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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03-11 14:03:31) 下一个
第六章萧玉儿                     这一年的中元节,杨广匆匆赶回京师,距上一次离京的日子还不到一年,他却急不可待,只想着快一点赶回去。   思念越来越深地进入骨髓,每天只是数着时间度日,虽然拼命压抑着自己,却还是无法忍耐。   回到京城,进宫见父母,衣服也来不及换,便到杨素府上。杨素知道他回到京城,也早已经设宴等待。   宾主相见,寒喧过后,却觉得大厅中比往日冷清了许多。   杨广故做不知,“为何不见素公的美姬?” 杨素叹息说:“说来惭愧,先是红拂夜奔,后经多方查证,方知原来是与李靖有私。李靖是个人材,即是红拂心许于他,我也不便夺人之美。后是徐德言居然未死,找到了长安来,贞儿一心一意只想再做徐家妇,我便索性成全他们二人,将贞儿配还给徐德言,如今这府中倒是冷清了许多。”   杨广吃了一惊,手一颤,杯中酒便溅了出来,他咬了咬牙,勉强说:“居然有这样的事情,却不知他二人去了何方?”看起来是不经意地一问,心里却急切万分。   杨素漫不经心地说:“想必是回了健康,前些时健康府尹还向我提过此事。”   杨广便不语,即是有了去处,便不怕找不到她。心中暗恨,到底是结发的夫妻,患难之中,尚有真情。   酒过三巡,杨广推说身体不适,匆匆告辞,才一出了杨素府,便打马向城门而去,甚至不及回晋王府。也不及向宫里辞行,只遣了个侍从进宫去请罪,只说忽然想起杨州尚有要事。   一路星夜兼程,想到这些日子,她与自己近在咫尺,健康与杨州,半天的路程,自己却全不知情,更是心急如焚。   赶到杨州,直奔附马府,府中却冷冷清清,急忙询问看门的苍头,苍头说是只在这里住了一夜,便走了。再问去了哪里,便说不知道。   杨广本以为他们会住在这里,想不到奔了个空,心里焦燥不安。此时健康府尹匆匆走来迎驾,杨广问他可知道陈贞下落,府尹茫然,徐德言与陈贞走的时候本就是隐姓埋名,他如何得知。   杨广立刻派人在江南全境寻找,又用八百里急件,向各地州府询问是否有过前朝乐昌公主的下落。   过不多久,便知道陈贞曾经在苏州绿杨巷中居住过,但现在也已经离开了。以后的行踪,便再无人知道。   杨广虽然知道陈贞已经不在绿杨巷,他还是连夜赶到苏州。   那个庭院自陈贞走后,便一直闲置在那里,里面的东西也未经过移动,一切的格局都与陈贞离开前一模一样。   杨广站在庭院中,此时已经是秋日,梨树早已无花,秋风瑟瑟,树叶便翩然落下。   张大婶被带到杨广面前,她吓得面无血色,说起话来结结巴巴。杨广听着她反反复复地说:“我可不知道她是乐昌公主,我真地不知道,我以为她只是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如今破落了。”   他便觉得心烦意乱,挥了挥手让人将她带下去,抬头看着天,天是深蓝色的,空气中有一丝淡淡的丝绸香气,这苏州的百姓都喜欢种桑养蚕,织出来的布天下闻名。   茅草屋中还放着一匹白绢,时日久了,白色也带上了一点淡黄,绢上绣着一只鸳鸯,孤零零的,水草也没有绣呢,显得有点突兀。   杨广拿起这匹白绢,尘土飞扬了起来,这茅屋中太久未有人来过。闭上眼睛,指尖抚摸着绢上的绣痕,冰冷的感觉,有如那个女子的眼神。他便觉得心痛如裂,这般走来走去,难道是为了躲避他吗?   但他却并没有什么奢望,只要能够看见她安静的眼神,微微的笑容,已经觉得满足,却连这样一点的愿望,也不得不破灭。   她是一个女子,手无缚鸡之力,却心硬如铁。忽然起了愤怒,这天下都是杨家的,他杨广连一个女人都得不到吗?   蓦得挣开双眼,手指用力,白绢裂开,逶迤于地,如失去生命的蛇蜕。“即是你要躲,我便把你找出来,无论天涯海角,你到了哪里,也逃不出我的掌心。”   他要成为天下之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等他有了天下,看她还往哪里逃?   有了这个决定,杨广也不似先时那样迫不急待,他命人将这间茅草屋看管起来,这是陈贞曾住过的地方,不能再有人居住。   然后他仍然派人在全国范围内搜索陈贞,自己却回到扬州,即然决定要做一国之君,铲除他的亲哥哥杨勇便成了当务之急。                     杨广从京城回来后,萧玉儿就觉得他变了一个人。   自婚后,萧玉儿便随着杨广来到扬州。她嫁给他的时候还年轻,只有十三岁,懵懂无知,一见杨广,年少英俊,位高权重,便从心底里爱上了他,这样的夫君,也不枉此生了。   然而,杨广却不似一般的少年人,有花前月下,添妆画眉的爱好,总是很沉默,又似乎郁郁寡欢,萧玉儿以为他秉性如此,也不介意,反而深喜夫君没有时下少年的轻狂。   且杨广对萧玉儿不可谓不尽心,家中本有美姬数人,杨广却似乎对她们全无兴趣,时日长了,或是配了人,或是自己要走的,都慢慢遣散了,府内也无由地冷清。这样本是最好的,人人都说晋王一心一意,只专宠王妃一人,但萧玉儿却总觉得有些不妥的地方。   年岁越长,便越觉出来,杨广并非没有闲情逸志,却似心不在焉。日间时常常默默沉思,想到什么,眼中便有柔情万种,唇角也有了笑容。便是这种神情,让萧玉儿暗暗心惊,晋王的心,原来并不在自己的身上。   只几年的光景,玉儿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容华绝代,见过她的人都说江左第一美人,就在晋王府中。揽镜自照,她也看出自己的美丽,那样楚楚动人的气质,纤细柔软的腰身,她不明白杨广为何全不放在心上,对于男人来讲,女人美丽与否,总是起着决定性的作用。   也许是司空见惯,玉儿倒是开始埋怨嫁给杨广的时日太早,让他并没有在美丽成熟后的惊艳,而是慢慢地注视着美丽的形成。   杨广每年回京朝谒,路途遥远,并不携她同行。这本也没什么特别,但却觉得每次回京前,那种期盼的神情非常刺眼,总觉得他在京城里是另有佳人的。   但悄悄询问侍从晋王在京中的行动,却全无见不得人的地方,除了进宫以外,便是在杨素府中饮宴,除此之外,再也不去他处。   似乎不应该存在,但却又实在存在,那个女人到底是谁?萧玉儿也是极有心计的女子,她虽然怀疑,却并不询问,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总有一天会知道的。   杨广回来后,便马上命她整理行装,她问:“又要出去吗?”   杨广便说:“是,回京城。”   她愣了愣,“不是刚从京城回来吗?”   杨广微笑:“我们这次是到京城去住上一段时间。”   我们?看来她也是要同去的。便不再多言,带着奴役打点了几大箱的衣物。第二日便起了身,这回带着女眷,便不得不用了一队马车,车上装满了萧玉儿要带走的东西。   一路走走停停,不一日,到了京城,在晋王府中歇下后,杨广带着萧玉儿进宫面见了父母,萧玉儿便迫不急待地到掖庭去见陈婉。   她们三人自小熟识,在宫禁中玩大的,有如亲姐妹一般。   陈婉年纪也大了,却还云英未嫁,独自居住在掖庭中,见了萧玉儿,悲喜交加,说起陈贞来,两人忍不住流了一会儿眼泪,如今也不知道她流落到了何处了。   是冬日的时节,长安这一年雪很多,两个女子也不管天寒地冻,坐在庭院里窃窃私语,满树的梅花都开了,花上是雪,雪下是梅。   陈婉这一日穿了一件水红的衣裳,露在外面的肌肤冻得红红的,一抬头,树上的雪片就飘飘洒洒地落下来。人在梅花树旁,映得梅树都失去了颜色。   忽听得侍从传道的声音:“皇上驾!”   两个女子吓了一跳,连忙站起身来,隋文帝杨坚已经步入庭院之中。他年岁已高,却因为长期节制的生活,身体还非常健康。   看见陈婉,他眼睛一亮,上上下下地打量了许久,陈婉觉得尴尬莫名,尚跪在雪地里,膝盖凉飕飕的。   萧玉儿又说了一遍:“皇上安好!”   杨坚才恍然而悟,挥了挥手:“起来吧!玉儿还没有出宫?”   萧玉儿答道:“玉儿马上就回晋王府了,因为许久未与婉姐见面,所以特意进掖庭来看望。”   “哦?”杨坚的目光又落到陈婉身上:“你叫什么名字?”   陈婉垂着头:“奴婢陈婉。”   萧玉儿接了一句:“婉姐就是陈乐宜公主。”   杨坚点头不语,又看了陈婉一眼才走出掖庭,他本是穷极无聊,想找一个女子享乐,见到陈婉,暗思,世上居然有如此灵秀的女子埋没于掖庭之中,简直是上天对他的恩赐。   两人目送杨坚走远,萧玉儿轻声说:“婉姐,皇上好象喜欢你。”   陈婉叹了口气,眉尖有忧伤无限。萧玉儿有些疑惑:“婉姐好象不高兴?”   陈婉答道:“你不知道,前几日皇上一时兴起,宠幸了尉迟迥的孙女,被皇后知道,皇后一怒之下,便杀了她。为此事,皇上甚是不悦,单骑从苑中出,一直进入山二十多里,才被高颖、杨素劝了回来。如今后宫人人自危,谁还敢接驾?”   萧玉儿发了会儿呆,“但看皇上的意思,恐怕不会就此罢休的。”   陈婉叹道:“也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   两个人失了兴致,便不再多谈,匆匆而别,约好明日萧玉儿依旧入宫。   第二日,进宫朝谒后,萧玉儿仍然到掖庭之中,见陈婉容颜惨淡,面有啼痕,萧玉儿吓了一跳,连忙说:“婉姐,你怎么了?”   陈婉出了会儿神,才说:“昨日你走了以后,皇上便又来了。”   萧玉儿虽然知道这是迟早的事情,却也想不到会这么快,忙道:“那可怎么办?”   陈婉愁眉不展,“我也不知道呢!皇上还说要封我做贵人,若是让皇后知道了,可如何是好?”   萧玉儿陪着发了会愁,忽然说:“不如我们去见皇后吧!”   陈婉愣了愣:“不不不!你还怕皇后不知道吗?”   萧玉儿笑道:“皇后其实很是慈爱,只是在这件事情上看不开,我看不如我们先是接近她,如果能让她喜欢你,万一事情暴露了,她也必不忍心杀你。”   陈婉想了半晌,才点了点头,萧玉儿说:“皇后喜欢手绣的丝绸,你把平时里绣的东西带上一两样献给皇后,一定能讨她的欢心。”   陈婉便捡了一幅百鸟朝凤图,这本是南朝故物,倒不是她自己绣的,又捡了一幅富贵牡丹图,是前时,她与陈贞闲暇时绣出来的。   两个人走到皇后宫中,见独孤皇后正倚在绣塌上让宫人捶着腿。陈婉又有些惊疑不定,萧玉儿拉着她的手说:“别怕,我在这里,皇后不会乱杀人。”   两个人走了过去,独孤皇后看了她们一眼,她是极喜欢萧玉儿的,便笑着说:“玉儿,怎么又回来了?”   萧玉儿倚到她的身边,半是娇憨,半是做作地,“母后,玉儿想起掖庭有个旧姐妹,就过去看她,她说身边有两幅苏绣,都是极佳的,想献给母后。”   陈婉忙将二幅苏绣献了上去,独孤皇后略看了一眼,似乎还觉得满意,便问:“你叫什么名字?”   陈婉轻声说:“奴婢陈婉。”   陈婉?是陈国的公主?独孤皇后对掖庭中的女子倒是了若指掌,见这个女子垂着头,样子乖巧,年纪也和萧玉儿差不多。她向来喜欢这样纤细雅致的女孩子,问道:“你认不认识字?”   陈婉低着头,“认识几个。”   独孤皇后便说:“把桌上的佛经读给我听!”   陈婉拿起桌上的经文,是一部人王经,她以前读得熟了的,顺着读了下去。才读了两句,独孤皇后便叫停,说:“这是什么意思,你明白吗?”   陈婉忙道,“小时候也读过,先生解释过几句。”将意思说了说,独孤皇后更加满意,点头说:“可以。以后你便给我来读经吧!”   陈婉连忙跪下谢恩,萧玉儿使个了眼色,两个人偷偷地做了个鬼脸,目前的危机是消除了,只要皇上不再提什么贵人的事,应该无甚大碍。   萧玉儿也告了辞,回到晋王府,见杨广正拿着一只同心结出神,这同心结她也见过几次,被杨广挂在里衣的腰带上,她不知道这同心结的来历,难道是与那个女人的定情之物?   这些日子,杨广仍然天天出入杨素府,但这一次他的用意却与前时不同。以前的时候,只是希望能够见到她一面,全无别的心思,现在却开始积心处虑,一意废嫡。   杨素也是解人,这窗纸不必捅破,大家便都心里透亮。杨勇虽是命定的太子,却外无战功,内无宠信,事事不及杨广。废立的事倒也并不是多么难以想象。   那一段时间,杨广的亲信宇文述与杨素的弟弟杨约也过往甚密,大家商量的无非是如何能够顺理成章地废去杨勇,改立杨广。商量的结果,杨素在朝中举足轻重,应该可以左右许多朝臣的意向。而宫内便在打通独孤皇后这个途径,隋帝向来俱内,如果独孤皇后是偏向杨广一边,那么废立之事便是大局已定。   萧玉儿走到杨广身后,轻叫了一声:“王爷!”   杨广心神才收了回来,他回过头,抱起萧玉儿:“玉儿,我正想着你呢!”   萧玉儿忍不住脱口而出,“恐怕想的不是我吧?”   杨广脸色微变,却马上便恢复了常态,他将萧玉儿抱到塌上,解开她的衣带说:“是,不仅想着你,还想着别的事。”   萧玉儿闷声不响,任杨广解开衣带,杨广笑道:“吃醋了?我想的是大事情,将来做皇帝的事情,你也吃醋?”   萧玉儿脸色变了,连忙捂住杨广的嘴:“王爷,您在说什么?”   杨广咬着萧玉儿的手指,低声说:“你怕?袁天纲不是说过你准定是母仪天下的命吗?我要实现它!”   萧玉儿轻声说:“这可不是乱说的,万一让人家听见了,起了嫌疑可怎么办?”   杨广在萧玉儿的耳边低语,“怕什么,就你我两个人,除非你想害我。”   萧玉儿连忙说:“我怎么会害王爷?”   杨广不待她说完,吻上她的胸颈,萧玉儿说话的声音便变成了喘息声。事毕,杨广低声向萧玉儿交待了一番。   萧玉儿也是极聪明的人,并非全无野心,即是杨广一心如此,她当然是全力配合。 第二日,萧玉儿便撤换了晋王府中年轻美丽的侍从,换上年老侍从,将家中的布置也改变了许多,尽量布置得简单朴素。   说来也巧,第三日隋文帝便携同皇后到晋王府中看望儿子媳妇,而萧玉儿已经作好了准备。隋帝向来节检,一进晋王府四处打量一番,便心中暗暗满意,而杨广与萧玉儿伉俪情深的样子,也使独孤皇后十分喜悦。   她本费尽心思,为杨勇选了一番妻室,杨勇却对其不加宠爱,反而专宠云定兴之女,为了此事,独孤皇后很是恼怒。杨广却不同,杨广府中全无美貌姬妾,只一心对待自己所选的萧玉儿,在这一点上,杨勇又是不及杨广了。   萧玉儿心机深沉,暗暗地送了许多金银给隋帝及皇后身边的侍从,大家皆大欢喜,同声称赞,晋王与王妃贤名远播,可惜杨勇却还未感觉到危机。   杨素也在朝中努力,明里暗里提醒隋帝杨广战功累累,杨勇却不同,坐守京城,全无建树,且德薄福浅。   提醒得多了,隋帝心里便也对杨勇不满,侍君如侍虎,便是自己亲生的儿子也要勾心斗角,帝王家里的常事。   这一日,萧玉儿正在宫中向着独孤皇后诉说着杨广每日忙于政务,冷落了自己,独孤皇后一边听一边开解着她。陈婉坐在旁边,冷眼旁观,她早明白杨广与萧玉儿的意图,这些事情本也与她无关,但她与萧玉儿之间情同手足,自然也是希望他们能够成功的。   隋帝下了朝,匆匆走进皇后宫中,见陈婉在这里,脸上略露出一丝尴尬的神情。陈婉也不敢看他,只垂着头看着足尖。   独孤皇后淡淡地看了他们两人一眼,宫中的事情毕竟是瞒不过她的耳目的,她早已知道隋帝与陈婉有私,但介于前一次事情,她也不想逼得隋帝太紧。而陈婉确是婉约动人,且很守本份,不象是尉迟家的女儿,打扮地妖艳,一心勾引皇上。   想到这里,她很难得开口说:“即是已经如此,便收了她吧!”   这话刚说出来,大家都愣了愣,隋帝道:“你说什么?”   独孤皇后淡淡地哼了一声:“我说你收了婉儿吧!这丫头我倒也喜欢。”   萧玉儿马上拉了拉陈婉:“还不谢恩?”   陈婉便跪在地上谢了恩,隋帝方才心满意足。陈婉虽是做了贵人,却仍然日日到独孤皇后宫中念诵经文,她是宫里长大的人,知道一日做了贵人,下一日便可能身首异处,无论什么都是谨慎小心。   隋帝对她极是宠爱,事事都与她提及,当提到杨广时,她便也无关痛痒地说了几句杨广的好话。是源于萧玉儿,也是源于陈贞。   次日,杨广便着人送了许多金银珠宝,说是祝贺陈婉受封贵人,陈婉也知道他的用意,无非是内外一心,一力废除太子。   日间与萧玉儿同在独孤皇后处,萧玉儿说什么,她便应合两句,时日长久了,独孤皇后对太子杨勇越来越是嫌恶。   这一年上元节,按隋例,在京的王孙贵族都入宫中饮宴。萧玉儿入宫前精心地挑选了许多衣饰,即不能太华贵,当然也不能寒酸,即要有晋王府的气度,又不能让人觉得太突出。   选了许久,才总算选定一套淡紫的衣饰,即端庄又内敛,想来独孤皇后一定是喜欢的。   进了宫,却见太子杨勇并未带着元配元氏,居然带着云定兴之女出席。且云氏打扮得十分娇艳,珠光宝气,虽然美艳已极,却使独孤皇后自心眼里厌恶。她冷冷看了云氏一眼,便招呼萧玉儿坐到自己身边来。   萧玉儿便乖巧地倚坐在独孤皇后身边,独孤皇后低声说:“这个云氏,真是个妖精。”   萧玉儿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只好说:“母后千万别生气,喜庆的日子,当看不见就是了。”   独孤皇后叹息道:“勇儿全不及英儿那么懂事,以后如何治理天下?”   英儿是杨广小名,这样的话,萧玉儿自然无法插口。独孤皇后未待宴毕,便带着萧玉儿回后宫去了,明眼人都看出来,是对太子勇极为不满。   杨勇却未留意,仍然觥筹交错,杨广则频频劝酒,两兄弟之间看似亲密无间。宴会一直持续到深夜方才散去,杨勇意犹未尽,拉着杨广到自己宫中继续喝酒。杨广也不退辞,两兄弟把臂离去,落在权贵的眼中却议论纷纷,晋王韬光敛锐,太子色厉内荏,不日怕就有变故了。   当天晚上,萧玉儿便留宿宫中,陪伴独孤皇后,而隋帝自得到陈婉后,一意专宠,倒是甚少再回皇后宫中留宿。   第二天一早,晋王在东宫喝了一夜酒,到皇后宫中迎接晋王妃回府,萧玉儿已经服侍着独孤皇后起了身,正对着镜子给独孤皇后梳江南流行的发势。   杨广给母亲请过安,便坐在旁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独孤皇后对于两人如此合睦,自然是满意已极。   正说话间,杨广忽然捂着肚子叫了一声唉哟,脸色铁青,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独孤皇后在镜中看见了,吃了一惊,连忙说:“英儿,你这是怎么了?”   杨广挣扎着想站起身,刚扶着桌沿立起来,便忽然吐了一口血。两个女人都吓了一跳,萧玉儿便抛下手中的梳子,过去扶住杨广,独孤皇后忙叫人传御医。   萧玉儿将杨广扶到塌上休息,杨广才想说话,又吐出一口鲜血。萧玉儿惊慌失措,眼泪便扑簌簌地落了下来,抓着杨广的手,一味哀怜地盯着独孤皇后。   独孤皇后过去把她搂在怀里。此时,御医已经急招而至,杨广脸色铁青,咳两声便吐口血。   御医把了脉,脸色凝重,急着人抓了药,又用银针刺穴,令杨广吐出许多黑血,方才对独孤皇后说:“晋王是被人下了毒了。”   独孤皇后脸色一沉,“谁敢给吾儿下毒?”   御医唯唯诺诺不敢言语,此时杨坚也已匆匆赶至。萧玉儿只是抓着杨广的手哭泣,哽咽着说:“母后为儿臣作主。”   独孤皇后轻叹一声,心里多少有数,心中本就对太子杨勇嫌恶之极,现在更是视之如眼中钉。   杨广吃了药,沉沉睡去,因为中毒很深,暂时不能移动,便临时住在宫内。萧玉儿每日在床前扶持,大概过了月余,方才能够行动。   独孤皇后问及当日他都曾吃过什么东西,杨广却刻意遮遮掩掩,只说并没有吃过什么,而萧玉儿却不依不饶,一味地说,“王爷险些丧命,母后无论无何也要为儿臣作主,找出那个凶手来。”   杨广反而恼了起来,骂萧玉儿不识大体,萧玉儿索性掩面痛哭,独孤皇后便又反过来责怪杨广。   如此这般闹了几日,独孤皇后方在无人的时候悄悄问杨广:“英儿,你老实说,是不是你哥哥下的毒?”   杨广低头不语,独孤皇后便道:“英儿,你也不必一味回护着你大哥,他如此对你,你还护他作甚?”   杨广连忙说:“母后千万不要动气,大哥定是听了什么人挑唆,否则以我们兄弟情深,如何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独孤皇后怒道:“一定是云家的那个妖精,这样的人,怎么能让他继承大统?”说罢便忿忿而去。   杨广看着独孤皇后走完,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废立已成定局,一切皆在掌握之中。   萧玉儿慢慢踱了过来,低声说:“如何了?”   杨广点了点头,并没有说什么话,萧玉儿忍不住叹道:“你那天的情形真是吓人,要用那么危险的办法吗?”   杨广看了她一眼,淡淡地说:“你放心吧!我作事自有分寸。”   萧玉儿默然,她虽然一心一意帮助杨广,却从心底里觉得杨广可怕,做事不措手段,连自己的命都如同儿戏一般。   这几日的一言一行都是杨广教的,他以这种手段对付自己的亲生哥哥,真不知道以后会用什么样的手段对付别人。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杨广似乎马上看出了她的顾忌,便走过去将她轻揽入怀中,低声说:“玉儿,你在担心什么?”   萧玉儿摇了摇头,欲言又止。杨广微微一笑:“你放心吧,我是绝不会辜负你的,我有了天下,你便是皇后。”这样说的时候,眼底却泛起了另一个身影,若是为了你,便是天下不要又何妨。忽然便觉得胸中刺痛,忍不住呻吟了一声,放开萧玉儿,踉跄后退了两步,用手按住胸口,头上又渗出汗珠来。   萧玉儿吃了一惊,忙问:“怎么了?”   杨广勉强笑了笑:“没什么,可能是余毒未清吧!”   萧玉儿轻叹一声,欲言又止,只扶着杨广在塌上躺了下来,过了半晌才低声说:“王爷好好将养,莫再忧心,如今身体才是最重要的。”   杨广闭上眼睛,却无法将那人从眼前挥去,派出去寻找的人全无音讯,思念有如蚕食桑叶一般吞嗜着自己的心,总觉得疼痛难忍,一痛起来,便出了一头的冷汗。这样的日子到底何时才是个尽头?   隋文帝在次日下了废立诏书,太子杨勇被莫名其妙地废为庶人,云氏赐死,连带着云定兴也被罢了官。   立杨广为太子,正式入主东宫。                     第七章陈婉                     这一年陈婉二十八岁了,如今距健康城破已经过去了十六年的时间。时光荏苒,象是指缝里的流沙,转眼便漏得干干净净。容颜未老,心头却已落了风霜。   二年前,独孤皇后因病而死,陈婉进位宣华夫人,宠倾后宫,这宫中无论大小事情都得她亲自过问,实则是代替了独孤皇后生前的位置。   本是江南公主,现在做了北朝的后妃,这算是命途所至,门当户对。但杨坚,毕竟是个老人,陈婉从被临幸,到如今做了后宫之主,却都不是她预料到的,这乱世中女子的命运便如浮萍,吹到哪里,就是哪里。   自独孤皇后死后,杨坚失去了约束,每日里纵情声乐,酒色无度,终于精力衰竭,一病不起。这几日,病得更加沉重,药石无灵,恐怕是日子也快要到了。   陈婉每日扶侯在侧,看着杨坚越来越是衰老,连说话的时候,嘴角都会不受控制地流出白沫。这个皇帝,年轻时曾是怎样地叱咤风云,英武不群,如今年老了,也只象是一个普通人一样,被病痛折磨着。   朝政已全由太子广把持,人人皆说太子广孝悌仁义,与前太子勇大大不同。他刚刚续任太子时,便请杨坚下旨,不必对太子称臣,又刻意将庶人杨勇,接到东宫附近居住,说是骨肉情深,不忍分离,深意无非是处处监视,以免异动。   如今大事皆定,天下都在杨广的手中了。   杨坚病重,杨广每日入宫服侍,难免与陈婉朝夕相处,总觉得他看着她的神情有异,那样深情的一双眼眸,时时刻刻追随着自己的身影。   陈婉不由想起很久以前,她还是一个孩子,陈贞与她同在掖庭时,杨广盯着陈贞的双眸。十几年的时光,转眼便过去了,全不留下任何痕迹,陈贞自离开长安后便音信全无,谁也不知道她是否还在人世,流落到了何方。人走了,却又觉得并没有走,时时刻刻感觉到她的气息,还在空气中流动,是不甘心?还是另有所待?   忽然明白那个时候陈贞为何处处躲避着杨广,连看他的勇气都没有,这样的一双眼眸,确是足以使人沉沦其中。   病塌上的杨坚又昏昏沉沉地睡去了,陈婉悄悄走出仁寿宫,这白墙黑顶的建筑,虽然雄伟,却觉得凄清,不明白当初杨素督造此宫时,为何会选择这样的色调。   陈婉漠不经心地踱入花园中,坐在一棵桃花树下,正当初春的季节,万物重荫生机,两只蝴蝶在花丛中飞舞着,一朵桃花翩翩飞下,陈婉伸出手,桃花便落在她的手中。   花瓣有些残了,却依然美丽,想起自己,便如这花朵一般,难道只是为了一个老人开放吗?   脑子里方才想到杨广,他便忽然出现在眼前,全无预兆,一下子就冒了出来,陈婉拍了拍胸口说:“原来是太子,吓了我一跳。”   杨广笑笑,只是专注地注视着她的面颊。   陈婉被他看得不好意思了,低下头说:“太子下了朝了?皇上刚刚睡下,可能要过一会儿才能醒。”   杨广点了点头,却伸手将她的下巴托了起来。陈婉脸色一变,后退半步,厉声说:“太子这是干什么?”   杨广寸步不让,立刻跟着逼进了一步,两个人比刚才还要近了,“我想看你,我喜欢看你。”杨广如呓语一般地在她耳边说话,温热的呼吸拂上了她的耳畔。   陈婉的脸红了,这样近的距离有一种说不清的暧昧,她又后退,背后便是桃花树,退无可退,杨广更加靠近她,几乎与她紧紧贴在一起。   陈婉有些惊慌失措:“太子请自重,如果被人看见,陈婉该如何作人?”   杨广微微一笑:“看见又怎样?我要你,你就是我的,别人能说什么?”   陈婉咬了咬唇,“可是我是你父亲的妃子,你这样做是乱伦的。”   杨广淡淡地说:“什么伦常道德,我都不在乎,我喜欢你,我就是要你。”那样坚定的语气,似乎想了许多年了,一直在心里不停地说,“我就是要你!我就是要你!”却不曾真地说出口。如今才一说出来,便觉得快意,这些年来,我一直是要你的。   丝带飘下,桃花瓣被碾碎,混入尘土之中,还有一些花瓣落在洁白的胴体上,粉红地刺眼。杨广的手指拂过花瓣下的身体,身体上的花瓣,这一刻,目光迷离,神智恍忽,便似多年前,在掖庭之中,那个女子在自己身下呻吟。   “贞儿!”思量了千遍的名字还是脱口而出,寻遍了天下,也没有找到,疼痛变得麻木,以为思念早随着时间变淡了,却原来根本就是进入了骨髓,不必再想,每日都和人一起生存着。   陈婉脸色惨变,她蓦地推开杨广,这一推用得力气如此之大,杨广被她推地离开了身体。她立刻站起身,要系上散落的衣带,但手指却不停地颤抖,全不听使唤。   杨广叹了口气,他也不再勉强,替陈婉将衣带系好。   陈婉头也不回地走出花园,眼睛里酸酸涩涩的,一滴眼泪夺眶而出,心里觉得委屈异常,忽然开始暗恨她的亲姐姐,为何会是她夺去了杨广的心。   方走入宫中,见杨坚已经醒来,一见她进来,便皱眉问她:“你怎么了?为何哭泣?”   陈婉本想说是风砂入了眼睛,忽然念头一转,心里暗思,我为何要替他隐瞒?便马上做出忧忿的神情,以手掩面,低声抽咽。   杨坚忙抚慰她,又问:“到底是怎么了?”   此时,陈婉的心中多少是有一些报复的念头,并非为了报复杨广意图强暴自己,而是为了那一句“贞儿”。陈婉方才轻声说:“太子无礼。”只说了四个字,便号陶大哭。   哭是真的,心里是真有委屈,哭得肝肠寸断,自思身事,若是陈国没有平亡,她高高在上的公主,想要怎么样,又有何人敢忤逆她的心意?一旦成了亡国之人,忍辱偷生,独孤皇后生前,曲意奉承,尚不及一个宫人。如今好不容易有了出头之日,眼见隋帝大渐,虽然对杨广动了情丝,但到底是与理法不合,而他的心中只有姐姐陈贞。   越是思量越是委屈,越是止不住哭声,索性大哭一场,把十几年的积怨都哭出来。   杨坚一听之下,自然大怒,又见爱妃如此伤心,更加怒不可遏,忿然道:“这个畜生,他是当我死了?连我的人都敢动。”一时之间,怒气攻心,全不计后果,大声道:“来人,快传吾子。” 可巧杨素之弟杨约刚刚进仁寿宫,听了隋帝的话,便道:“微臣这便去传太子。”   杨坚怒道:“不是杨广,是杨勇!”   杨约一惊,却不言语,只低着头退了出去,陈婉这时已经止住了哭声,她虽然是一介女流,对宫内的形势,却也心里有数,一见杨约退了出去,便觉得不好,也站起来跟出去。   一出了宫门,便见杨广站在门外,杨约低声向他禀报着什么,两个人同时见到陈婉,杨约立刻便不语,杨广淡淡地看了陈婉一眼,陈婉心里一颤,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   杨广又低声向杨约吩咐了几句话,杨约才退了出去。   杨广走到陈婉跟前,淡淡地说:“夫人累了,也该休息了。”   陈婉一惊,抬起头,杨广神情不见喜怒,她便更加惊疑不定,她是知道杨广的手段,这些年来,萨除异已,全不留情,该杀的杀了,该流放的流放了,如今的朝中已全部是杨广的心腹。   两名侍从走过来扶着陈婉向后宫而去,说是扶着,其实不如说是强迫,陈婉身不由已地向前走,忍不住回头问:“你要对皇上如何?”   杨广微微一笑:“皇上生病了,要多多休息,夫人何必担心,有我在皇上身边服侍也是一样。”   目送着陈婉的身影消失,一股倦意悄悄地爬上心头,辛苦了这么多年,可不能毁在一个女子的手中。   此时仁寿宫的侍从都已撤换,杨素与张衡也匆匆进宫。杨素低声问:“皇上如何了?”   杨广淡然道:“皇上龙体欠佳,特请两位进宫,以防不测。”   杨素正在进入宫门,杨广忽然又说:“我听说素公有家传秘药,向能起死回生,何不也为皇上配上一贴。”   杨素脸色一变,立刻躬身道:“臣领旨。”   待杨素进了仁寿宫,杨广便带了几个人到了东宫外的庶人村。这本是杨勇初做太子时,为示韬晦,特意建的。建成后,杨勇便迁出东宫,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居住在这里。他这样做,无非是想向父母及朝臣标榜,自己纵做了太子,仍然时刻自勉,不敢有丝毫怠慢。而废立以后,杨广更是顺理成章,让杨勇继续住在庶人村中。   进了庶人村,近侍刚想进去通告,却被杨广使了个眼色阻止了。他向身边一个侍卫挥了挥手,便有两人持刀冲入杨勇居处。   屋内传出杨勇的喝问声,然后是争斗声,过不多久,声音静止了,一个侍卫提着杨勇的头走了出来,躬身行礼道:“禀太子,庶人杨勇意图谋反,已被臣斩了。”   杨广点了点头,“容后论功行赏。”杨勇的头犹在不停地滴下鲜血,一双眼睛怒目而视,眼珠几乎突出眼眶之外。他心里不由升起了一丝谦意,“这只能怪你自己不好,谁让你生在我的前面?”   再回到仁寿宫,杨素和张衡在塌前服侍,一碗药已经煎好,放在塌旁。   杨坚双手击着床塌,怒气冲冲:“杨素,你快去传杨勇。”   “杨素,你没有听见朕的话吗?朕叫你去传杨勇。”   杨素拱手说:“皇上,杨勇已是庶人,臣不敢奉旨。”   杨坚气得全身颤抖,但此时,他却全无他法,只长叹道:“独孤误我。”   此时杨广已经走了进去,杨素及张衡便退了出去。杨坚盯着杨广,这本是他最喜爱的儿子,却心计如此深沉,连父母都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中。   杨广拿起那碗药,恭恭敬敬地跪在杨坚塌前:“父皇千万不要生气,还是先将药喝了,调养身体要紧。”   杨坚转过头:“我不喝。”   杨广淡淡地说:“父皇不喝药,病什么时候才能好呢?”   杨坚怒道:“你这个不孝子,如果你还有一点良心,就快点把你哥哥找来。”   杨广微微一笑:“父皇那么急着见大哥吗?也快了,大哥在下面大概也等得很是心烦了。”   杨坚一愣,马上便明白过来,双手颤抖:“你,你,你这个畜生,你……”,杨坚老泪纵横,一口气梗在胸口,连声咳嗽。   杨广将药送到杨坚口边:“父皇,您看,您又咳嗽了,快喝药吧!”   杨坚刚张开口想骂杨广,却被杨广趋机将药倒入口中,他连忙想吐出来,已经不及,终于还是喝了一口下去。   这药性极烈,只一会儿功夫,杨坚便全身抽搐,口吐白沫。杨广站起身后,后退几步,手中的药碗倾斜下来,碗中的药便倒在地上,升起一股青烟。   杨坚双手按着胸口,象一尾死鱼一股在塌上挣扎,过了不久,便不动了。   杨广一直站在旁边静静地观看,此时他的面容平静,双眼空洞,看着亲生父亲死在自己的手里,心里即不觉得悲伤、也不觉得喜悦,即没有愧疚、也没有快意。只是平平淡淡地看着,象是看着一个陌生人。   此时,他忽然惊起,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是为了陈贞吗?为了一个女人?还是本来就深藏在心底的野心,一直没有暴露的野心?   这么长久以来,总以为是她使自己有了成为一国之主的欲念,但是不停的寻找,从未有任何人能够找到她的下落,而野心却一日一日滋长有如毒草,如果此时,她再回到身边,会否还会不顾一切,天下都不要,只要得到她?会不会这样?   扪心自问,连杨广自己也不知道。深心里的思念,对于权势的渴望,到底哪一个更重要?                     陈婉回到宣华宫后,越是思量越是害怕,杨广那种眼神,平淡之中隐含惊涛骇浪,对于一件事物的渴望,如此强烈,这样的神情,十几年前,她便见过。那个时候,陈贞能够坦然地直视着他,安静冰冷的目光似乎可以化解杨广眼中狂热的烈焰。她现在有些明白为何杨广会对陈贞念念不忘,当杨广眼中升起那样狂野的目光时,只有陈贞能够平静地注视他。   坐在镜前,镜中的容颜与多年前的陈贞如出一辄,她们姐妹自小相象,都是同样的清丽动人,但是她却一直没有陈贞那样冰冷的目光,她的目光总是灵动跳脱,象是一个二八少女,其实她的个性也如此,虽然这些年一直压抑,但到底本性难移。   这个时候,她却有点恨自己的容貌,如果她不是那么象陈贞,也许杨广便不会那样注视她,事情也不会到这个地步。   忽听得钟鸣九响,陈婉心里一颤,站起身来,一个宫人匆匆跑进来说:“夫人,不好了,皇上薨了。”   陈婉一阵晕眩,刚才离开的时候,皇上还是好好的,这便忽然薨了。   有一个宫人扶住她,急声说:“这可怎么好?太子当上了皇帝,一定不会放过我们。”   陈婉默然不语,她刚才离开的时候便觉得不妥,杨广那样的神情,如果早知如此,她真不应该多嘴。   宣华宫中人人自危,大家已经知道陈婉曾经向皇上禀报过杨广调戏自己的事情,接下来皇上便薨了,若是太子记恨在心,只怕她们也会连坐赐死。这样的事情,在那个时候本就是极为常见,妃子犯了过失,连侍侯她的宫人也是一个都不能放过的。   接下来的几天,忙于丧事,杨广似乎尚无暇理会她们。一直到丧事都忙完了,登基大典也准备好了,马上便要登基称制,这一天,忽着人送了一只锦盒。   锦盒送到的时候,宫人颤抖着手接了过来,若是毒酒,不仅陈婉要死,她们也是同样要死的。   锦盒送到陈婉面前,陈婉倒是十分平静的,她只看了一眼便道:“打开吧!”   宫人要解开锦盒上的丝绦,但手颤抖得厉害,却是解了许久也没有解开。陈婉便自己走上去,只三下两下将丝绦解开,翻开盒盖,却不是什么毒酒,是一只镶金嵌玉的同心结。   同心结是用五彩丝线做成的,大概是年代长久,丝线的颜色都褪了,但上面的珠玉却还闪烁异彩。   陈婉心里象是被针刺了一下,隐隐疼痛,这同心结,她十几年前便见过,那个时候,陈贞曾经抚摸叹息,如今人事已非,这同心结居然会送到自己的手中。   便觉得悲哀,自己也是一个女人,为何要做别人的影子?   一见是同心结,宫人们都松了口气,这下好了,皇上不仅不会杀宣华夫人,以后荣华富贵,仍然会源源不断而来。   却见陈婉脸色苍白,颤抖着手拿起同心结,一下子摔在地上,又仿佛不能泄忿一般狠狠地踩了两脚。   宫人大惊失色,连忙拦住陈婉,将同心结捡起来,小心地放入锦盒中,一边劝道:“夫人这是干什么?当今皇上不记前嫌,还愿意宠幸夫人是夫人的福份,夫人可别再惹恼皇上了,就算夫人不为自己着想,也为我们这些宫女想想。”   陈婉默然不语,任宫人们为自己梳妆打扮,换上最华贵的服饰,心里却觉得悲哀如死,他到底还是无法忘记陈贞。   当天晚上,杨广果然临幸宣华宫。床第之间,婉转奉迎,虽然心里悲伤,却忍不住还是沉沦其中,忽然发现,也许自己早就是喜欢他的,从十几年前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便开始了。   次日萧玉儿忽然来访,自杨广与萧玉儿住进东宫后,她们便经常见面。但如今到底和儿时不同,虽然也是十分亲热,却总觉不似先前般全无猜忌,亲密无间。   此时杨广刚刚入朝听政,萧玉儿也不掩饰,开门见山地说:“婉姐,夜来皇上可是宿于此处。”   陈婉脸上一红,垂下头:“玉儿,你不会介怀吧?”   萧玉儿淡淡地说:“我怎么会介怀?皇上按例是有三宫六院的,更何况我与婉姐情同姐妹,我的东西就是姐姐的,就算是让我把这个皇后之位让给姐姐,也是没关系的。”   陈婉愣了愣,“玉儿,你说什么?我从没有想过和你争什么,何况我本是先皇妃嫔,名不正,言不顺。”说到这里眼圈一红,便说不下去了。   萧玉儿也觉得自己有点过份,便过来拉住陈婉的手,正想劝慰两句,忽见桌上的锦盒里放着一只同心结,萧玉儿心里暗暗气苦,这些年来,她见杨广始终将同心结带在身边,是极心爱之物,想不到现在居然送给了陈婉。她便疑惑,难道陈婉便是杨广心里的那个女人。   本来想说的话又吞了回来,似笑非笑地盯着陈婉:“婉姐,这同心结可真精致啊,却不知道是从哪里得来的?”   陈婉叹了口气:“是皇上赐的,如果皇后喜欢,便拿去吧!”此时她已经改口不再叫玉儿,而是以皇后相称,两个人之间的关系无形之间更加疏远。   萧玉儿冷冷一笑:“即是皇上所赐,我又怎么敢夺人所爱?”说罢这句话便拂袖而去。   陈婉暗暗叹息,争什么?争来争去,都不是自己的。   接下来的几日,杨广忙于登基的事情,无暇顾及陈婉,萧玉儿私自传了旨将陈婉迁入仙都宫。   陈婉也不怨恨,也不通知杨广,收拾了东西,悄然无声地迁到仙都宫去。   仙都宫地处偏僻,本是极不得宠的嫔妃居住之地,与冷宫无异,陈婉居于此处,却觉得安闲舒适,退出宫庭的是是非非,虽然冷清寂寞,却也自得其乐。   然而杨广却不愿轻易放过她,待到登基大典结束,朝政也恢复正常的秩序,又派人到仙都宫招陈婉回去。   陈婉却不愿奉旨,只写了一首词,让使者带回:红已稀,绿已稀,多谢春风著地吹,残花离上技。得宠疑,失宠疑,想象为欢能几时,怕添新别离。   杨广见了这首词唏嘘叹息,也步韵合了一首:雨不稀,露不稀,愿化春风日夕吹,种成千万枝。思何疑,爱何疑,一日为欢十二时,谁能生死离。   却沉吟良久,终于还是没有再遣人送去。                     正如今,秋高气爽,四海升平,虽有杨谅之反,也被杨素平息了,一切都在掌握中,没有什么再需忧心,只是她却仍然全无消息。   派出的人越来越多,寻遍了大江南北,长城内外,却还是全无所获。各个州府的户藉上也没有徐德言与陈贞的登录,想必是改换了姓名。   心里却还是觉得空落落的,要做的事情都做了,深心的思念还在思念,不再有目标后,才发现原来心底的痛依旧在那里,并没有减轻,只是痛得麻木,不再觉察。   忽忆起扬州的琼花也该开放了,那一夜,曾与陈贞站在月色下,安静而恬淡。有多年未见过琼花了,是否还象是以前那般娇艳?   便立刻传旨要下江都,命人输通了永济渠,以郭衍、李景为前军,船艇相连二百余里。   不一日,到了扬州,多年来的旧邑,一草一木,都是如此熟悉,却没了年少时的心情,那样执着而轻狂的年少,如今只存活在记忆中。   换了冠带,微服出访,只想在记忆里走上一趟,象是多年以前,时时轻装徒步,在这个江左古邑的街头,听一会儿软语呢喃,看一会儿红袖帘招。   茫不经意间,到了瘦西湖畔,远远地见琼花被竹篱围着,严禁游人靠近,却有许多红男绿女,簇拥在左近低语:“皇上下江都就是为了看琼花来的!”   “可不是,这琼花天下也只有扬州才有,别的地方想看还看不到呢!”   忽见一个青衣荆裙的女子从眼角掠过,心里一惊,连忙回首,可巧那女子也正好抬回头,两人目光相对,心里皆是一震。   十数年的寻找,似乎得来全不费功夫,再次相逢时,竟是在扬州的琼花旁边。   默然相视,喧闹的人声在耳边一掠而过,便消失的干干净净,碌碌的众生迷迷茫茫地从身边走过,全不留一丝痕迹。   只是安静的凝视,前世今生的回忆一下子便拥上了心头。   “你……”   同时说了个“你”字,又同时住口,都等着对方先开口,却又谁都不愿意抢先,便相视一笑,杨广说:“你清减了许多。”   陈贞微笑:“江湖飘泊,自然不比在杨公府上。”   杨广也微笑:“想不到你在这里。”   陈贞回头指了指琼花:“琼花是昨夜刚开放的,大概知道皇上要来。” 杨广也抬头看着琼花,花枝上开满了洁白的花朵,这一年的琼花只有一种颜色。忽然便沉默下来,两人都不知说什么话好。思量了许多次的重逢,当重逢真地发生时,却不似想象中惊心动魄。   杨广仰天呼出口气,忍不住笑意,其实无论她是谁都不介意,是杨素的姬妾也好,是徐德言的妻子也好,只要能够相见,便觉得心满意足。再低下头时,见陈贞一双清亮的眸子安静地凝视着自己,这些年来,容颜也许改变了,但那样的一双眼眸却全无变化。   也不想再问什么,别后情形全不在意,重要的是此时感觉到对方的气息就在自己的眼底。   “玉儿也来了扬州,你们姐妹情深,是不是要去探望她?”试探着问。   陈贞微笑着摇头:“不必了,如今陈贞已是庶民身份,不敢逾矩。”   杨广便不勉强,两人又沉默了一会儿,陈贞抬头一笑说:“皇上安好,民女要告辞了。”   杨广愣了愣,失声说:“这么快?”   陈贞道:“民女还要将布料送到布坊去。”说着扬了扬手中拿着的丝绸。   杨广便说:“我陪你去。”   陈贞忙说:“不敢有劳皇上。”便福了福,也不再言语,转身离去。   杨广也不说话,只远远地跟着陈贞,陈贞虽未回头,却也知道杨广跟在身后。到了布坊交了布料,见杨广站在斜对面的一个摊贩旁边,用眼睛望着自己,她只作不见,径自向家中走去。   杨广仍然跟在身后,进了家门,正想关门时,杨广说了一句:“你明天还去布坊吗?”   陈贞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杨广便笑笑。   陈贞关上门,愣愣地发了会儿呆,这些年风花雪月,也只是弹指地过了,本与徐德言江湖飘泊,四海为家,两年前,以为自己的事情都无人记得了,才定居在扬州。为什么会定居这里,也许是因为那一夜曾经谈过的琼花一直留在记忆里。   想不到,才两年的时间,他便也到杨州来看琼花,居然又会那么巧在街头相遇,难道因缘未尽?依然是造化弄人。   到了晚间,徐德言从书馆回来,她也不提起此事,虽然有点偷情般的惭愧,但她知道自己是绝不会再与杨广有什么牵挂的,多年前,最靠近的时候,也被她硬生生地分开了,到了现在,他是皇上,她是民妇,更不可能有什么。   第二日午后,方拿了绣好的丝绸出门,就见杨广站在巷口的树阴下,两个人迎面相逢,也不说话,只是淡淡地看上一眼。   仍然是陈贞在前面走,杨广远远地跟在后面。   如此这般闹了几日,陈贞心里终究觉得不妥,他是皇上的身份,如何能够日日在民间治游?且纸包不住火,这样的情形久了,难免被人看破。   那一日,迟疑许久,却终于还是下定决心,扬州的生活到此也该结束了,匆匆的相逢只当是春梦一场,以后还是另寻一个无人知道的地方栖止,终此一生吧!   待徐德言回来,便与他提起,如今皇上到了江都,满朝文武都跟了来,旧识甚多,怕会不小心遇到什么人,不如歇了馆,离开江都。   徐德言也不吃惊,居无定所的日子过惯了,反倒觉得在一个地方住长了有些不习惯呢。   两个人匆匆收拾了东西,徐德言第二天一早入了馆交待了一切,便雇了辆马车载了陈贞离开扬州,那时候虽不到晌午,但杨广因怕陈贞又一次消失,早派了人日日监视着他们的动向。   一见他们果然离开了,立刻飞马去报杨广。   杨广接到消息时,正在批阅长安送来的奏章,一接到消息,马上便骑了马追出去,追到城外,远远地见了马车,却又忽然失去了勇气,到底是以什么身份什么名目来追寻呢?   于是便勒住马,心里惆然若失,这些年来,本已经麻木,却又不期而遇,难免再升起希望,但到底她还是惯常的冷漠,终于又一次弃他而去。   看着马车越走越远,消失在苍茫之中,他才吩咐道:“暗中保护他们。”   侍卫领命而去,所谓的暗中保护自然也便是暗中监视,到了这一次,杨广是不会再让陈贞象上次一样消失得那样彻底。   却也失去了在江都的兴致,匆匆回京,方进仁寿宫,便听见宫人传讯说,宣华夫人病重,已到了弥留之际。   杨广暗暗叹息,想不到陈婉竟命薄如此,若是让陈贞知道,难免又是一场伤心。萧玉儿虽是前时恨陈婉得宠,但到底是姐妹情深,忙摆驾仙都宫。   匆匆到了仙都宫,见四处萧然,连个花树都没有,且本就静僻,路上也无人打扫,野草长得肆无忌惮,难免暗暗后悔,只为了一念之妒,便连几十年的姐妹之情都顾不得了。   进了宫内,见陈婉面黄肌瘦,没一丝生气,躺在塌上仿佛连呼吸都没了,忍不住落泪。   陈婉睁开眼,见是萧玉儿,微微苦笑,“玉儿,你们从江都回来了?”   萧玉儿便上去拉住陈婉的手,“婉姐,你怎么一下子病成这样?”   陈婉淡淡地说:“也没什么,可能是命数到了。”   萧玉儿悄悄地拭了拭眼泪,低声说:“婉姐,都是我不好,不该这样对你。”   陈婉微笑说:“我们姐妹还说这些干什么。”   萧玉儿扶着她坐起来,靠在自己的身上,问她哪里不舒服。陈婉却对自己的病情全不在意,只是说:“已经请了御医看过了,都是束手无策,命数已至,夫复何言。”   萧玉儿忍不住又垂泪,陈婉反倒安慰了她两句,才道:“玉儿,你还记得前时在健康,你问我要那串南海珍珠。”   萧玉儿点点头,“刚巧我去了舅舅家里,回来时健康便城破了。”陈婉叹道:“珍珠却还在我这里,是我在掖庭时,皇上派人送来的。”便命人将南海珍珠取来,交与萧玉儿。   萧玉儿忍不住问:“婉姐,莫非你在掖庭时,便……”   陈婉打断了她的话:“玉儿,你猜错了,皇上喜欢的人并不是我。”   萧玉儿疑惑地看着她,“那是谁?”   陈婉苦笑,“是我的姐姐,皇上宠幸我,只是因为我长得象姐姐的原因。”说着,泪水也流了出来。   两个女子相互偎依,萧玉儿不停地用手帕擦着眼泪,擦擦自己的,再擦擦陈婉的,却怎么擦也擦不干,索性不擦,哭个痛快。   过了许久,萧玉儿方说:“原来是贞姐,我却想不到呢!前些年贞姐跟着徐德言走了,如今也一直没有消息。”   陈婉说:“那时候,我和姐姐在掖庭,皇上送了同心结来,姐姐却不要,如今反落在我的手中。”她从枕下拿出同心结,交到萧玉儿手里,“玉儿,如果你以后还能够见到贞姐,便把这个同心结给她吧!告诉她,告诉她,我先走一步,没缘份再相见了。”   萧玉儿接过同心结,忍不住又抱着陈婉痛哭一阵,两个女子凄凄切切,心里百味杂陈。   萧玉儿道:“我先时还那么傻,要与婉姐争,却原来怎么争都争不过的。”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见天色已晚,萧玉儿便让陈婉安心养病,说明日再叫御医来会诊。   她回到宫内,想一会儿哭一会儿,不仅为了陈婉,也为了自己伤心。也不问杨广与陈贞之间到底是什么情形,只觉得这些年,自己原来都是白过了。   到了半夜,忽听得钟响,吓得她连忙起身,过了一会儿,有内侍来传信,说是宣华夫人已经薨了。   她愣愣地发了会儿呆,急穿上衣服,到仙都宫中,见陈婉安静地躺在塌上,面色红润,竟不似白昼那般枯黄。   又忍不住伤心欲绝,拉着陈婉的手哭到天明,方被宫人劝走。忽然有些暗恨杨广,如此冷漠,心里便真地只记得陈贞吗?                     第八章杨广                     陈贞自离了扬州后,便一路向着西北而去。中原都走遍了,走到哪里都不能摆脱旧日的影子,也许离开中原,方是真地开始另一次生命。   途经洛阳时,闻说李靖和红拂正在此地练兵,只远远地望了他们一眼,红拂益发英气逼人,俨然一位女中豪杰。   陈贞也未上去相见,世事沧桑,聚合便如水中浮萍,今日相见,明朝依然分离,何必徒惹伤心。   继续向西北而去,到了张掖,这地方已经是大隋的边界,再下去便是突厥可汗的势力范围了。真似走到了天边一般。西北的风沙吹在人的脸上都会生疼,口音也完全不同,抬起头是时而晴朗、时而灰暗的天空,树木都是参天地高大,没有楼台烟雨,没有草长莺飞,这地方一切都是爽快的,说来便来,说去便去。   便暂时栖止在这里,依然是过着以前的营生,徐德言替人写字,陈贞则绣一些画样送给绸缎庄。   方住下没多久,传出始毕可汗犯边的消息,一时之间人心惶惶,汉人都迁向东边去了,胡人也都索性向西迁徙,唯恐战事真地发生,会殃及池鱼。   徐德言与陈贞倒是并不惊惶,仍然停留在这里静观其变。   不一日,朝廷的大军也到了,居然是皇上御驾新征的。杨广在未继帝位以前,不仅消灭了江南的陈国,还屡次向辽东征战,大胜而归,也曾经向西讨伐突厥,都是得胜回朝。因此,当杨广继了帝位以后,高丽、百济、新罗、吐谷浑、高昌等蛮邦纷纷来朝,突厥的启民可汗更是娶了宗室之女义城公主,与大隋修好,如同兄弟,那个时候,可真是国威昌盛,国运享通。然而突厥部毕竟还是觊觎东方的大好河山,窥边之心不死。   大军驻扎在离城不远的地方,御驾则进了城,启民可汗也亲自率部勤王。这突厥的人,倒是与汉人很象,内部并不团结,都想借机能打倒对方。   城内的士兵多了,做买卖的胡商便又纷纷拥回张掖,带来西域盛产的葡萄美酒、地毯、香料等物,再换走中原盛产的茶叶、丝绸。   来自各地的马戏班子也忽然聚集在这里,每天从早到晚地上演着希奇古怪的马戏,张掖因为战争而一下子变得热闹非常。   陈贞住宅的门前,便有一个胡人的杂耍团,每天都有胡女穿着妖艳,随着胡乐翩然而舞,人们说这种舞蹈叫做胡旋,男人跳的时候,英勇不凡,女子跳的时候,治艳动人。   陈贞时而倚在门前看一会儿胡女的舞蹈,胡女们都长得白肤碧眼,金黄的头发,与中原人全不相同。   御驾进城的当日,杨广就换了便装,到街上看胡人的舞蹈,他早知道陈贞住在这里,却又装做全不在意地踱过来。   陈贞见杨广的手里提了一个鸟笼,鸟笼里养的是一只乌鸦,她便忍不住想笑,人家养鸟都养金丝雀、黄莺、画眉,怎么他却养了一只乌鸦。   杨广蹲在陈贞的门旁,完全象是一个游手好闲的公子哥,闲闲地说:“这胡女的舞蹈可真奇怪啊!”   陈贞“嗯”了一声,也不理他,自顾自地绣着花绷子上的一朵牡丹。   杨广便说:“你绣的什么花?”   陈贞瞟了他一眼,低声说:“牡丹。”   这时笼子里的乌鸦“呱呱”叫了两声,陈贞忍不住笑道:“皇上怎么养乌鸦?”   杨广也笑了,“这乌鸦可与一般的乌鸦不同。”   陈贞说:“有什么不一样?还不都是黑的?”   杨广笑道:“你没见这乌鸦长了三条腿吗?”   陈贞仔细看了一眼,才看出来,果然是三腿的乌鸦。“原来是俊乌,恭喜皇上。”   杨广笑笑,“这鸟是从蜀中进贡来的。”俊乌是传说中的神鸟,生活在太阳当中。当年后弈射日时,太阳落在地上,就变成了俊乌。如果哪朝哪代能发现一只这样的神鸟,说明当朝的君王是受命于天,无可争议的天子。   陈贞便继续绣花,杨广也继续看着胡姬,两个人似乎全不相识,只是路人见面,随便聊两句。但陈贞却心里有数,杨广必是一直派人跟踪她,才会一来便知道她住在哪里,心里忍不住有些酸楚,说不清什么滋味。张掖的风沙大,陈贞用青布半遮着脸,杨广蹲在墙跟旁,不一会儿就满面风沙。   忽见有一个猎户推车走过来,车上放着从山里擒来的野物,其中有一只全身黑毛的狐狸,没有一丝杂毛,杨广看了,便叫猎户停下车子,买了那只狐狸,有侍从走过来,将狐狸拿走。   陈贞轻笑说:“皇上现在对动物特别有兴趣吗?”   杨广也笑了笑:“是一只玄狐,最近倒是出了许多不世出的珍禽灵兽。”   陈贞便道:“天降祥瑞,是大隋的福份。”   杨广叹道:“也许是吧!虽然大局已定,但宗室门阀拥兵自重,且有边关各族,狼子野心,目前能够相安无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忽然发难。”   陈贞安慰他说:“皇上前些日子颁布了科举制度,必能网罗天下贤才为朝廷所用,以后总会慢慢地好起来。”   两人对望一眼,杨广忽然说:“其实天下如何,本与我无关,我,若非是为了你,我也不会做这个皇帝。”   这句话一说出口,两个人都吃了一惊,杨广愣愣地发了会儿呆,怎么还是说出这句话,本是不想说的。陈贞默然良久,方道:“天下皆以皇上为重,皇上再不可说出这样的话来。”便进了门,关上房门。   杨广站起身来,望着房门,只是一道木门,力气大的,一脚便能踢开,却隔着两个人,象是天地之别。他心里忍不住疲倦,跟着她到了西北又如何?一切都还是如此,全无改变。 隔日忽传来消息,吐谷浑与始毕可汗勾结,从北方来了,战事一触即发。   杨广全不惊慌,他自少年时便东征西战,出生入死,这样的阵仗也见得多了,命人到并州招李渊护驾。不料吐谷浑却事先获知了消息,将后援部队的来路斩断,一时之间,一个在东,一个在西,互成犄角之势,张掖蓦然成了一座孤城。   这下城内的居民真地惊惶起来,本以为不会真地开战,突厥数次犯边,都是远远地见了朝廷的正规军队,便望风披糜,想不到这一次却是真地要打仗了。许多居民都向南逃离,进入祈连山深处躲避战乱。   这一日,杨广依然微服到街头,陈贞似乎并不知道战事临近,仍然安静地倚在门前绣花。对面的胡旋班子,在几天前也仓皇而去,本来热热闹闹的地方,蓦地冷静了下来。   “你不走吗?”   “皇上没有把握打赢这场仗吗?”陈贞闲闲地说,头也未抬。   杨广笑笑道:“我不知道,年轻的时候一定能打赢,现在我老了。”心里不由升起了一丝悲哀,真地老了,时光荏苒,青春易逝。   “不是有援兵吗?”   “谁知道什么时候能到?你也进祈连山避避吧!”   “我不去,我过不惯山里的日子,何况还没有交战,怎么就知道会输呢?”   杨广看了她一眼,刚巧陈贞也抬起头,两人目光相接,忙又匆匆避开。杨广想,是不是该告诉陈贞,陈婉已经过世了呢?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不说。   刚好在这时,陈贞问道:“玉儿和婉儿可好?”   杨广点了点头,“好!”   陈贞若有所思地看着杨广:“听说皇上收了婉儿,希望能够好好照顾她。”   杨广低下头:“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她的。”   有兵士急报战事有变,杨广便匆匆而去,陈贞收起花样,见徐德言站在身后,她便笑道:“什么时候出来的?”   徐德言淡淡地说:“刚刚出来。”他看了陈贞一眼,续道:“邻居们都走了,我们是不是也到山里去避一避?”   “我看不必了,也不一定就会攻到城里来。”   徐德言便点了点头,也不再问,心里却忍不住想,留在这里,是为了与杨广生死与共吗?但他却终于未说出口,两个人聚散离合,这些年来更是江湖漂泊,有许多话都不必再说,说出来不仅伤了人,也伤了自己。   战事的危机一直持续了一个月,终于因李世民带一骑轻兵击溃了吐谷浑军队而告终。始毕可汗因吐谷浑军队已向隋称臣,他自己则是孤掌难鸣,便也匆匆撤了兵,并送了一封求和书。   杨广不为己甚,不仅接受了求和,还将宗室的一个女儿嫁给了始毕可汗,那个年代公主的命运似乎就是用来和亲的。   陈贞暗想,幸好她是陈国的公主,陈后主从未勉强他的妹妹和亲,她才能够按照自己的意愿嫁给徐德言,虽然也许这只是造化的一个玩笑,但毕竟是自己选择的,就算是苦果也胜似别人安排的命运。   张掖之围解除后,陈贞反而催促徐德言整理行装,说是西域不适合久住,还是再找合适的地方吧!   徐德言本就想离开这里,便收拾了一切,将房屋还给房东。两个人只整理了不大的两个包袱,背在身上,才走出屋门,便见杨广站在门外。   徐德言只拱手行了个礼,便走到一侧,他当然知道杨广并非是找他来的。   杨广也拱了拱手,见陈贞的样子,便知道她又是要走了。他叹了口气说:“这一次又要去哪里?”   陈贞淡淡地说:“民女也不知道呢!只是请皇上不要再派人保护民女,我与德言只想过平静的生活,不想再被谁打扰。”   杨广心里一阵酸楚,“你便这样怕见到我吗?”   陈贞半转过身:“皇上是一国之主,天下还有多少事情等着皇上处理,何必以民女为念?”   杨广淡淡地说:“如果你愿意到我的身边来,我便是天下不要又何妨?”   陈贞咬了咬牙,还是横下心来说:“多年前已经向皇上表明过了,国恨家仇不共戴天,陈贞是万万不能服侍皇上的。请皇上以后也不要再挂念陈贞,只当是一场春梦,梦总有要醒的时候。”   杨广便忍不住怒意,他道:“好,只要你跟着他走,以后我都不再见你。”   陈贞看了杨广一眼,福了福,低声说:“皇上万安,民女告辞了。”转过身走到徐德言身边,两个人向着城外走去。眼见两人的背影慢慢消失,陈贞自始至终都没有回头。杨广便觉得心里冷冷的寒意,西北的风吹在人的身上,仿佛一直吹到心底。这时,有个侍卫走过来请示,是否还要继续保护陈贞,杨广摇了摇头,即是她不要,何必再勉强?   有了天下又如何?还是没有她。   心底又一次深深地疲倦,象是许多年前,疑惑自己为何会这样累,只想休息,觉得疲倦,如此地疲倦,似乎连活下去也会觉得很累。这天下,还要它作甚?                     萧玉儿觉得杨广自张掖班师回朝后,似乎又变成了另一个人。   他先是命人建了迷楼,又令人选取天下美女置于迷楼之内,每日里也不再处理朝政,只是饮酒作乐。   先是大夫何稠进御童女车,这车内的空间极小,只能容两人在其中,且有机关将女子手足固定,纤毫不能转动。杨广便招了处女,在其中试用,果然妙用无穷,便赏了何稠千金。   这何稠得了千金后又挖空心思,再做了如意车,在此车之中御女,自然摇动,倒是比前时设计更加精巧了。杨广便又赏了他千金,每日里都要找处女在如意车中开苞。   被萧玉儿见到几次,心里甚是不快,也劝说过,但杨广只是笑笑,即不恼怒,也不听劝,依旧每日故我。   后又在迷楼中转角处加设了许多铜镜,于其中御女,则历历可见。   便这样每日淫乐,全不管天下事情。没多久,有各地豪门领导了农民起义。杨广命大臣去平定,自己依旧日日笙歌,过着醉生梦死的生活。   时而有宫人秘报说某某有谋反之意,萧玉儿令其直接报与杨广。杨广听了,不仅不生警惕,反而将宫人杀了了事。   后来,再有宫人秘报时,萧玉儿便叹道:“天下事已到了这个地步,何必再让皇上忧心呢?”   此时,宇文述已死,其子宇文化及身居右屯卫将军之职,专司京城及皇宫的一切安全护卫。   萧玉儿总是觉得宇文化及望着她的神情不加掩饰,充满欲望。她却不觉得厌恶,这个年轻人很象是杨广年轻的时候,意气风发,飞扬跋扈,看见他,便会想起以前的时光,杨广还未做太子时,他们在扬州,虽然不似如今这般富贵,却自得其乐。至少,那个时候的杨广,眼中并没有旁的女人。如今一切都不同了。   大业十二年,第三次下江都了,不明白杨广为何那么眷恋琼花,每过一段时间,就会想到扬州去看一看。这么多年,琼花还象是以前的老样子,全没有改变,萧玉儿随着杨广去看,见他眼中一闪而逝的柔情,那样的眼神,总觉得并非是为了琼花。   舟行河上,每一艘船中都有千名女子,执雕板镂金楫,称为殿脚女。女子是民间千挑万选选来的,每一个都是青春年少,雪肤冰肌,在船上被风一吹,一色的白衣便翩翩飞起,宛如谪仙。   杨广每日都临幸不同的女子,虽然身体一日日倦怠,他却全无所觉。曾有矮民王义上奏说,人生难得寿,陛下亨天下富贵而不知自爱重,如此行乐,难以寿尽天年。   杨广听了,依然只是笑笑,也并不责罚王义,每日行乐如故。   到了长江边时,夜晚忽见有客星犯太微宿,天官皆默然不语,如此征兆实是不吉。接下来便传闻唐公入了京师,立了代王为帝,遥尊杨广为太上皇。   听到这个消息,随驾来的朝臣难免惊慌失措,便向杨广提出,该当北伐,杨广却是高深莫测,即不言好,亦不言恶,谁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这个时候,萧玉儿随着杨广住在丹阳宫内,夜来独宿,忽听头上鸦鸣不断。她心里本就是纷乱如麻,听了鸦鸣更是心惊胆战。   如今她已经是三十六岁的人了,虽然外表看起来仍然象是二十出头的女子,但毕竟时光易逝,青春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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