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网上买书,看到竟有胡兰成的《山河岁月》。颇感意外,因为此书一般被认为是其汉奸言行的理论依据之作,当属被禁之列。之前,已经读了此人另外几册在大陆出版的著作:《今生今世》、《禅是一枝花》和《中国文学史话》。现又见到此书,颇有些感触!
1939年春,汪精卫从河内偷渡到上海并着手组织伪政权,陈璧君推荐胡兰成充当汪的侍从秘书。翌年,汪伪政府成立,胡兰成被任命为宣传部政务次长、伪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兼《中华日报》总主笔。当时汪精卫称他为“兰成先生”,经常向他“殷殷垂询”,他因此被认为汪精卫的“文胆”。胡兰成踌躇满志,自诩“稳坐政论家第一把交椅”,“和平运动时位居第五”,不料因此得罪了汪精卫、周佛海和林柏生等人,而被排挤出汪伪集团。以后,他通过日本使馆官员清水、池田笃纪,和日本军政界的少壮派人物交往,并向日军宇垣一成大将献计:“如果日本失败,向重庆求和,必遭到拒绝;至于延安,可以取得某种军事上默契,但于大局无补。求和必须向英、美,别无他途。”因此深得宇垣等人赏识,被推荐到武汉《大楚报》社任社长。
抗战胜利后,胡兰成逃出武汉,先后隐居上海、浙江温州等地。1949年再逃香港,并在汉奸熊剑东之妻的资助下偷渡日本。开始依靠旭化成公司老板日商宫崎辉的接济,以后又与原“76号汪伪特工总部” 警卫总队副总队长吴四宝的寡妻佘爱珍同居。其间把台北出版的《蒋介石秘录》一书推荐给日本《产经新闻》连载,因而争取台湾撤销对其通缉。1974年,在香港《新闻天地》主编卜少夫的引荐下,胡兰成被台北文化大学校长张其昀聘为客座教授,在博士班授课。胡兰成在日本时已出版《山河岁月》,在台期间又推出《今生今世》。前后两书,遥相呼应,为他的一生所作所为辩解粉饰。于是引起台湾文化界的声讨,国民党高级将领白崇禧之子、作家白先勇以及政论家胡秋原等人均撰文抨击。胡随即于1976年仍回日本客居,1982年病死于东京。
胡兰成的作品得以在大陆解禁,一方面反映国内的言论出版的自由度提高,另外也是一种理性回归的文化现象。愈来愈多的人,希望能全方位地了解一个历史人物,然后再通过他去了解那个时代的方方面面。这是一种尊重历史的客观态度,值得弘扬。就其作品而言,胡兰成精通《庄子》、熟谙佛学禅机、对宋明理学颇有研究、对古诗文,也可说烂熟于胸;京剧和一些地方戏的很多剧目的大段唱词、念白,甚至背得出来;对印度文明和西方文明也较为熟悉。而且能够把书本上的知识很娴熟地融汇进文章中。
台湾著名作家余光中评价胡兰成作品:“……文笔轻灵圆润,用字遣词别具韵味,形容词下得尤为脱俗。”“胡兰成先生于中国文字,锻炼极见功夫,句法开阖吞吐,转折回旋,都轻松自如,游刃有余,一点不费气力。遣词用字方面,每每别出心裁,自铸新语,不袭陈规。……‘清嘉’而又‘婉媚’的绝句,《山河岁月》之中,仰摘俯拾,真有五步一楼之感。‘胡体’的文字,文白不拘,但其效果却是交融,而非夹杂。”
著名周作人研究专家止庵先生为《今生今世》中文版作序时写道:“我又曾提出有一路‘才子文章’,从林语堂、梁实秋、钱钟书直到董桥,皆属此列。现在不妨把胡兰成一并算上。……才子文章,无论意思文字,难免取巧做作,仿佛不甘寂寞,着意要引得读者叫好,胡文亦不例外。……我读《今生今世》,觉得天花乱坠,却也戛戛独造;轻浮如云,而又深切入骨。附带说一句,近年来散文领域整理发掘之功甚伟,有所成就者大都已经出土,大概够这个档次的,也只剩其他这么一本了。该书面世,庶几功德圆满。”
胡氏的文章温婉、细腻有余,但毕竟难当大家风范,少了张爱玲的流畅、自如。更缺少徐志摩的灵动、郁达夫的愤懑、丁玲的叛逆、鲁迅的犀利、巴金的热情和茅盾的鞭辟;即使他引为自豪的政论文章,恐怕也难比上郭沫若的讨蒋檄文《试看今日之蒋介石》那么地酣畅淋漓。在胡兰成看来:“中国文学是人世的,西洋文学是社会的。” “人世是社会的升华,社会惟是‘有’,要知‘无’知‘有’才是人世。知‘无’知‘有’的才是文明。大自然是‘有’‘无’相生,西洋的社会惟是物质的‘有’,不能对应它,中国文明的人世则可对应它。文明是能对应大自然而创造。” 中国的人世是“有限的社会而涵无限的风景。”所以他的文章里展现的是“清平世界,荡荡乾坤……”,是他一直极力推崇的商周时代那种“王道”与“礼乐”的人世。
其实,胡兰成所处恰是军阀割据、内忧外患、国破家亡的乱世,他自己也过了半生颠沛流离的生活。那种“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世外桃源生活也许是他一直心向往之的;或者仅是一种无可奈何的逃避罢了。如同他读唐诗,推崇李白甚于杜甫,或许就是因为李白诗中多有:“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长歌吟松风,曲尽河星稀。我醉君复乐,陶然共忘机。”的那种洒脱与超然的“诗仙”风范和“兴酣落笔摇五岳,诗成啸傲凌沧州”名士气派;而不愿接受“诗史”杜甫笔下尽是的:“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生。”的满目疮痍的现实世界。
在胡兰成的作品中,这种文字与现实分裂、隔离的例子,比比皆是。
又如胡读《隋唐演义》,“书中最敬重的是单雄信”,而单雄信终究最后保了王世充,没能归唐,最后只能弟兄反目,身首异处;就像胡追随了汪精卫,落得汉奸的骂名。有些时候,对于文学或者文化的取向,对于人的一生影响真的如此之大吗?
胡兰成一生的政治取向也是飘忽不定的,事实上,他从来没有过自己明确的政治主张与立场,只不过是个具有浓重名士习气及游戏人生思想的文人罢了。他说:“我是政治的事亦像桃花运的糊涂。”确实如此,“中华民国二十五年,两广军兴,兵谏中央抗日。第七军长廖磊聘我兼办《柳州日报》,我就鼓吹发动对日抗战,必须与民间起兵开创新朝的气运结合,不可被利用为地方军人对中央相争相妥协的手段。”此时的胡兰成,似乎还主张过“全民抗战”?
时隔不久的1938年12月31日,香港各报刊载汪精卫的媚日“艳电”。1939年元旦,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及中央监察委员会在重庆召开临时联席会,一致通过“永远开除汪精卫党籍,并撤消其一切职务”的决议,全国各界人士纷纷声讨汪精卫。胡兰成却于1939年1月3日发表《我们的郑重声明》,抗议国民党中执会关于开除汪精卫党籍的决议。他指责国民党中执会“破坏党章”。并为汪精卫辩护说,汪的“艳电”不过是“建议”而已;他的“建议”完全“合法”。但是,正如1939年元旦《大公报》社评《汪兆铭违法乱纪案》所指出的:汪兆铭“对党对政府均有绝对的发言权,有这样重大主张何以不在重庆建议,而竟以诡秘出走的方式到香港公开宣扬,淆乱国策,动摇视听,违法乱纪,莫此为甚。” “近卫声明,分明是独霸远东‘奴隶’中国的总说明……兹读汪氏艳电,竟把近卫声明粉饰得冠冕堂皇,不啻以中国人的手笔,替日本人写招降文。”胡的声明可视为其开始主动追随汪精卫附日卖国的转折。
随后,胡兰成在《中华日报》与《大楚报》又发表一系列的社论,并陆续结集为《战难和亦不易》、《文明的传统》和《中国人的声音》等出版。成为汪伪政权注解政治主张的理论依据。出版于1940年的《战难和亦不易》即收入胡的105篇政论文章。书前有汪精卫于1940年1月9日撰写的序言:“......胡兰成同志于艳电以后发表了许多重要论文,对于国内情形国际形势都有极深切的认识,极明确的判断,其最言人所未尝言的,是‘如何争取主动的和’,这实在是一针见血的话……” 而胡在《当前的选择》中的原文是:“始以主动的战,终以主动的和,大获胜果,是为上策。不能主动的战,犹能主动的和,较少吃亏,是为中策。始以被动的战,终以被动的和,屈辱的程度连自己都不知道,是为下策。”在《和平运动的把握》一文中,又认为“和才能救国”:“中国人目前最担心的是亡国,因为抗战不能救亡,所以要和平。”举出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沙俄和土耳其争斗的例子:“弄到两国抓住各人的辫子一同跌入世界大战的漩涡”,要吸取这个“教训”,只能委曲求全,放弃抗战。直到1945年2月,日本败局已定、投降在即时,在《中国人的声音》一书中,他还天真、固执地认为“日本战胜比美国战胜好。日本倘使战胜……她将不能不让步给殖民地半殖民(地)国家的解放运动。”
又过了四年,他还会认为是共产党人实现了他的“理想”:“……中华民国三十八年三月,解放军渡长江,毛泽东的总攻击令,真真神旺,那文章令人想见周武王誓师孟津当年。”“解放初期,真的迢迢如清晓。我在《山河岁月》里所写的,一旦竟有解放军来证明,私心幸喜。我知道民间起兵有这样好,果然给我亲眼看见了。秧歌舞是黄帝的咸池之乐,周武王的大武之舞,汉军在九里山的遍地楚歌,与秦王破阵乐的生于今天。十月一日共产党国庆节,温州阅兵,所有组织都到,所有秧歌舞及绰龙舞狮子抛彩瓶俱全。抬着毛泽东的照片游行群众的队伍,共产军的队伍。看了那军容与武器,真真叫人感觉大威力。”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兰成先生于政治一门学问不能洞明,于人情世故方面也难称练达。
胡兰成加入汪伪政府后,自诩“稳坐政论家第一把交椅”,汪精卫怎不反感,汪氏早在辛亥革命时期,即任《民报》主笔,乃一时政论文之雄杰,比起胡兰成,可谓天地有别。再者,胡通过林柏生、陈碧君的渠道跃为中委、伪中宣部次长,却又在南京和林柏生争权夺利,发生矛盾后,反向日本人告状,因此曾被伪政保局拘禁。获释后辞去伪宣传部职,转而投靠特工头子李士群,任《国民新闻》杂志总主笔,又著文攻击周佛海。李死后,反投靠周系统的罗君强,由罗资助其主编战略刊物《苦竹》月刊。旋被日本人选派汉口《大楚报》社任社长。战争后期他观察战争风色,又想和蒋集团拉关系未遂。做人做事如此反复,难免被人唾弃。
胡兰成终究不能算是个有气节的文人,与古代“耻食周粟、采薇首阳”的伯夷、叔齐和近代的梁漱溟、陈寅恪这些敢于坚持自己信念的人们相比,实在是有天壤之别。或与明末清初的龚鼎孳有一比。龚鼎孳(1615-1673),字孝升,号芝麓,祖籍江西临川,后迁安徽合肥。崇祯七年(1634)进士,官居兵科给事中。1644年初,李自成军进北京,建立大顺政权,改元永昌,龚鼎孳受任直指使,巡视北城。同年,清军入关,龚鼎孳又降清。因为迎降有功,历任清朝吏科给事中、太常寺少卿、左都御史,后升刑部尚书。越五年转兵部尚书,三年后又转礼部尚书。康熙九年,充会试正考官。被人讥为“三朝元老”。乾隆皇帝指出,龚鼎孳先降李自成,又降清朝的行为“为清流所不齿”,点名将龚鼎孳列入了《贰臣传》中的乙编(专门收录对明清两朝都不尽忠的降官)。胡、龚两人的共同失误,都在于他们只是“审一时、度小势”,而忽略了重要的气节与民族大义,这就大错而特错了。胡兰成本人似乎是专走“经学”一路的,所以指责钱穆等人研究史学的“迂腐”,这正是胡氏做人的缺陷。以史为鉴,其实不失为处事做人的依据和捷径。自汉唐以来的一千多年,中国的文化传统是极力排斥异族势力的。在这种文化背景之下,主张倡导“求和投降”,讨论“殖民地国家的解放运动”,无疑是不识大体!《道德经》第十六章里,老子告诫人们:“不知常,妄作,凶。”人应当懂得天地间万事万物流动变化、相反相成的规律,为人处世也要合乎自然的常理,这便是老子所说的“知常曰明”。从这一点看,胡先生才真正是迂腐的紧了。
胡兰成之所以名世,还有“薄情”一说。特别是他对著名海派作家张爱玲等诸多女子的始乱终弃,颇为世人所诟病。他把这些“风流帐”汇成《今生今世》的自传,描述与元配玉凤、女教师全慧文、红歌女应英娣、才女张爱玲等四任妻子和护士周训德、斯家小娘范秀美、日本女人一枝和佘爱珍等事实夫妻交往的经历,无不细腻生动,尽得风流。难怪会有人讥讽道:“吃软饭吃成文化的水准,兰成先生当魁首也!” 所以,张爱玲的读者大都不齿胡的浪子行径,张本人的作品中也尽量回避与胡的交往过去,此一细节最能彰显胡做人的失败。最后,朋友好意助你回台湾,就收几个聪慧可人的女弟子,闭门谢客,专心订解《碧岩录》一类的著作,或许后来居上,从而淡化人们心目当中对其汉奸的印象,也不失为好的收场。偏又不甘寂寞,仍沉湎于为自己“翻案”,难免不再引起公愤。因为,这已经不是文化、学术探讨的范畴了,胡先生终究未能真正地参禅悟道,不免又迂腐了一次。
胡兰成对周作人与鲁迅的评价,倒是颇有见地:“周作人是骨子里喜爱着希腊风的庄严,海水一般晴朗的一面的,因为回避庄严的另一面,风暴的力,风暴的愤怒与悲哀,所以接近了道家的严冷,而又为这严冷所惊,走到了儒家精神的严肃。近来他就有一种不分明的愿望,要想改造儒家的哲理,使它的严肃变为庄严。无论如何,这将是徒劳的。我以为,周作人与鲁迅乃是一个人的两面。鲁迅也是喜爱希腊风的明快的。因为希腊风的明快是文艺复兴时代的生活气氛,也是五四时代的气氛,也是俄国十月革命的生活气氛。不过在时代的转变期,这种明快,不是表现于海水一般的平静,而是表现于风暴的力,风暴的愤怒与悲哀。这力,这愤怒与悲哀,正是一副更明显的庄严的图画。这里照耀着鲁迅的事业,而周作人的影子却淡到不见了。人们可以看出,两人的文字,对于人生的观点上,有许多地方周作人与鲁迅是一致的,几乎不能分辨,但两人的晚年相差如此之远,就在于周作人是寻味人间,而鲁迅则是生活于人间,有着更大的人生爱。”
如果有重新选择的机会,不知道他会偏重周作人多些,还是鲁迅多些。
主要参考书目:
胡兰成. 今生今世. 1版. 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2003.9
胡兰成. 中国文学史话. 1版. 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 2004.1
胡兰成. 禅是一枝花. 1版. 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 2004.1
胡兰成. 山河岁月. 1版. 南宁:广西人民出版社, 200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