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州旅馆
第一章
第一次见到莎并没有给我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她只相当于我人生旅程中某次乘坐火车时偶遇的邻座。那时的我怎么也不会想到她会以一种让我愕然的方式给我留下深刻的记忆,以至于若干年后我才发现她像一朵不知名却美丽的野花,以顽强且执着的方式扎根在我记忆世界中角落里,导致我在后来的日子里回想起自己青涩、美丽而脆弱的初恋时,她就会时不时以倔强的姿态漫不经心而又突兀地出现,让我唏嘘。
别误会,我不是要讲述一个关于感情纠葛的老套爱情故事,我和她甚至连友情都说不上。
那是一个冬日。
难得的无风,许久不见的暖阳违和地挂在苍白的天空中,给大地上来来往往的人们送上一份久违的温暖。在距离小平同志发表南巡讲话的几年后,来自南端海岸线的风终于跨越1600多公里的距离吹到了这个内陆的二线城市,也让这座400多万人口的重工业城市里总是充斥着一种陈腐与朝气、死寂与浮躁,以及打碎重建后的莫名兴奋与不知所措的茫然混杂在一起的矛盾而和谐的复杂气息,悠长而缠绵。
这气息是我离开这座城市几年后才慢慢品味出来的,当时还在象牙塔中浑浑噩噩的我自然是毫无察觉,时值大三,彼时的我已经把大学生活的重心从打升级、跳交谊舞转移到恋爱以及约会上了。
是的,同其他无所事事、不求进取的普通大学生一样,我毫不免俗地恋爱了。此时此刻的我正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驮着女友春前往一个饭局。
那时的我怎么也想不到在几年后,我会和其他千千万万的北方同胞一样更习惯于称这种两个轮子的交通工具为”单车”,而不是打小起就叫并且叫了十几年的名称:“自行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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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等茶杯把我的手完全暖热,春就拉着我站起来向朝着我们所在的餐桌走来的一对男女热情地打招呼:“莎姐,鹏哥!”
寒暄后四人落座,谦让着点了菜。等服务员倒上了啤酒,我端起酒杯向莎姐和她的男友鹏哥敬酒。
今天是答谢宴。
同浑浑噩噩的我不同,春在拥有着一颗文艺与音乐之心的同时,对金钱的渴望也坚定不移,这颗渴望之心坚定到我甚至能感到它砰砰跳动时的灼热,一点也不逊色于春的另外那颗艺术之心,颇有两手抓、两手都要硬的架势。更加令我诧异是这两种矛盾的特质在她温柔恬美的外表下竟一点也不冲突,甚至达成了完美地和谐,让她本来就美丽的脸庞上总是散发出迷人的光彩,让我沉醉,让我痴迷。于是在她的带领下,我们基本上逃掉了所有下午的课程,我们在小餐馆里端盘子,在大街上派发宣传单,在各式各样的家庭里给祖国的未来补课,直到她如愿以偿地得到了在一个不大不小的有间酒吧里当串场歌手的“工作”。对了,酒吧的名字就叫“有间酒吧”。
莎是有间酒吧的驻唱歌手,春就是在那里认识的莎。莎是典型的北方人长相,双眼皮大眼睛高鼻梁,端正的面容上散发着飒爽的英气,清澈的眼睛里透着自信的光芒。听春说起过,莎就读于某知名大学的中文系,毕业后回到家乡在银行工作,唱歌只是她的业余爱好。在当年,大学生在酒吧里做歌手的可谓凤毛麟角,于是春和她很快的熟络起来。作为前辈,莎没少提点和关照春。就这样,作为一个新手小白,春很快在这个人蛇混杂的环境里顺风顺水波澜不惊地适应下来,而且没多久就从每个周末去一次演唱两首歌发展成为每晚都有表演机会了。接下来莎姐又给春介绍了一个酒吧串场演唱的机会,使得春的收入从每晚的50元增加到100元,一下子膨胀了一倍,也使得我这个专职司机--虽然那是我驾驶的是一辆单车--的工作量也膨胀起来。呃,不止一倍。
年轻人的聚会很快能打成一片,我们几个人的话题上桌的菜不停在变一样不停地转换,从单调的大学生活到参加工作后更加单调重复的日常,从顾城北岛到三毛琼瑶,从佛洛依德的精神分析到萨特的存在主义,从王朔的“痞子”文学到对老谋子的电影《活着》上映的期盼……直到二十多年后,当我热泪盈眶地盯着手中苹果手机的小屏幕看着用YouTube播放的《活着》,才真正地意识到这部伟大的国产电影在我有生之年里是无法在大屏幕上看到了。
作为四个人中最见多识广的鹏却不怎么说话。他曾为了自己的摇滚梦想,当过北漂、南下过广州,最后回到了这个内陆城市成了酒吧的驻场乐队,并最终低着头唱起了流行歌曲。鹏瘦且高,和同时代的摇滚乐手一样,他不可免俗地留着披肩长发,但没有我想象中的桀骜不驯或愤世嫉俗,反而透出一种孤独且略带忧郁的气质,他只是安静地吃菜、喝酒,面带微笑看着意气风发的莎,安静地听着我们闲聊,偶尔才插上几句。直到饭局快结束时我们聊起了音乐,他的话才逐渐多了起来。
菜局已经结束,茶水也添了一轮,我们四人仍兴致勃勃。
“走吧,想唱歌了!”莎突然站起身,两眼放光,“去鹏那儿,他那儿有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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鹏的出租房很小,一张单人的铁架木板床靠在墙边,一张褪了色红桌在窗口下,剩下的空间就只够一个人走动了。让两位女士坐在单人床上,把唯一的一张方凳让给我坐,鹏给我让了烟,转身把玻璃窗打开一扇,然后偏腿坐在窗前的木桌上。
“我先来!”莎从屋内的三把吉他中挑出一把,当仁不让地开口。
一曲田震的《野花》让小屋内的气氛一下子就热络起来,等春唱完《白衣飘飘的年代》后我们仨人的眼睛都盯到鹏的身上--春早已向莎普及了我五音不全、唱歌全是原创的常识。
鹏微笑,接过莎递过去的木吉他:“我来首练了很久的歌。”他低头,长发垂下遮住他的脸颊,试了下音,然后扫动琴弦。
醉人的旋律从斑驳的吉他共鸣箱里传出来,迷幻而悠扬。莎敲响了手鼓。
一大段的吉他SOLO之后,鹏略带沙哑的歌声响起:
On a dark desert highway, cool wind in my hair
Warm smell of colitas rising up through the air
……
And I was thinkin' to myself,“This could be heaven or this could be hell“
……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加州旅馆》这首歌,即使听不大懂英文歌词,它也一下子击中了我--如同我当初第一次看到春写的诗一样,从此坠入其中。几年过去,当互联网普及以后,我第一次上网就下载了这首歌,在我的心中,这首歌是那个最好的时代的记忆。在那个时代里,摇滚不羁的嘶吼与民谣伤感的低吟齐头并进,王朔肆无忌惮地嘲笑着一切,莫言余华王小波在各种文学杂志上展露出峥嵘,而我则骑着单车带着春走遍了城市的大街小巷,把欢笑和甜蜜抛洒到每个角落……
我抬头望向正在弹奏的鹏。
室内温暖如春,午后的阳光不经意地透过窗户照进来,在我眼里逆光中低头弹唱的鹏只是个轮廓。
我顺着阳光往单人床的方向看去,金色的阳光如同跃动的音符照耀着两位姑娘的脸上、身上,莎在阳光里敲着手鼓,春在阳光里挥动着沙锤。两位姑娘脸上带着迷人微笑、身上散发着青春的光芒,她们和金色的阳光交融在一起,动人而美丽,让眩晕的我无法分辨哪是阳光哪是姑娘……
那个冬日的下午,阳光很暖很醉人。
第二章
再一次见到莎是大三暑假。
那时的国人正沉浸在香港的回归的喜悦与自豪当中,而作为本地学生的我和春却没能体会到这种民族自豪感。那时的我们白天忙于暑期家教和约会,到了晚上则由我骑单车带着春在城市里日益增多的酒吧之间奔波,丝毫没有即将大四、马上要面临就业压力的自觉。
记得是晚上十点多钟,我坐在有间酒吧后门暗巷中单车的后座上抽着烟等春,毫无武德只知道偷袭的蚊子们让我手忙脚乱地顾不上思索孤独对人生意义。这是春今晚的最后一个跑的场子,这场唱完我们就可以回学校了。
“把车子停这儿,我们打个面的。”春一出来便对我说。
我停下挥舞着赶着蚊子的手:“这么晚了还要去哪?”
“莎姐请假去了,马上下来。鹏哥喝多了,莎姐去接他,咱俩去帮帮忙。”
一个月前我就听春讲过,莎母在得知莎的恋情后表示出坚决地反对,并采取了各种强硬措施。
鹏终于在一次和莎母的谈话后向莎提出了分手,自此经常醉眼惺忪、七里歪斜地上台演出,也让酒吧老板从此在他演出时总是站在台下牙疼般歪嘴倒吸着冷气。
一直到莎从酒吧出来我也没能成功拦到一辆面的。
这种由天津生产的黄色微型面包车有个响亮的品牌名:大发,它的广告词“要发家,买大发,发发发!”异常精准地窥测出改革开放后国人的普遍心态。整个九十年代,产自天津的大发面的如蝗虫过境般席卷全国,在大大小小的城市里,无可争议地占据了出租车市场的霸主地位。原因无它,唯便宜尔。那时的国人也想不到,在北京市打响“城市禁面”的第一枪后,天津大发这座大厦在21世纪伊始、在祖国刚刚实现了四个现代化后便轰然倒塌,在短短的十几年里写完它的兴衰史。
顶替它霸主地位的是天津夏利。天津夏利的兴衰史不能说与天津大发的兴衰史大同小异,最起码也可以说是一模一样。风光无限了十几年后,夏利最终在2015年宣布了停产,又一艘试图扬帆启航的大船被改革的浪潮吞噬。
没能拦到正如日中天的大发,我们最终只能拦了辆即将崛起的新星--夏利。
驱车赶往城市广场的路上,我们三人显然没有什么谈话的兴致,莎姐坐在副驾驶将头靠着椅背,一脸的疲惫,我和春也不知道怎么开口安慰,只能安静地望向车窗,假装欣赏窗外掠过的城市夜景。
城市广场在政府规划中原本是用来给广大市民提供锻炼、散步、休闲、陶冶情操的场所,但被当家做主惯了的人民群众充分发挥了主观能动性,自觉自愿自发的增加了广场的功能性。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每当夜幕降临,当家做主的劳动人民中的一部分--被下岗的工人们从城市的东边、城市的南边、城市的西边、城市的北边登着三轮车、推着架子车,带着自己打造的各式各样炉子、烧烤架,带着白天准备好的各种能吃和看上去能吃的食材汇集到城市广场,在马路边违规占道摆下了各自的摊位。他们本着无产阶级大无畏的革命精神,经过长期的、艰苦卓绝的斗争,最终战胜了战斗力世界排名第一的城管大军,终于在城市广场打造了一个广大市民喜闻乐见的、后来全省闻名的美食夜市。
“上帝保佑吃饱了饭的人民……”我哼着张楚的歌下了出租。
依然燥热的晚风立即包裹住我,随之而来的是辣椒与孜然被炭烤后的辛辣气味、各种肉类在烧烤架上散发的诱人芬芳、马路边泔水和呕吐物理直气壮的令人作呕气味,以及偏僻角落里传来的不甘寂寞的若有若无的尿骚味。这些气味混杂在一起,刺激着我的感知,让我莫名其妙地想起来一句话:“存在即合理。”
往城市广场周遭望过去,马路边的人行道满是烧烤、炒面、炒饼、馄饨等各式小吃摊,错落有致琳琅满目。摊主们,也就是那些勤劳勇敢的下岗工人们先是智慧地采用烤羊肉、牛肉甚至老鼠肉,烤羊眼、羊腰、羊鞭、羊睾丸,以及炒饭炒面炒饼为物质食粮来满足市民的基本生存需求,再狡黠地用冰爽的瓶啤、鲜啤作为精神食粮来满足市民们永无止境的精神追求。摊主们的恶趣味显然并不会满足于此,除了啤酒之外,他们还推出了健力宝以满足广大人民群众的民族自尊以及来自美帝的可口可乐以考验广大人民群众对党的忠诚。
我所不知道的是,就是在这一年,健力宝登上了年销售额50亿元人民币的历史巅峰,然后以令人瞠目结舌的方式、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坠落,“健力宝”这个品牌也和“天津大发”一样于2002年怦然落地,摔成细小的碎片,被时间风化,化为历史的尘埃。
我们仨在大大小小的摊位前驻足寻找鹏,我们看到食客们在食物的香气中在炭火炉火产生的烟雾中吆五喝六猜拳行令,看到他们大口喝着啤酒试图摆脱夏日的炎热,看到他们狼吞虎咽地撸着串、专心致志地对付着眼前的食物。他们或高谈阔论纵声大笑,或窃窃私语低头窃笑,改革开放后广大人民物质和精神生活水平的大幅度提高一览无余。他们当中有目前尚未下岗、艰苦奋斗了一天的工人,有在文山会海里苦苦挣扎了一天的人民公仆,有以前应该被打倒、现在被允许先富起来的私营业主,有无所事事的大学生和街溜子,低矮餐桌上的食物已经让我无法分清他们的贫富贵贱,更无法分清哪些是阶级敌人、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我只能从他们穿着的裤衩背心破洞牛仔鳄鱼恤和Polo杉,从他们腰间空无一物还是别着BB机抑或大哥大,从他们手腕上是空荡荡还是金灿灿来试图加以区分。
“莎,我好想你!”这是莎来到鹏身前,后者放下手中的一秒钟前才饮尽的扎啤杯后说的第一句话。
那时他的眼神清澈明亮,仿佛滴酒未沾。
“走,我送你回家。”莎咬着嘴唇,异常沉静。
平时对莎言听计从的鹏好一番言语挣扎才最终意识到反抗的无力,心有不甘地答应回家。
等鹏顺从地让莎帮他把摩托车上挂着的唯一的一个头盔给他戴好,仔细的扣好锁扣,我们七手八脚地把他扶到摩托车的后座上坐好,叮嘱他抱紧莎。他嘿嘿地傻笑着,用双手环住莎婀娜的腰,偏头将脸紧紧地贴在莎的后背上,满脸是傻傻的幸福。
那是一辆“幸福”牌摩托车,无情的岁月将原本鲜红的车身摧残的暗哑无光,不复往日的鲜活。
莎回头冲我们微笑,抬手轻挥告别。
那晚的月很圆很大,离我们出奇的近。
我和春站在微风里、站在月光中,默默地看着莎慢慢远离的背影,夜色里莎的黑发在她身后飞舞,在月光熠熠生辉。
红色的“幸福”摩托车沿着街道向大如圆盘、皎洁异常的月亮驶去,缓慢而决然,融化在幸福的月亮里。
第三章
第二天晚上,当我刚刚点燃一颗烟没抽上几口时,春慌里慌张地从酒吧后门冲了出来。
“莎姐没了!”春的脸色苍白语气惶恐。
“没了是什么意思?”我不能理解春的话语。
“昨晚他们回去的路上被货车撞了,莎姐当场就没了。”
“那,那,那鹏哥呢?”
“他们说一直昏迷着,不知道能不能挺过来,”春的声音低沉。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伸手拉住她的手用力握紧。
“我没事,”春脸色很白,但还是微笑,“不和你说了,我得上去了。今晚唱全场,会很晚,要不要进来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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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手的食指和中指突然传来一阵灼烧感,我下意识的松开手指。我低头看着正在红色的燃烧的烟头从手中落下,落地,弹起,空中散出零乱的火星,然后寂灭。
天色很暗,但还没有完全黑下来。我抬头望向酒吧的后门,它静默在那里,黑黝黝且无声息,仿佛春从不曾进入那里,更不曾出来过。
《加州旅馆》的旋律开始在我的脑海里回荡,我闭上眼睛用力地摇晃着头,试图着摆脱,可最终也是枉然,于是我无奈地睁开眼。
我愕然地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于一个金色的世界,天空中悬挂着一轮巨大无比的金色太阳,沉稳而又威严,它散发出璀璨的金色光芒把整个世界都镀成了金色:蓝天、白云,脚下的青草,周围的湖泊,视野尽头的群山。让我恍然觉得这辉煌的金色才是它们本来的真实面容。
女子从远山向我走来,她头戴金色花冠,背生一对鎏金色令我迷醉的翅膀,随着这对翅膀每一次轻柔地前后扇动,便会有明亮的金色光线向四面八方射出;她身穿华丽的明黄色长裙,裙下是一双晶莹剔透的赤足,当然也是金色。每当这无法用言语描述的美丽赤足轻轻抬起,地上金色的青草便长上几分,将它轻轻托起往前轻送,接力般交给下一片青草……
她,宝相尊严;她,妩媚万千,就这样向我走来……
《加州旅馆》大段的吉他前奏刚刚结束,略带沙哑的歌声响起,我扭头看向身边不远处,鹏正坐在一只金色的高脚凳上低头拨动着吉他,全身被光笼罩住,只能看到一个轮廓,但我知道是他。
我颤抖地把目光重新投向女子,她已经近了,一直无法分辨的面容逐渐清晰,一会儿是莎那张英气逼人的面孔朝鹏露出灿烂的微笑,一会儿又是春温婉动人冲着我巧笑嫣然的模样……
鹏的歌声在我耳边回荡:
“You can check out any time you like,
but you can never leav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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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的追悼会是在车祸后的第五天召开的。
老天丝毫不会在意一个女孩死亡,不论她是高尚或者卑鄙、美丽或者丑陋、富有或者贫穷,更不会在意我和春这两个蚁民的心情。它冷漠地无情地向世人显示出它难得一见的公平,所以追悼会那天艳阳高照,天空碧蓝如洗。
莎的父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已病逝,也没什么亲戚在本地,追悼会自然是莎母一个人张罗。莎母是本地一个杂志社的编辑,身上充满知性特质,略带憔悴的脸上看不见太多的悲伤,只能看到一片平静,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她平静地向上前慰问的人们表示感谢,平静地和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沟通追悼会的有关事项,平静地聆听司仪的叮嘱,直到追悼会开始、平静地念完悼词,也许是悼词中关于莎的点点滴滴马上也要随之而去,带走了最后一点支撑着她力量,她才一下子瘫软在地,泣不成声。
我和春把头垂下,不敢看那个美丽知性的妇人。
向遗体告别的时候,我看了一眼无声地躺在那里的莎,她的脸有些变形,脸上一片蜡黄,她将永不复往日的端庄和美丽。
我拉住春的手,不想让她看到这一幕,而春却不管不顾地盯着莎的面容,大颗的、晶莹的泪从她美丽的无比动人的脸上无声地滑落……
在回学校的面的上,春用右手紧紧握住我的左手,微微透汗。
头顶的太阳很大,车内没有空调,而我却感觉到春手上传过来的湿冷。
“我休息一下,老时间来接我,晚上我要唱全场。”春在她宿舍前和我告别时叮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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鹏在追悼会后的第二天从昏迷中醒来,等到他意识完全清醒以后就开始追问莎的情况,我和春以及乐队的人只能含糊其辞地告诉他:莎被他母亲转到了离家近的医院方便照顾,伤势稳定恢复良好。
追悼会过去的第二十二天,当我们几个轮流看护在医院的人被鹏每日不停的吵闹着要去探视莎搞得焦头烂额的时候——鹏前两天刚被允许下床走动,当然是架着双拐——莎母在春的陪同下来到了医院。
鹏上半身靠坐在病床上,用焦灼又带着希冀的目光看向坐在病床边椅子上的莎母,莎母没有看他,她正在专心致志地用一把水果刀削着苹果皮,我和春站在床尾面面相觑。
病房里的气氛安静的有些诡异。鹏看到莎母进了病房后叫了声“阿姨”后便迫不及待地询问莎的情况。莎母没有回答只是冲着鹏笑着点了下头便开始坐在那里削苹果。
莎母拿刀的手很稳,苹果皮削的极好,绵长不绝、薄的透亮。
莎母削苹果的过程极其漫长,漫长的让人感到崩溃。
莎母看了看削好的苹果,满意地点点头,将苹果递给鹏:“莎最喜欢吃我削的苹果。”
鹏木然地接过。
莎母慢条斯理地将果皮扔进垃圾桶,将水果刀擦拭干净、收好,最后把双手擦拭干净,这才看向呆呆的拿着苹果的鹏。
“小莎高位截瘫,以后一辈子都得坐轮椅、靠人伺候了。”莎母语气平静,面色如常。
顿了几秒后,她把身子探向鹏:“你还愿意娶她么?”
病房里一片死寂。
令人窒息的十几秒后,没等鹏反应过来,莎母又道:“车祸的当时小莎就走了,我猜应该没什么痛苦。”莎母伸出手拍了拍鹏的肩膀,继续说道,“好好生活下去吧,小伙子!”
莎母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病房。
鹏在两个月后出院,没几天后就不告而别,不知所踪。
后记
2014年,和春分手、来到深圳6年后,我已经迷醉于虚伪和贪婪的深渊,活成了自己最讨厌的样子,生意场上的尔虞我诈、职场中的勾心斗角、娱乐场里声色犬马成为我每天的日常。
和以前一样,在夏日的某个没有星星的夜晚,无所事事的我和一帮狐朋狗友来到了他们推荐的酒吧,准备在这里打发又一个空虚的晚上。
当熟悉的旋律、熟悉的歌声响起的时候,我已经微醺,摆手拒绝朋友伸过来想和我碰的酒杯,“你们先喝,我看会儿表演。”
舞台上那个歌手是鹏。
现在的他留着清爽的寸头,身上也不再像当年总是透着忧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说不清的平淡。
“……
And I was thinkin' to myself,
This could be heaven or this could be hell……”
我听着他的歌声,我端起杯子喝了一口酒,冰凉的鲜啤酒让我变得清醒。
“And she said,
We are all just prisoners here of our own device……“
我沉默地坐在那里专心地看着舞台,听着鹏的用沙哑的嗓音唱着,对身边的喧闹惘然不顾。
鹏的演出结束了,我看着他走下舞台快步向吧台走去,最后坐在个长发披肩的女孩身边。我看到那女孩扭头看向鹏,微笑着——那笑容很美——拿出一张湿巾擦拭起鹏额头上的汗。我看到鹏也微笑着,很灿烂。
我放下手中的酒杯,打了声招呼快步离开酒吧,对朋友们的愕然不管不顾。
我冲到大街上,在灯火阑珊里点燃一支烟,再也忍不住的泪水不可遏制地涌了出来。
2019年7月21日晚上十点多钟,我饿的实在受不了,决定冒险出去吃点东西。
按计划要乘坐明天从香港起飞的航班,我特地订了尖沙咀熟悉的酒店并提前一天来到香港,因为我想再去重庆大厦看上一眼、去星光大道转转,感慨一下陪伴我青葱岁月的港片。然而来到以后我改变了主意,在酒店里靠滑手机度过了一天。
十几分钟后,我呆呆地注视着我面前这家熟悉的、本应营业到很晚的茶餐厅门脸上贴着的“暂停营业”的告示,暗骂一声转身离开,准备回酒店泡方便面。
我决定绕远不走小巷,走弥敦道。
当我看到行人寥寥的十字路口边一个流浪歌手展开的架势和地上打开着用来接受小费的吉他箱时,心中暗忖:谁会在这样的夜晚来观看你的表演?
我转向一条小巷。没等我走上几步,吉他声传来,我顿下脚步,他的歌声传来。
And I was thinkin' to myself,
"This could be heaven or this could be hell"
……
我转身冲回去,冲到他跟前,掏出身上所有的港币一股脑地放进空空如也的吉他箱,头也不回的离开。
波音747引擎的轰鸣声震颤着我的耳膜,我透过舷窗望着越来越小的东方明珠。
别了,这座即将死去的城市!
侍灵寺
2024年10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