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双哥
大双哥和小双哥排行老五,全家不管老小都叫大双,小双。
大双哥矮小。从小看邻居有个矮子,打了一辈子的光棍,总在他身上看到自己暗淡的未来。父母经常说,好好读书,认得到字,不受欺负,成个家,免得像某某人是个孤人。
小学一年级学了拼音,去镇上参加比赛,他和小双哥一起标准的朗读,据说优秀极了,老师预言这对双胞胎读书得行。父亲对双胞胎儿子寄予了非常大的希望。后来换了老师,父亲就把他们转班了。父亲那时总在人前自豪地说,我们家是读书大户,读书也像种粮一样。培养读书就出大学生,种麦子就得麦子。
种麦子是在头年的十月中下旬,麦子耐寒。大双哥光着脚种下,到抽穗前,他整个人穿着长袖长裤,在麦土里把野麦扯出来,免得混在麦子里,来年种的时候有更多野麦芊,占用更多肥气。麦子金黄的时候,大风一吹,成熟的麦子窸窸窣窣响。大双哥筛麦子的时候,嘴皮跟着筛的方向一起用力转。这就像他过日子一样,虽说矮小,但非常努力,倾尽半生朝着娶婆娘的方向使劲用力。
小时候,大双和小双哥都对麦灰非常过敏,一到麦收季节,就从头到脚地抓痒,满身都是疙瘩,红红的带些血渍。以至于得个绰号叫赖疙宝。好在后来免疫力强了些,复发也不太严重,大双哥读了一学期高中就开始种庄稼了。
小麦从撒子到收仓要经过半年,是所有农作物生长最长最慢的,从种下到收割,到吃进嘴里步骤繁多。每一步,大双哥都必须熟练,精准。在肥料非常稀缺的时候,连撒把灰都要有熟练的技能,更不要说撒化肥,撒多了,就不够撒。有些撒多了,有些撒少了,就长得不均匀。父亲会在心情不好的时候,嚣张肆意地发泄着怒气,骂大双哥没出息,凡事都看他不顺眼。但和小双哥一起相互陪伴的日子,每天都是生机勃勃的艳阳天。
坝子边上的皂角树开满了细碎的花儿,蜜蜂像开会一样,占据了所有的花儿,嗡嗡的声音很让大双和小双哥抬头看半天。一个说,哪来的弄多蜂子,另个会说,树上有蜂窝的嘛。母亲说,隔壁户有蜂桶,蜂子来采花,吃蜜。房屋背后的核桃树也开满了长绒绒的花,一个说,这花像条虫,另个说,哪是虫,是长一点的花儿。到了七八月,两个又仰头看,一个说,花开弄多,却结那样少。另个说,弄多蜂子来把花都吃完了嘛。这样的讨论,从房前到屋后,从田间地头到上学放学的路上,从上课的感受到做题得分,再到哪个女同学好看和不好看,可以无限重复地讨论,从不厌烦,所以父亲有时骂他们憨包两个,天天都说个不停,走近一听,重复的都是老话题。
父亲摆,有人看见他,还没具体说事就笑昏了。你家那对双儿在街上吃三角粑,一个说,这个好吃,另个说,真的好吃,一个说,好啪,另个说,还多热火儿。边吃边点头,评论着美味儿,有时原地走几步,另个也跟着走几步。这让我后来在看节目《花园宝宝》,总让我想起了似曾相识的说话方式。这个节目是教幼儿学说话和培养感知的节目。
大双和小双哥吃麦羹羹下炒黄豆儿,泡豇豆,吃得太快太胀,以至于痛苦地摸着圆鼓鼓的肚子,一个说,太胀了,另个也说胀得很,但还不敢大声哼哼唧唧,要是父亲听见了,又要被骂成憨包。等待肚子松点儿的那个时刻,时间像停了一样地漫长。母亲说,隔壁的那个儿子,他爸爸牵着走,好把吃的饭走松。以此安慰他们还没达到那种无法走路的程度。他们继续一前一后抱着肚子慢慢地走来走去,小声地呻吟,说着只有他们两个才懂的体会,几圈重复沟通后,终于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小双哥后来继续读书,大双哥非常瘦小,过度营养不良,饱饿不均,心智发育滞后,反应能力有些迟钝。但劳苦还是催熟了他。他经历了种庄稼的艰难,和父母一样地挣扎着生存,每次小双哥回家,他就像父母一样,反反复复地敲打他要刻苦读书,争取考出去。从那时起,他们无话不说的,无话不重复说的青少期就定格在了蜜蜂嗡嗡嗡的开花期,大双哥从此埋头做农活儿,打工。
母亲总是说,生弄多,幸好没一个残疾。大双哥从建筑工地摔下来,很久都头昏,但没有摔断腿。那些日子就像冬天撒在地里的麦子,被整个冬天折磨,一丁点儿折扣都没有,直熬到他恢复正常,他又开始了工地打工。 小麦熬到来年的四月就出穗,大双哥熬到了四十都还是单身。这成了他自己的心病,总觉得回老家都抬不起头,一个队上活着的男女老少都在嘲笑他。连土里的那些没气息的都晓得他还是单身,都在嘲笑他。父母也着急昏了。原本小时候期望读书得行能考大学,那个梦想破了就算了,没想到娶婆娘比考大学还艰难。大双哥连续很多年不回老家了,漂泊在远方,在工厂工地轮换着。
母亲听大双哥已经存了一笔钱,一是觉得他都快五十了,常年打工不安全,全家都觉得不安全。他终于结束了打工,回到了老家。他对老家都有些生疏,可见的地方都是花椒。家里破烂不堪,毫无生气。母亲也反复生病住院。他大方地拿钱给母亲看病,也尽心照看她。母亲也最担心他,担心他矮小,又没有婆娘,老了会像隔壁的矮子凄惨。当时作了最坏的预判,大双哥会当低保户,每月200块。有时母亲在半夜醒来,也会念着他。手机让姊妹互相摆谈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方便,都鼓励大双哥不忘初心,就像各种大会小会说的那样,牢记接婆娘的使命。
母亲过世前,大双哥还是单身,想着如果能按照信主的方式安埋,能给子女带来福气,她愿意尽最后一份努力,讨上帝喜欢,也在上帝面前有祈求的真心作实据,向上帝讨个说法。
大双哥像冬天的麦子,卑微又韧性。五月天的麦浪,在记忆的风中窸窸窣窣响起的时候,他收获了一双儿女,阳光是那么慷慨温暖地包围着他,他笑了,笑得扬眉吐气。
2025·2·6德州拉伯克Lubbo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