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Alex Y. Grey
三人组之后,婷婷跟克莉丝汀又近了一层。婷婷获得了某种她和克莉丝汀都默认的权利。她不仅舒心地跟克莉丝汀谈自己的事,对克莉丝汀的事,哪怕与自己无关,也可以置喙,只是她天性含蓄,不常这样做。细想起来,这种权利类似已婚人士之间善意的干涉权。比如,某天婷婷在书架边读书,克莉丝汀在咖啡桌边赶稿子。少见她如此专注。
“写了三分之二,”她合上手提电脑对婷婷说,“离截止时间还有二十四小时,这下我放松了。要不要去哪儿逛逛,或者在家看场电影,我的小母鹿?”
“不是才三分之二吗,怎么就放松了?”小母鹿虎着脸说,“快写快写,不写完不准逛!”
克莉丝汀没有挖苦说,小蝌蚪口气不小,教训起人了。她驯服地继续写稿。
整个十月,除了周末,每天下午一点到三点,伊万上课的时间,婷婷会去克莉丝汀的公寓。起初,窗帘会立刻落下,她和克莉丝汀会紧拥在一起。时间宝贵,不能浪费在别的事上。后来,激情趋于缓和,她们会在公寓做家常事,或者出门,消失在S城的雨雾里。在公寓,婷婷会给窗边的常绿植物浇水,或者把冰箱里克莉丝汀因为好奇买的、吃过两勺全发霉了的果酱扔掉。发现婷婷脸色疲惫,克莉丝汀会建议她上床打个盹。“我电脑上放摇篮曲,勃拉姆斯的。”白昼越来越短,气温越来越低,雨雾越来越频繁。她们会捧着热茶,并排站在窗前,看楼下开始落叶的树,听克莉丝汀喜欢的、与眼前景色相配的古典音乐。虽然不说话,却能感到彼此的存在。在婷婷的印象里,这种日子仿佛会一直延续。
十月底,认识她两个多月了,婷婷发现克莉丝汀有了变化。先是焦虑不安,类似人们找工作面试之前;焦虑了几天忽然很丧气,让婷婷想到了在酒吧初相识的那天。婷婷问她,她说没事。
“我知道是你的私事。你不想告诉我,因为我们的关系会受影响。”
“是的,不用费心。”
两人坐在厨房的岛台边。克莉丝汀说完,茫然望着婷婷。
“但我有理由相信,即使你不告诉我,它也会影响我们的关系。它已经在影响了。”
婷婷顿了顿。克莉丝汀没有反应。
“告诉我,出什么事了?我们没结婚,我没有太多要求,但我希望知道。请不要瞒我。”
克莉丝汀眼里闪过一丝恐惧,是婷婷从没见过的。
“是该告诉你。”她惨然一笑说,“早该说了,对不起。”
克莉丝汀从岛台上一个放文书的托盘里翻出一封信,递给婷婷。那是某医生写给克莉丝汀的,顶头有大学附属医院的信头。信很简略,只说检查结果出来了,请火速联系,讨论治疗方案,然后是大段关于病人隐私的声明。
“前天我打电话,他说从我的CT可以判断是恶性脑瘤。”
有利器在婷婷的心口扎了一下。她扭头望窗外,眼泪流下脸颊。原来谜底是这个,她想。一些痕迹和先兆——欢乐时没留意,静思时常怀疑——至此重现,它们提出的幽微的、一直不愿深究的问题,全都有了答案。
“你先别担心。”婷婷擦擦眼泪说,“从CT真的可以肯定吗?”
“跟以前的CT做的对比。”
“上次CT是你去我的酒吧之前做的?”
克莉丝汀点头:“不小心撞了头,怕砸破了头盖骨,进医院检查。结果照出了可疑阴影。”
婷婷抽出手机,上网搜索脑瘤的信息——可能的症状,要吃的药,手术、化疗和放疗的风险,能活几个月还是几年。边搜索边思考如何安慰身边的人。但她无法集中注意力。她们相识的情景,一起去过的地方、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已经因为沉淀显得更美的回忆,如决堤的水涌进大脑。我的爱人,婷婷在心里重复,她病了,她活不久了,她才四十岁呀。婷婷的手开始抖,眼泪再次淌下来。在抽泣的间隙,她听到了一部分克莉丝汀的话。
“第一次CT结果出来,大概率是恶性肿瘤。伊万在佛罗里达开会,我给他打电话,没说出口。那天晚上我去了你的酒吧。坐在吧台边,我心想:多少年了,时光和脑力浪费在了小事上,所以上天让我早点收场。还得受点苦。恶性脑瘤,起初的症状有头痛、恶心、昏厥、发癫痫。我一样也没有。要么CT有误,我没事,要么病暂时不重,能跟往常一样过几天。”
“患不治之症的人,常想趁还活着做一些想做但从没做过的事,我也一样。我爱画画、爱登山,这些二十年前想做,也都做了。我爱旅游、爱逛博物馆。十年前伊万经常出国开会,我跟着他去过巴黎、罗马、柏林、东京,我看过卢浮宫的画,听过柏林爱乐乐团的演奏。”
“这些以前做过的、中规中矩的事,对我没有吸引力。我想做一件我喜欢的离经叛道的事,也立刻选定了是什么。跟伊万结婚之前,我有过几任恋人。他以为是男生,其实一半是女生。登山的时候,在半山腰浓密的树荫下,我曾吻过运动之后脸色红润、气息急促的队友;从她被吻后更红的脸颊、更急促的呼吸,我知道她也喜欢女生。那天坐在你的吧台,喝着威士忌,我回忆了与那位女友的初吻。”
“病情恶化之前,我想找一位恋人,一位女朋友。没考虑是什么样的女人,直到坐到你的吧台前。也没考虑病情恶化了会怎样。事实是,我从没料到我们的恋情会持续这么久。我以为这样没有前途的恋情——谁指望一个四十岁的有夫之妇能给她的女朋友什么——能持续一天、一个星期,至多两个星期。到时病情还好,和气地分手,你什么都不知道,我也不亏欠你。”
“对不起婷婷,一直瞒着你。我把你拖进了我正绕着黑洞打转的生活,我让你以为我恋上你是全无私心的。你委屈,你在哭,我理解。请原谅我。容我辩解一句:从第一天见到你,到此时此刻,我一直爱着你;以后的日子,直到我死,我会想着你。”
婷婷失声大哭。克莉丝汀抱住她的肩,也抹眼泪说:
“今天我们分手。以后想到我,就写封信吧,让我知道你在做什么;我就不回信了,谁乐意整天汇报脑瘤的进展。”
“分手?你要分手?”婷婷从她的拥抱中挣脱,睁大眼睛打量克莉丝汀。刚才的话婷婷大半没听进去。“脑瘤很麻烦,你不能一个人扛。这时候怎么能分手呢?”
“我活不久了。想做的事也做了。你的日子还长,没必要留在即将沉没的船上。”
她的语调、眼神中透着同样的绝望。婷婷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说:
“CT不一定准确。而且即使是恶性脑瘤,也有可手术和不可手术之分。你还没有症状,一切都不确定,路可能很长。我们可以不做恋人,至少让我作为朋友帮你,比如说,陪你去跟医生商量。伊万如果教课走不开,我可以帮你。对了,伊万怎么样,他知道了肯定很难过。”
“我没跟伊万说。”
“什么?伊万还不知道!”
“伊万知道了有什么用?他明白什么叫脑瘤?伊万是个在讲台上唾沫横飞的理论家。下了课,他只会回想女生的脸蛋和红唇,幻想他在她们的耳边呢喃,幻想她们的娇喘。除了幻想他什么都不会。”
“伊万很爱你。他体贴你,事事依你,从来不愿伤害你。你告诉他,他会想办法,他会照顾你。”
“他会照顾我?”克莉丝汀冷笑,“他会扑到嘴唇最红、最爱对他微笑的女生怀里,向她倾诉。真是灾难啊,他会说,我妻子得了癌症,我该怎么办呀。女生同情他,要搞课外活动,他们就做爱。甚至两个女生都要课外活动,他们三人组,又一次实现他的夙愿。”
“你把他想象得太不堪了。你们结婚多年,他没背叛你,你是知道的。”
“他是根软骨头。一个可以同甘、不可以共苦的人。我认识他二十多年,我了解他。”
两人沉默了一阵。
“你不告诉他,”婷婷说,“他迟早会知道。”
“既然他会知道,何必告诉?”
“到时你们的关系更受影响。”
“那又怎样?”
婷婷没料到,告知她丈夫这件普通的事会遭遇这么大阻力。她简直想威胁,她婷婷去告诉伊万,但她没开口。还说要帮忙呢,婷婷心想,得吵起来。她平复了心情,对克莉丝汀说,就依她。又陪她坐了一会儿,请她不要焦虑,总有办法的。两人分开了。
她以为我要抛开她,婷婷出了公寓的大门,忍着泪想。可怜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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