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栗子

老在异乡,怀旧当作补品
正文

好听的名字 短暂的家

(2025-06-06 03:19:56) 下一个


文革时,命运让我进了工厂,接触到那么多形形色色的人,尽管当时烦,过后品尝获益无限,之所以在德国仍旧能够火眼金睛识人,都是在工厂丹炉里冶炼而来,仅当年我所在的那个小班组,就让我怀念至今。尤其李明书师傅,值得为他作传。

李师傅,河北省人,父母早逝,姥姥把他带大,年轻时入伍,转业后在机床厂工作,娶青梅竹马的表妹为妻,和谐恩爱可谓美满。李师傅个头不高,脑门却比一般人大,虽然没上过什么学,却对科研技术独有情钟,跟爱迪生似的总有发明创造,对其它文化领域亦是兴趣盎然,才气普及,难怪他有个硕大的脑门。文革前,为了一项发明他写了一本书,倾注全身精血写得废寝忘食,以至于原本就不结实的他累倒了,患上了男人最不愿启齿的不举之症,如果说这本书毁了他的后半生也不为过。

依我之见,如果他慢慢调养一定会好的,可惜命运捉弄人。那时他们还没有孩子,表妹倒是善解人意,和风细雨的安慰着,但李师傅心里的焦虑可想而知。我不知道他们熬了多久,听文革前进厂的老师傅说,李师傅高估了和表妹的情深意长,硬挺着表现了一次高姿态:

“别为我耽误了你,另寻旁人吧。”

表妹便真的舍下他走了。                          

我很不以为然,李师傅当年的心里一定矛盾爆满,他爱表妹,不愿苦了她,撒手放表妹走,其情亦是有假有真,他选择独自吞苦果,独自舔伤口。

表妹的工作是列车员,与一名火车司机再结连理,并且有了自己的孩子,李师傅万念俱灰之下精神恍惚以至失常,他病倒了。病中的他不再料理自己,不知道脏,不知道饿,每天跑到北京站的天桥上看进进进出出的火车,无声的淌着泪。火车站,从来就是悲喜交汇处,可怜他被划入心碎的那一边,也把我弄得好难过。

我进厂时他已正常,说笑吃喝工作,晚上回家睡觉,只是从不洗澡。我所在工段是当时国内的新工艺,为了节约钢材,机床上不受力的零件用塑料的代替,生产这些塑料零件的模具都是李师傅设计的,从画图到制造到修理,全盘大掌柜。因为他长年不进澡堂,上下班也不换衣服,永远油腻腻的味道自然不美,当模具出了问题请他来看,与你近在咫尺,那味道便愈发不美,我都坚持不在乎,怜悯与敬重堵住了我的嗅觉。为了让他重新干净起来,师傅们真下了功夫,强行把他绑架到澡堂,但还是让他逃脱了,久而久之大家都放弃了,随他顺其自然。

李师傅除了个子不高,却也是个标致的男人,头发曲卷,声音磁性,眼睛大而亮,透着股聪明,谁要是说话失了分寸或是装模作样,他张口就来的幽默高词怼得你无言可回。我倒是老洗澡,但个性也不是让人省心的,李师傅却没烦过我,我俩其实挺有一比,都是好奇心强。他什么机床都会开,这很让我眼馋,尤其是车床,就像个大玩具,我缠着他让我试试,犹豫了一下他居然答应了,看来对我的信任超出了违规的责任。有一次,厂里徒工技术考核,大家都在用功准备对付,他对我说:

“你不用复习,不学你也考103分。”

我立刻面呈得意,觉得自己跟千里马似的,只是不懂为什么比满分还多出个3。他假装无事人般轻描淡写:

“你无理狡三分啊。”

我俩顿时大笑!从小我家就称我为“常有理”。

李师傅和我有一个共同处,就是不谄上,多大的领导不合理都不勉强,但他错了能够认,我值得他佩服的是,啥错都能搅和出理来。有次在食堂吃饭,他从饭盒里挟出只光秃秃的麻雀放进我的饭盆,说是给我加点营养,看着被煮熟的小麻雀我一阵肝颤,随手给了另一位师傅,他吃得津津有味,在那个物品匮乏的年代,麻雀虽小也是肉啊。

与工人们相比,李师傅是富人,他的工资相当于一个六级工,一人饱了全家不饿,还无需洗理费,在那个集体贫穷的时代,他可以说是黄金万两啦。记得市面上刚有进口摩托出售时,他就买了个日本的雅马哈,一般工人只能望其项背。我又开始缠他了,求他让我开一圈,他还真同意了,我脸皮厚,把一圈延长到二十多里地。回来后他没骂我,瞪了一眼而已。但我也想着他,朋友从德国带回来一套附带作发卷的吹风机,我拿给他看,他十分兴奋,给拆了个零七八落,吹风机除了热电阻,其他零件都是塑料制品,他很想试着做一套,给了我二百块钱,算他买下了。那时一马克等于三元人民币,好几个有德国吹风机的来找我,都想从李师傅那里赚钱。2005年,我在华商报上读到一条消息,我曾经工作过的厂买下了德国科堡的一家机床产业,我立刻想到了李师傅,要是他来德国参与管理,可钻研得太多了,岂止一个吹风机啊!

我离开机床厂很久了,最后一次听到李师傅的消息是他已作了故人,一个人以什么新技术新发明为由,骗走了他所有的积蓄,他连急带病离开了这个世界,解脱啦。

李明书师傅,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和一个短暂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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