日,宫中传出比干被挖心的消息,听说他的心是治苏妃心病的良病。
他心里悲伤,比干之死完全是因为他的缘故。
他想,他还是不要随便和别人接近,他总觉得这个美丽的女子恨他,恨得全无来由,却又恨得理由充足。
那样的恨象火焰一般,可以烧毁他周围所有的一切。
于是他开始谨慎,轻易不与人来往。
只是保持进宫弹琴,那女子总是若有所思,谁也不知道她美丽的面容后面,有一颗怎样的心。
那时候姜后已经产子,她虽然只得到三天的宠幸,却产下了皇子。起名叫禄父,很多人为此暗喜,总觉得那个妖姬会因此失宠。
她听到传言,只是笑笑,这个姜后,既然生下了武庚的儿子,也便再无用处了。
姜后的生日那一天,发生了皇后刺杀天子的事件。
当时在场的只有天子,皇后,苏妃和大臣费仲,另外还有几个宫人。
妲己懒懒得依在武庚的身边,看着侍女鸾儿趁送酒的功夫将一把刀轻轻地丢在姜后的脚边。除了姜后外,所有的人都看见了她的动作,但所有的人都装作没看见。
然后妲己就瞥了费仲一眼,大臣费仲立刻大声叫:“天子小心,皇后带刀见驾,不知意欲何为。”
她忍不住好笑,这叫声也太假了,一点都不惶急。
但宫人们却配合得很好,鸾儿首先惊呼着冲了上去,一把抓住皇后,几个宫人的动作也十分整齐,仿佛是训练好的。
武庚只是淡淡地看着,并不说话,那女子开始惊慌失措,却连分辨的机会都没有,就被人綑绑起来,并被堵住了嘴。
武庚叹息了一声,只是说,“你处理吧。”便转身离开了。
妲己想,其实他心里也还是悲伤的。她并不嫉妒,只是想着,该如何杀死这个女子呢?
那一日,伯邑考到宫中弹琴,他看见摘星楼前正在建一个奇怪的东西。
那东西是一个高大的铜柱,很粗,里面空心,铜柱的下面开了一个门,有宫人正在向门里添煤,后来那铜柱里的煤就被点燃了,慢慢地烧,铜柱也开始变红了。
他看着那东西,不知道是作什么用的。
然后他便在摘星楼上弹琴,却觉得妲己有些心不在焉,她总是看看那铜柱被烧成了什么样子。
他停下不弹,觉得今天又有事要发生。
妲己说:“你的朋友比干死的时候很有趣。”
他垂着头,心里十分悲伤,却不愿表示出来。
妲己咯咯地笑着,“他很傻,以为人没有心也能活下去,人又不是空心菜,怎么会没心也能活呢?”
她笑着看伯邑考,“你的朋友都是那么傻吗?”
伯邑考叹了口气说:“皇妃是个聪明人,所以别人在皇妃的面前都显得很傻,我只是一个愚人,在皇妃面前想装的不傻都不可能。”
妲己笑笑说:“你以后别叫我皇妃了,我就要成皇后了。”
伯邑考暗惊,他抬起头,妲己淡淡地说:“我不是说了,当皇后只是迟早的事情。”
姜后便被人带了出来,那时候她的眼睛已经被挖。
伯邑考惊奇地看着这个人不象人鬼不象鬼的女子,不敢相信,她就是美艳著称的姜而好。
妲己笑说:“你看看我的新刑具,它叫炮烙。”
铜柱已经被烧红,姜后被人带到铜柱前,伯邑考忽然觉得很热,他想姜皇后一定更热。
那女子被缚到铜柱上时一定十分痛苦,但她却叫不出声,因为她的舌头也已经被人割掉了。
伯邑考看着那女人的身体慢慢变焦变黑,他心里有些颤颤的悲痛,他想,她到底想干什么呢?
他便回过头问她,“你到底想干什么?”
妲己悠然地望着天边的落日,漫不经心地说:“我不想干什么,只是想毁掉成汤几百年的基业而已。”
他愣愣地看着她,觉得自己好象从来都没认识过她。
但她却仍然那么美丽,即使在作这些事情的时候,也美丽如仙子。
他心里便更痛,其实他无法摆脱她的。
伯邑考忽然恢复了放浪不羁的行迹,他又开始日日流连酒肆集市,只是这一次与上次不同,现在他逢饮必醉,也不再与任何朝臣往来。
后来他便开始狎妓,沉溺于酒色,似乎已经忘记了他的父亲还被囚禁在皇宫内,也忘记了西岐才是他的故乡。
日日沉醉,总有一个女子很温柔地服侍他,朦胧中,那个女子的眼眸哀伤而寂寞,他痴痴地看她,总觉得这个女子就是岐山林中的那个女子。
他喝酒的时候听见各种消息从宫中传出,今日说梅伯死于炮烙,明日又说烹了九侯,后日说贬了箕子为奴。每天都有稀奇古怪的事情,他麻木地听,置身事外,那些都与他无关。
他曾想,总有一天会听到他父亲的死讯,却一直没有听到。
他便总是心惊胆战地听下去,不知道是在等什么。
每到醉后,那女子便来服侍他。
有一天,他清醒的时候,那个女子还没有走,她在他身边垂泪,他坐起身,那女子羞怯地看他,他觉得这女子长了一双酷似妲己的眼睛,他心里便又伤痛。
女子是酒店主人的女儿,名叫芷艾。
他问她,“你哭什么?”
芷艾垂着头回答:“公子的身体越来越憔悴,芷艾忍不住心里悲伤,所以就哭了。”
他笑了笑,说:“有什么关系,我都不在意,你那么在意干什么?”
女子便又哭了,“公子每日沉醉,想必是心里有非常悲伤的心事。”
他愣愣地发了会呆,叹了口气说:“没有什么,我只是为我的父亲在发愁。”
芷艾轻轻地说:“可是公子也不应该如此酗酒,那样是有损贵体的。”
他笑笑,抱住了芷艾,芷艾惊慌地抬头,那样漆黑而可怜的一双明眸,他心里针刺般地痛。立刻不再看她的眼睛,却解开了她的衣袂。
隐隐地心里想,“你总会知道吧?”
再入宫弹琴的时候,伯邑考神清气爽,面色也开始红润,妲己看他,不语。
过了两个月,芷艾有了身孕,伯邑考终于真地觉得有了一丝安慰。
那个未出世的孩子便成了他的所有寄望,他对自己的生命已经不再存什么奢望。
有一日,妲己招他入宫弹琴,弹了许多曲子,妲己似乎在听,又似乎没在听。每当她露出这种神情时,他就有点怕,他知道这个时候,她通常又在想作什么事情。
后来妲己忽然说了一句话,那时他正弹到一个高音,因此没听清楚,他便停了琴问:“皇后说什么?”
妲己说:“不知道胎儿在母腹中是什么样的?”
他心里一寒,回答:“臣也不知道。”
她笑笑说:“你想看看吗?”
他立刻摇头,觉得有些毛骨悚然。
妲己就懒懒地挥了挥手。他拿起琴,退出了摘星楼,立刻十分惶急地去找芷艾。
却遍寻不见,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芷艾,她在哪里。
一直到了傍晚,仍然找不到,他便不再找,还是决定入宫。走前带了一把短剑,他把那剑拿起来又放下,放下后,还是拿了起来。
摘星楼下,宫监恭敬地等候,他说:“你知道我要来。”
宫监回答:“是皇后命我在这里等待公子的。”
他叹气,只觉得其实还是不要活得好。
随着那宫监走上摘星楼,妲己仍倚在塌上,深重的血腥几乎使他昏了过去。
一个女子被人剥开了肚子,躺在墙角。他远远地看着,没有勇气走过去。
妲己笑笑说:“你不是不知道胎儿长的什么样吗?我特意找了一个孕妇剥开了肚子,你要不要看一看?”
他咬着牙,慢慢地走了过去。
但他什么也看不出来,女子死后的脸与生前完全不同,他几乎已经认不出来这就是和他同床共枕的女人。
他拼命地忍耐才能不呕吐出来,他不知道妲己怎么能一切如常地待在这里,他想,她是真地疯了。
妲己的目光又变得迷迷茫茫,她说:“这是你的错,你明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其实你本来可以救她一命。只要你不碰她,她就不会死。”
他咬着牙,血腥味一直冲到他的脑子里,他说:“你没看出来她的眼睛和你长得多么象吗?如果不是因为她长得象你,我根本不会和她有任何关系。”
妲己若有所思地望着远方,过了许久才说:“你在狎辱皇后,这是死罪。”
他笑笑说:“其实我早该死了。”
她沉默了许久,才慢慢地说:“可是我还不想让你死。”
他淡然一笑,“皇后,你能操纵一切,但一个人的生命你却还不能操纵。”
她说:“我能,只要我愿意我便能。”
他笑笑说:“但这一次,你真得不能。”他掏出了带的短剑。
妲己微笑着看他,“你要杀我?”
他笑笑说,“不错,你杀了我的妻子,我要为他们报仇。”
这话使妲己目光一寒,她看着伯邑考挥剑走向她,心里的怨恨无由的升腾。两旁的宫人立刻将他的剑击落,将他綑绑起来。他笑着看妲己,全无所畏。
妲己深思地看着他,“看来你是一定要死,我就作作好事,让你们一家团聚吧!”
他笑笑。
妲己说,“好吧,那就试试我的新刑罚吧。”
“这刑罚叫金锤击顶,你知道是怎么样的?”
他摇了摇头。
她很妩媚地笑笑,那么美丽,也那么可怕。
“先将人埋在土中,土一直埋到颈间,那人由于血流不畅血会集中在头部,那时候他的头就会变得特别地大,然后用金锤在他的头顶上轻轻一敲,血立刻会喷出来,有一次,血竟喷到了旗杆那么高。”
她慢慢地解释,风雨不动,接着便若有所思,“不知道你的血会喷多高?”
他笑了笑,“我也不知道,不如试试。”
她心里开始悲伤,却仍挥了挥手,侍从将他埋入土中,这过程一直持续了许久,她走下摘星楼,似乎要看得更清楚些。
他的脸已经胀红,却仍然带着笑意。
侍从们都看着她,只要她一挥手,金锤就会击上去。她有些迟疑,该不该挥手呢?
他挑衅地笑着,一眨不眨地看她,有一刻,她以为他其实是要记住她的样子。但他却接着说:“快动手吧,我急不可待地要同妻子团聚了!”
她心里酸楚异常,却听见一个声音对自己说,“如果有来生,我必让你死于我手。”那是前世的誓言,她清楚地看到了那个叫伊尹的男子。
她咬了咬牙,伸手接过侍从手中的金锤,轻轻地在他头顶一击,血便喷出来,并没有喷多高,却全都喷在她的身上。
她愣愣地看他,他要死了?
怎么这么快?
他却仍不肯死,憋着最后一口气说:“皇后,请你放了我父亲吧,他已经老了,你囚禁他也没有什么用处。我的弟弟文韬武略,将来必有作为。”
她看着他,开始泪盈于眶。想不到,他死的时候,她的心会那么悲伤。
他固执地看着她,似乎胸中的气堵得很难受,但他却拼命忍耐,不愿吐出那一口气,她咬了咬牙,有什么不好,他本就该死在她的手上的。
于是拭去眼泪,“好,我答应你,我会放了你的父亲。”
他长长地吁了口气,仿佛放下了什么重负。
妲己愣愣地看着他,觉得心里有如刀绞,却又轻松了一般,这一世他太柔弱,不象前世那样霸道,却平添几许温柔,可是他到底还是他。
她心里越来越悲伤,那样刻骨的伤痛,几乎叫人无法呼吸。忽然思念起武庚,便四处寻找,武庚他在哪里?
远远地在御花园中看见他健壮的身影,她舒了一口气,总算武庚还在这里。
西伯侯被放回西岐,西岐的军队正式讨伐朝歌。
战事似乎与朝歌无关,只在外围争斗。仍然每日笙歌,她也变得喜欢饮酒。为此还特地建了酒池肉林。
与武庚饮宴的时候,他也觉出了时日无多,逢饮辄大醉,醉后便与妲己缠绵,似乎过了今日便不会有明日。
朝中的大臣纷纷叛逃,武庚仿佛全无所知。
她又命人建了蠆盆,将一些宫人投入其中,看着宫人在毒虫中挣扎嘶叫,她便忍不住好笑,有时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武庚也一起笑。
笑完以后,她问,“这有什么好笑的?”
武庚也答不出来,但下一次却仍然大笑,笑得眼泪都流出来。
总觉得现在省下的事情就是等待,等待那一天的到来。
有时会问武庚:“变成了这样,你会不会后悔。”
武庚笑着摇首:“有什么好后悔的?我见你的第一天就说了,为了你,就算失尽天下又如何?”
她便又忍不住伤心,与武庚相拥而泣,“你知道吗?上一世,你就是因我而失尽天下,因我而死的。”
他只淡淡地说:“那么这一世也一样。”
然后再饮酒,再沉醉。
日子过得真快,可也真慢。让人等得好着急,急得经常会站在摘星楼上看着西方,那烟尘什么时候才到。
终于有一天,西边的夕阳下起了一点烟尘,这一天总算来了。
武庚说:“他们来了,你走吧。”
她便笑笑,眼中有泪光:“我怎么会走?上一世我都没走,这一世我更不会走。”
烟尘越来越近,没有人抵抗,大家都投降,宫人们也不知道去向。武庚说:“你还是走吧,他们不会放过你的。”
她笑着摇头,等了这么久,总算来了。
许久不见的商容在这个时候忽然出现,他的态度仍然从容,但眼里也有悲伤。
武庚和妲己默默地看着他,他也默默地看着妲己,这个老头居然流泪了。
妲己便笑了,最近的日子妲己经常爱笑,有的时候明明心里想哭,但到了脸上,却又变成了笑。
她说:“你不再炼丹了?”
商容叹了口气说:“丹炼不成了,成汤的基业就要完了。”
她回答:“你不是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吗?”
商容默然。
烟尘升腾,马蹄声近在耳畔。
武庚说:“你快走吧,你毕竟是成汤的宗室。”
商容笑了笑,这老头胡子上还有泪痕:“我不怕,我已经老了,不会有人把我怎么样的。”
他却别有深意地看了妲己一眼,“但是王后却不同,王后担了天下的罪过,恐怕是没法活命了。”
她与武庚相视一笑,“我也等得久了,不想再等了。”
这么久,总算来了。
那一场纷乱后,当一切都尘埃落定。
她被人绑在鹿台上,台下是新主周武王,还有那么一大堆认识的,不认识的,有仇的,没仇的人。
一个白胡子老头站在武王身边,想必是那姜尚吧!
她的周围空无一人,身后是焚后的摘星楼,武庚就和摘星楼一起化为灰烬了。
他想让她逃,她却终于没有走,在鹿台上等待,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了。
台下的人都默不作声地看着她,大家都在想,就是这个女人,她倾覆了成汤六百年的江山。她到底有什么过人之处呢?
然后便有人开始讨论该如何处置她,当然是要杀的,这是无用置疑的,只是该如何杀呢?一刀杀死,会不会太便宜了她?
有人便说:“不如让她下蠆池吧!那是她造的,多少宫人都死在那里,也让她自己尝尝那种味道。”
立刻有人反对,“还是炮烙吧!梅伯就是被她这样杀死的,那么样一个贤人,无缘无故地死在这个妖妇的手中。”
“不好,不如把她的心挖出来,比干是这样被她活活地挖心的。”
“也不好,还不若金锤击顶呢!这刑罚也是她创的,让她受受报应。”
“不若剖腹,她为了看婴儿是男是女,就把孕妇剖腹。”
众人七嘴八舌的议论着,想到这些本来是施诸于他们身上的刑罚终于也可以让始作蛹者尝尝了,每个人都兴奋莫名。只觉得一种不够,最好是几种刑罚都让她尝遍。
她淡然地听着,仿佛众人议论的那个不是自己,便仿佛是以前,她在思考该把一个犯罪的宫人怎么处置一般,冷静而客观。
她觉得都不好,便忽然尖声说:“何不让我在酒池中饮酒而死,这也是我创的,你们忘记了吗?”
众人便都忽然停了下来,大家一齐看着她,象是看一个怪物,觉得她应该吓得大哭大叫,拼命求饶才对。
武王还是仁义的,他说:“我们怎么可以用他们以前的手段,那我们岂不是和他们一样了?”
众人便立刻点头,是啊,怎么可以?他们是正人君子。
姜尚便接着说:“但这个妖妇却是一定要杀的,多少忠臣义士死在她的手里,如果不杀天理难容。”
众人便立刻又点头,当然要杀,祸国殃民的妖妇。
“那就一刀杀了她吧!也不要再让她受太多的痛苦了。”武王说。
大家便点头,是啊,武王还是仁义的。
刽子手便拿了刀走上鹿台,站在她的身后,刀扬起,众人都紧张地看着,这个定人生死于一念的女人终于要死于别人之手了。
刀扬起,她回头嫣然一笑。只是想笑,觉得生命十分可笑,觉得自己十分可笑,觉得江山社稷十分可笑。便是在死前,也忍不住想笑。
但这一笑,刽子手竟然就手软了,愣愣地看着她,再也无法下手。
而台下的众人竟也心软了,愣愣地看着这个让人痛恨的妖妇,她虽然衣衫不整,鬓发散乱,但只是这样凄凄楚楚,幽幽怨怨地一笑,便无法再忍心。连武王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便面面相觑,有人已经在心里想,其实也不能全怪她,她到底只是一个女人。
但姜尚却是不甘心的,一看众人的神情,便知道又被这个妖妇迷惹了。
他立刻拿起手中的弓,搭了一枝金箭,瞄准她的心窝,一箭射出,每个人都目瞪口呆,便这样看着箭飞入了她的心窝。
她却不觉得疼,只觉得心口一凉,于是迷迷茫茫地似乎看见一个英俊的男人带着鸩毒来到南巢的洪荒之地,而自己正在喝下那杯毒酒。
那个男子静静地看她,目光悲哀无限,忽然明白,其实他心里仍然是难过的。
想起那个时候,就要离开尘世的时候,在心里发了誓愿,“我必亲手亡这成汤天下,我必让你死于我手。”现下每一个愿望都实现了,却不觉得快乐,这样作,到底是对还是错呢?
凉意由心口向四肢百骸浸去,失去了力量,她慢慢软倒,头上是万里晴空,一碧如洗。
如果还有来生,她该如何选择?那下一任的生命该当如何去过?
后记
如果还有来生,该当如何选择?
死去后已经有许多年了,她却仍然飘浮于茫茫的尘世间。
奇怪的是,记忆并不曾淡却,反而十分清晰地一直陪伴在身边。
在碌碌红尘中飘来飘去,看见商容悄悄地活着,他没完没了地活下去,也不知道活了几百年。
看来这个人是真地通神了,他并不是在虚言。
也不知道是不是有来生,她的前生是罪孽很深重的,总是怕来生也无法逃脱那样的命运。但还是想再活一次吧!
便排着队,等待再一次生命的机会。
终于有了一个缺,是降在姓姒的人家,还是个女子。
她迟疑不决,怕无法逃脱,怕又一次来临。
那时候周室已经日衰,如果在这个时候降生,说不定又是一场倾国的游戏。
迟迟疑疑地,当断难断,却害得那产妇怀孕三年还未生产,她却总是无法决定。
忽然有一天,被一条小龙抢了先机,那龙本是被周先祖封起来的,算了,就让他吧!想必也是想报仇的。
小龙产下,是一女子,名唤褒姒。
果然是要亡周的样子。
她暗暗地松了一口气,这下总算不必再背负社稷江山,无论什么罪责都不能再算在她的头上了。
什么烽火戏诸侯都与她无虞,却忍不住同情那小龙,竟与自己如此相似。
商容在周风雨飘摇的时候,忽然改了个名字,叫李耳。她默默地看着,不知道他又要玩什么把戏。
但这一次,他却也是想离开了。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骑一匹青牛,孤身向函谷关而去,也真是怪可怜的。
不去管他,她总算放了心,再等待,这一次有机会便不再放过。
没多久,她被送去了东南,远离是非的中原。
降生在一个小村里,还是个女儿身。
这一任的生命,她不得不背负前二次生命的记忆,什么都不曾忘记,每日里都在梦里、白日忽然想起,却不能说与人知,窝在心里好不难过。
而被子牙射过的地方,也总是隐隐作痛,她便自小有了个心痛的毛病。
待年纪稍长,父母去了,便替别人洗纱,赚一点钱,维持生机。
这一次总算是生在寒门,可以离开那些是是非非,恩恩怨怨。只希望找一个普普通通的乡村少年,便这样平平凡凡地过一生,总觉得能平淡是一种天大的幸福。
但是容貌却益发地美丽,竟比前二世还要更美。
有的时候溪中的鱼儿看见了她,竟会痴痴地沉入水底,这样美丽的容颜,也不知是福还是祸。
那时候,听说和邻国在打仗,不过那是男人和位高权重的人的事,与她终于再无瓜葛。
只希望这样的平凡不会有人来打扰,却发现,原来还是不成的。
有一日,忽见一个锦衣的少年来到溪边,一见她便痴痴地发呆。
她心里一紧,怎么,终于还是又遇上了?
怎么会那么巧,已经故意晚了一次转生的机会,还是让他给遇上了。
那少年很是惊艳的样子,眼中便有了爱意。
他一步步向她走来,她忐忑不安,手足无措。便想起了伊尹之于妹喜,伯邑考之于妲己。一次又一次,怎么总是发生在她的身上?
少年一躬,“我是越国大夫范蠡,有缘遇见姑娘,姑娘真是天人,让人一见惊艳!不知可否请问姑娘芳名?”
她愣愣地呆立着,犹疑不决,难道命运真是那么会捉弄人?难道这一生又得陪给他?
算了,随命运安排吧!
虽然不甘心,却又无耐,她回答说:“我姓施,叫夷光。”
那是初春的日子,几百年的光景就这样全都白度了,躲来躲去地躲,还是被他找到了。
轻纱随水飘远,她回头去看,那纱在水中载浮载沉,忽隐忽现,不可捉摸,便宛如女子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