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节 追忆我爸
我已经70多岁了,我把我爸两个字写上去的时候,脑子里出现好多过去的事情。
过去我很少见我爸,不觉得我有爸,我爸没抱过我,我叫过我爸吗?听院里邻居王大妈说,你爸挣的多,可咱这条胡同就数你爸能挣,没挣的时候,背回来一袋儿小米。
孟大妈说你爸老实,被你爷爷气得眼直,你妈找老中医给你爸瞧病,三副汤药喝好啦,你爷爷欺负你爸,本来分的房产你爸爸姑姑叔叔都有,到你爸跟你妈要结婚你爷爷收走不给了,你爸带着你大姐你大哥三儿孩儿,认识的你妈,你爸可喜欢你妈,就这么着要结婚没房,气的你爸爸一下就不行了。
我大点儿,那是热天,我看见我爸买回家大西红柿和长条的黄瓜,冰镇我家的大水缸里,西红柿红,长条黄瓜绿,我得点起脚跟往里边看,红的绿的,照着我好高兴,我爸说啊,吃吧,吃吧,防暑。
我大点儿,我爸一回家就有红烧肉,我爸爱吃肥肉,爱喝一点很小口的酒,不是白酒,但是抽烟多,红牡丹蓝牡丹两层亮锡纸的空烟盒儿,我喜欢把它压平好看,叠个小玩意儿好玩儿。
我大点儿了,听广播说九评苏共什么什么,我爸拿一个小棍捅我家院里鸡窝,一大一小会叫谷歌歌谷歌歌两只花翅膀鸡,我爸说大的欺负小的,大的就是赫鲁晓夫修正主义就要打倒,这是当时广播里广播词,我爸学着说出来。和我爸有什么关系呢,和我有什么关系呢?关系来了,文革来了谁都能打倒谁,学生打倒老师,孩子批判家长打倒家长,我就想我打倒谁呢?我爸回家不帮我妈做饭。是不是也该批判打倒哇,进屋一看,我爸就是躺床上就是不帮我妈做饭,这手拿着报纸看,那手烟卷儿冒烟不离手,眼睛呢,没看我就是看报纸。人民日报还是北京日报,反正是大版的报纸,我爸手好大,报纸在我爸手里报纸更大,可能也遮住了我爸眼,一点儿不看我一点儿不叫我,一抬脚,我爸是把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膝盖上的,这时候我爸不是修正主义了,不是被批判被打倒了,因为我爸脚上的袜子被我看见了,是打着补丁的,密密麻麻的小针脚一看就是我妈给我爸缝的,修正主义是不会穿我爸这种打着补丁的袜子的。
六八年突然我爸回来了,孟大妈王大妈都过来看,我躲在大人身后边看,那是一个夏天特别热,我爸坐在一个竹子的椅子上,一只腿不是腿,是纱布胶布和绷带有血,剪子剪开一层层又一层一看,把我吓得差点要叫我把自己捂住,不忍看,太疼了,没有皮,大人们都不说话,都是心疼,我爸还摇着八角扇嘿嘿说没事没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我爸是知识分子臭老九被劳动改造下放干校,让我爸烧锅炉开水烫我爸腿上,两个星期病假,这是我从生下到十几岁头一天头一次见到我爸有休病假,之前一天病假都没有啊。
六九年我上山下乡坐火车去当知青,火车停在一个停车站,我爸来了,一手端着一个大号搪瓷缸,一只手端搪瓷杯盖上甜面酱,葱芯绿的小葱丝,我爸说,沾着小葱,甜面酱,卷着荷叶饼,吃烤鸭肉,吃吧,吃吧,我还得赶回去干校劳动呢。匆匆忙忙走,招手笑笑,国字脸上眉毛漂亮,个子高高,斜肩背一个褪色铁路背包,和一个大的就是膝盖上两个大补丁,这就是我爸背影,我甚至没有说,爸,慢点走,别赶。我爸好像也没有说再见,好像只有那句,吃吧,吃吧,我爸背影就越来越远,越来越看不见。
我不知道我爸自己有没有吃烤鸭肉,也不知道我爸自己这一趟要敢多远才买到烤鸭肉,也不知道我爸这一趟回去要赶多远的路啊,会不会被挨批评,会不会该做检讨,才能继续接受干校劳动改造,因为我知道我爸的干校离着这个火车停车站,是不尽的不尽的路,当时是九月底了,我看见我爸脸上还流着汗,这些,我当时都不知道都没有想,只有吃吧,吃吧,现在还在想。
七几年,反正是打倒四人帮前,我爸给我写来家书抵万金。我爸信上写,我用一个中午休息时间打扫完两个厕所,被评为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很累吧。我爸没说很累是我说的。我爸接着写,食堂买饭,我看见了红烧肉,我买两份红烧肉自己吃,这是资产阶级思想,是资产阶级世界观,我要斗私批修好好改造。
字体漂亮,我爸写字真好看,我学我爸,我写字也好看,我学我爸,我当连队赤脚医生我也拿铁镐刨厕所,真的刨,真的是在冬天刨那些冻的厕所东西,真的是有溅到脸上的,溅到我自己身上的,写到这儿自己都会浑身重来一遍一样,可在当时真的是可卖力气,可豪迈。
我也参加了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召开大会,我是没评积极份子,让我速记。想起来了,我被评为了一次标兵,但是我写的发言不通过,我读出的发言是团部笔杆子写的,我一念感觉不是我自己,但是这就是你,你就这么照着念就行了,我爸不是,我爸是真的骨子里的老老实实好好改造资产阶级世界观。
七二年吧大约,我收到了我妈寄给我手表,我妈说,你走的时候钱不够,你爸刚寄来钱,让我给你买新手表,当时得一百多块钱是很大的钱。我爸自己还有钱吗?家里还有钱吗?为了我这块手表,当时没想这些,只想我有手表了,只有最近看了百年孤独标题,刚刚知道懂一点了。
七四年一个平常又不平常的一天,天还一样可我不一样了。我从团部取东西取文件回来,听到喊,快来快来长途电话,我没接到,信号不好,电报来了看清楚了,赶回家,我爸没了。
我看见一个很旧的小盒儿,一个很旧的磨掉了毛皮的退了铁路绿车厢皮那样的铁路专属小钱包,拉锁都旧了,打开一看,工作证,姓名张广仁,职称,主任工程师,工作单位,中国铁道部第三设计院。
移民来到多伦多意外见到一个人对我说,我认识你爸,你爸叫张队长,领我们野外考察,画图纸,测量铁路线,北京到内蒙一条铁路线就是当时我爸贡献,国家记忆里没我爸,我有。
前几年,一位原清华大学学生会主席,从学校档案馆看见一张旧照片,上面是我爸旁边是钱三强,后排还有两位,我不知道名字的人。听我三哥说,爸,多能吃苦啊,你想啊,当时参加学校运动会拔河比赛多累呀,多能吃苦啊。我三哥说,爸一点儿架子都没有,你想啊,大学毕业生能攥煤球,院子里煤灰一活儿出来,小铁铲一画一拍一攥一晒就是小圆煤球,咱家后来才是烧的蜂窝煤。我三哥还说,爸会攢自行车,买进口的好的零件,自己装的。骑着可舒服了,特别轻。
2018年我看我大哥80多岁的时候写的家谱,我大哥说我爸就像一个老黄牛拉着一个车,后面全是我们一大家人,我妈在最后照看着。我爸话不多,脑子里全是图纸,回到家也是图纸,谁敢动他真跟谁急
结尾
七四年我爸从原单位调回南口,到家第二天就去南口报到。那天早晨天还黑着,刮风很大很大,我妈说别去了,歇一天吧,我爸说不行,顶着风黑着天就去了。从家到南口不像现在又有高速,有出租车,交通便利,当时我爸一定是又转车又倒车,又倒车,终于到南口。到了就脑溢血,南口偏远,好医院够不着,近医院又不敢给我爸看,年仅59岁啊,我爸就没了,如果那天我妈坚决拉住我爸,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但是如果就是没有如果,我爸习惯没有如果,只有去。
必须写明白,必须写上,因我爸常年不知道自己有高血压,常年不知道检查身体,长年脑力工作紧张都不知道松一下,常年爱抽烟,常年野外日晒雨林一心一意为国家铁路建设。
我爸名叫张广仁1916年出生,1937年清华大学毕业,查证那年的去啊全国大学毕业生最多数千人。我爸专业是土木建筑。我爸专业技术能力强,但爸脾气有点急,不会和领导搞好关系,所以领导老是给我爸分配那么远那么远的地方,不固定还老搬家,经常流动。是什么后果,是我爸那么多年和我妈分居两地,两地分居那么多年啊,我自己现在是姥姥,我才懂得夫妻常年不能在一起感情生活缺失,怎么过?真不好过的呀,我爸老见不着我妈当然会有脾气急躁,我心疼我爸。心疼我妈,说不出来,只有亲身体会才知道。不得不说,敬爱的老一辈中国知识分子真的是国家的记忆,国家记忆应该记住他们。
由于我爸从事的专业,我从小很少很少见我爸,很少很少叫过我爸,几乎不知道我爸抱过我,我爸坚决坚定毫无保留毫无懈怠把他的全部专业技术知识技能全部献给了中国铁路勘察设计图纸,我爸一生任劳任怨风餐露宿光辉伟大,这就是我爸。
最后一句
我爸英年早逝,请大家珍惜,珍重,按时检查身体,让自己的身体充分发挥作用吧。
作者姥姥,2025年4月7号早晨写
必须注明:本文4月14日在加国无忧网站刊载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