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龙门阵

在他乡,总会和老家比较看到的,听到的,以及生活方式,思维方式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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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

(2025-03-27 01:12:02) 下一个

                                        母亲

 一根竹子就可以把屋后的山泉引进厨房。


   山泉水从竹林的两块大石头中间挤出来,终年不息。流经的小溪沟儿还有天然的洗菜槽,洗衣服的凼凼。


     母亲把粉嫩的折耳根采回家,放在清亮的水槽里淘一淘,沥干,撒上佐料,就是春天的第一道美食。灯笼花儿如果是双骨朵,据说像灵芝草一样,吃了长寿。母亲就很小心地洗,生怕把花骨朵儿洗脱了,蒸蛋给父亲吃。春天的时候,坝子边上的黄荆开满了花,花期很长,延续到初夏。母亲把洗了的衣服晾在树上,穿在身上都有清香。


      在初夏的时候,母亲把干胡豆煮了,剥出瓣瓣,铺上嫩绿的黄荆叶,发酵到长出黄黄的霉。黄荆所有的馨香都浸透到每个豆瓣里。晒干后的豆瓣在酱缸里和其他酱料,散发出开胃的酱香。父亲最喜欢吃胡豆酱炒肉。

        小溪沟带给我们用水的很多方便,但是打米赶场都很远。打米是很苦的体力活儿,沿着一条山路,把谷子担到隔壁生产队的挨山顶的打米房。通常排队打米的多,如果是冬天,回家就黢黑了。母亲个子不高,箩兜上的绳子挽的太高,不好受力,挽得太低,会拖地碰撞。母亲让我背一点儿。体能达到极限的时候,分出来一小部分也是特大的减负。我也愿意陪着她,越往高处走,越能看得多,看得远。汗流浃背地停下来歇稍的时候,母亲指向远处依稀可见的路,说那是赶场去龙门的路。打完米沿着山路回家,下了点雨,路是又硬又滑,背心又热又湿。天擦黑终于到了家。父亲拉垮的脸,在昏暗的煤油灯下也很明显。大猪小猪嚎叫着,鸡鸭鹅也围堵在门口,等着睡觉前再吃一口。母亲忍受着人畜的怒气,飞快地把刚刚担回家的米淘一些放进锅里,我守着灶火,当火温暖屋子的时候,气氛才开始缓和些。 


     我问过母亲,刚结婚的时候父亲怎样。母亲说,有次打米快黑的时候,父亲打着电筒他去接过一次,就一次。


   小溪沟像父母亲一样年轻,水流不断,父母的吵架打架也没断过,小溪沟同时又满了活力和柔情。


    通常下雨的时候,溪沟水流潺潺,如果又是农闲,母亲就会在一张小凳子上做针线活儿。母亲说凳子是陪嫁。我们围着她,看她的手熟练地打着鞋底,那是父亲的大鞋。母亲说,过年的时候,父亲穿新鞋好走人户,有面子。母亲唱着她那个年代的流行歌,比如《边疆的泉水清又纯》,《十送红军》等等。心情好的时候,父亲哼着他的《泉水叮咚响》和母亲的歌呼应着。父亲说母亲有文化,读的书比他多。这是父亲在婚姻的垃圾中找到对方的最大亮点,就像母亲说她嫁到刘家湾后,最大的好处就是不担水。
母亲读的是当地的名校,后来她两个儿子读的也是她的母校。母亲说她没毕业,

    学校开始吃伙食堂了,老师下放农村,学生回家。母亲保留着那些经典的歌曲嫁了人,嫁给了父亲。她把自己最大的遗憾放在子女身上实现,父亲也把他没读到好多书的遗憾实现在子女身上。在父母尖锐的合不来的关系中,共同的让子女读书的愿望,坚决有力地像绳子一样维系着他们,这根绳子承受着他们无休无止地打骂,却柔韧不断。


      农忙的空隙,母亲一遍又一遍地讲述她有书读的童年,缓解着她的婚姻之痛。
      四面都有高大的山,一湾又一湾的稻田在山沟中间,田坎特别产吃豆花儿的大豆。外公家土和田都很多,并且很会做庄稼,终年粮食充足。外公还会做各样吃的,尤其是面食,过节的时候吃麻花,甜的糕点,还穿新衣服。外公的妻子过世后,母亲还小。母亲说她放学回家,后娘就让她背娃儿,背了一个又一个。没有了外婆庇护的日子,母亲把成长的快乐都放进书里,把听到的歌都铭记在心里,直到她嫁到刘家湾。


    相对母亲的家,父亲要穷些,读书读得少,识字不多,连最简单的字都不会写,母亲说父亲读书不得行,也不会做庄稼,做了收成低。父亲说母亲难看,个子小,长得黑,做体力活儿不行,并且还憨不溜痴。父亲向识字多的其他人谦卑请教,后来学了一手漂亮的草写体,本来高过母亲一点点的父亲还当上了村支书,腋下夹着报纸,叼着香烟,穿着母亲为他做的鞋子,不矮不说,形象也高过母亲。母亲把年轻的力量用在速度上,走路像跑,手像装了电池,割草的时候,只听得欻欻声,削红苕的时候,皮子密密地落下。

     母亲白天在小溪沟洗衣服,洗蔬菜,洗四季的劳碌。夜深人静的时候,小溪沟的水声呜咽着,也替母亲思念着远方的亲人,倾诉着伤心,眼泪湿了枕巾,浸透了岁月。

     父亲让全家都担麦子去麻柳场卖,来回三个小时左右。一共四个哥哥,我也算进了劳力。全家七个人在陡峭的山路上艰难地往鹤山坪爬。火辣辣的太阳蒸发着我们吃得不多的红苕稀饭,汗水腌渍了衣服,两个肩头被压得靠眼泪支撑,汗水干后,衣服白一圈,皮肤被晒得烈皮。这些不过都是肉体的痛苦。卖了麦子,父亲把扁担和箩兜丢给母亲,自己就钻进一个馆子吃饭,四个哥哥也担着箩兜一起鱼贯而入。母亲见父亲把箩兜给她,就是喊她立马担回家。我和母亲就转身回家。一路上,因为饿得肚子贴着背背,虽说是空箩兜,母亲两根扁担挑着四个箩兜,沉重得很。母亲后来为这件事无数次哭诉,父亲长期的暴戾让母亲有时非常胆怯和木纳。随着我们的长大,我们的胃口也越来越大,每年我们的粮食都不够吃。在很多事情上父亲都一意孤行,母亲轻微地顶一句,就会得两巴掌,响亮的耳光震撼着我,吓得我大哭。

   我们能分辨是非了,父亲开始示弱。母亲的反抗也有了底气,声讨父亲的时候,从不会放过细节,因为最伤人心的就是细节。父亲一顿火爆脾气输出后,迎来的就是母亲细水长流一样地数落,不分日夜的在耳边响,这种碎碎念,虽说不高明,但绝对是烦心的事,父亲审时度势,慢慢地开始减少火冒三丈的频率,因为搞不好,就被全家孤立,甚至冒着被围殴的风险。

   母亲后来带了孙子,孙女,看了很多电视剧。她在悲伤的剧情中带入自己的过往,眼泪汪汪,在悲悯同情中期待下集。文娱节目也唤回了她年轻时候唱的歌,充实了她晚年的精神生活。生前最后一次她回了娘家,一条大公路和儿时记忆中的高山齐平,那些带给她美好回忆的田土依然还在。回到刘家湾,小溪沟的水依然像她年轻的时候,通过细小的管子直接进入各家屋头,只是洗衣服洗菜的水槽水凼凼干了,就像母亲一样老了。带给母亲痛苦回忆的山坡都被茂密的树林盖上,像包裹了她的伤口一样。山河在改变,母亲也在变。

   在子女成长的过程中,母亲绝望悲伤的时候,没少去偏静的山坡上去替子女打卦,烧纸求平安。后来孙女生病后,在半夜嘤嘤地哭得全家揪心。母亲也照样抓来大鸡公,把鸡冠掐破,在孙女的额上点上鲜红的血,把一皮鸡毛粘在额上驱邪,并大声斥责空气中的龌龊。母亲甚至买块红布,敬重地搭在女菩萨的头上祈求全家平安,村里的人一致认为女菩萨要管事些。上了年纪的母亲看到孙女在田坎上跑得太快,不停地叮嘱她走慢点走慢点。

   后来母亲信了主,捧着圣经,坐在一群和她年纪相仿的姊妹中,在肃穆又和气的教堂里唱敬拜的歌,仿佛又回到了课堂上,回到了有父母的日子。她反复地唱着在教堂学的歌,身心灵都得到了很大医治。她说感谢我传了耶稣给她,感谢老大带她去聚会。 母亲说,如果不去礼拜,还不晓得耶和华是上帝的名字,不晓得耶稣的血才是辟邪最厉害的。母亲有个包,包里有她模拟写字的字帖,阳光明媚的日子,她坐在窗前,一笔一画地写着字帖,享受老来捧书写字的好时光。她一丝不苟地抄圣经金句,满满的是她的祈祷心意。

     回到老家,是她病了很多年之后,病得很重。母亲为了让子女在她走后也得着上帝的好处,要求按照信主的礼仪安葬,依据是“敬畏耶和华的,大有倚靠;他的儿女也有避难所。”(圣经箴言 14:26 ) 我和大哥联系了老家的一些信主的人,并且他们也去医院看了她,为她祈祷。她最放心不下的是儿子大双,快50岁了还单身,个子矮小如她一样,将来日子怎么过,她真是心焦得很。她之前容忍父亲和他的女人,但为了让子女承受上帝的福气,她在本子上努力地写着祈祷的经文,在读圣经的字里行间里竭力地祈求,在风俗迷信,道士菩萨,文化信仰的冲突中,母亲坚定地选择了上帝的承诺。

     母亲走后的第一个春天,我在北美。随处可见黄荆花怒放,淡紫色的花儿连成一片,在蓝天白云里绵延到天际,像欢迎母亲走向彼岸的松软地毯,母亲一如既往地走得很快,我在后面喊,妈妈你走慢点嘛!

                                       2025年1月14日哥斯达黎加圣荷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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