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我的旧时光之十六
2013年12月26日星期四。
今天是星期四,天气小雪。天空又洋洋洒洒飘了一整天的雪。出了门诊楼,我抬头仰望下天空,是因为雪的关系吗?它灰濛濛的,事实上,我什么都看不清楚,就像我也看不清楚自己的方向一样。
每年冬天,一到下雪后,母亲便会把用了近一年的几张毛毯拿出来,将它们平铺在雪地上,然后用雪反复揉搓,雪变脏了后,母亲便抖落掉脏雪再重新放上干净的雪继续揉搓,直到雪不再变色为止,脏兮兮的毛毯在雪的反复清洗下变得干净起来。母亲用这种方式来清洗脏掉的毛毯,它当时就给我一种错觉,好像脏掉的东西都可以用洁白的雪去净化它们,雪就是有这种神奇的功能。发生了那件事后,我对雪的诠释再次得到新的意义上的升华,它可以净化世间一切肮脏的东西,也包括人的心灵。
我几乎只在冬天才会回老家,为的就是去看雪。而且,那之后,我对雪的欲望也开始变得贪婪又自私,希望它可以清洗掉我身上的所有肮脏污垢,将我那些令人作呕的不堪记忆全部清洗掉。我甚至渴望雪来帮助自己重生,就像可以恢复出厂设置那样,我想成为一个思想单纯又纯粹的人,被雪净化后的那个我是一个出生在平凡之家,有着简单过去的男人,过着普通人最普通的生活,与爱的女人相互扶持,不必有强烈又深沉的那种爱,只要惺惺相惜有共同语言就好。然后,我们再生一个或两个可爱的孩子,就这样其乐融融儿女绕膝,平平淡淡地过一生。
可悲的是,这一切全是我的臆想,我没办法成为那样的人,成为那样的男人,那样的丈夫和父亲。我的大脑充斥着不好的记忆,真正的我出生便是错误,被家人狠心扔掉,是养父母含辛茹苦将我养育,我在民族歧视中长大,遇到了轰轰烈烈的爱情,痴迷上了一个患有精神疾病的脱北女孩。她让我的生命沉沦,也让我的思想沉沦,进而改写了我的整个命运。真正的我不喜欢小孩子,因为他们在最不该来的时候来到了我的身边,令我生厌,以至于后来对孩子再也提不起劲儿。我奢望雪来帮助我疗伤,治愈我身上那些看不见的伤疤,但雪的生命太过短暂,能力又被我无限神化,它无法长久地来治疗我,我还是那个我,我依然是一个叫着金南修的可悲男人。
延喜的话即让我悲戚不已,也让我痛苦难持,与她的往事历历在目,如今却落得个持刀对峙,真是荒唐的人生,荒唐的命运。我的哭泣招来一顿暴打,可是比起痛入骨髓的那颗千疮百孔的心,这点皮肉之痛又算什么呢?周围的混蛋们又在鬼叫了,耳边充斥着快刺进去!操!让你快刺进去!狗崽子!听到没有?快点刺进去!
我满头都是汗,颤抖着双手,将刀尖抵向延喜的胸口。我的脸已经没了血色,身上的肌肉已经不听使唤在那乱颤,就像我也无法掌控现在的情况一样,一切只能被动听命于他人。但是,即使肌肉再抽搐,即使手上的那把刀不得不抵向女人的胸口,我也要尽可能地拯救她与自己才行,我在心里一遍遍地对自己这样说,要救她!要救她!我们谁也不可以死!此时此刻,我满脑子全是要怎样避开大的动脉血管,如何避免肺损伤,再从心脏周围擦肩而过之类的想法,让他们这群人误以为我真的刺穿了她的心脏。我红着眼睛,泪水不受控制地往外流,微微俯下头用只有她能听到的声音说,你相信我吗?她用眼神告诉我百分百地相信并微微点下头。
于是,我的刀最终还是刺向了她的胸口,慢慢地往里面推进。我应该快速一点进刀的,那样她不至于太痛苦,可是我的犹豫不决是因为不相信自己的解剖知识已经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我不相信自己的能力是否真的不会刺到她胸腔里面的重要器官和血管,是否真的会让刀从她的心脏旁边擦肩而过,对大血管毫无损伤。她忍着疼和泪水,刚开始眼睛还一眨不眨地看着我,那么不舍,那么决绝,当刺下去的那一刻,她选择闭上了眼睛。可是,狡猾的成允在看穿了我的伎俩,主要是我刺进去的位置实在是太偏离轨道,人家又不瞎。他恼羞成怒地举起抵在我太阳穴上的那把枪对着我的脑门就是一枪,这个枪声给了我一个错觉,我以为我死掉了,所以有那么几秒钟我根本没有反应过来,人是呆愣愣的。待我意识到自己还活着时,这才发现延喜整个人趴在了我的身上,她用自己的身体紧紧地护住了我的头和身体,这一枪打在了她的右侧后背上,她艰难地回过头冲成允在吐话,成叔叔,这个人不是我的丈夫,他只是我曾经深爱过的人,我的丈夫叫朴根熙,是刚才被你们拖出去的那个人,请你放了这个无辜的人。
说完,她就在我身上软软地滑了下去,我一把扶住了她,将她抱在怀里,心碎地喊了一声延喜,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她气若游丝,努力地对我笑了笑,吃力地对我说,因为是姐姐啊,所以得保护弟弟。这个回答让我更加心碎。她喘息着,断断续续地对我说了她人生里最后一句话,始终想做一位母亲,看来这次也不行了,可是,南修啊……哪怕是现在,我最想生下的依然是你和我的孩子,一个像你,另一个也像你。
成允在突然恼火起来,他张开扭曲的嘴巴,飞舞着唾沫星子下了最后一道命令,勒死她!立刻!马上!于是他的手下们一拥而上,将延喜从我身边拖走,勒死狗一根接着一根地缠在了她的脖子上。我吓坏了,像狗一样爬过去给他们磕头求饶,声泪俱下地乞求他们放了延喜,过来勒死我就好。但他们无动于衷,人像石头般坚硬无情,还阻止我过去延喜那边。延喜刚开始双腿还扑腾几下,之后便不再挣扎了,我疯狂了,与那群魔鬼撕打起来,我用手用脚用牙齿,甚至拿起地上的垃圾扔向他们,为的就是……就是什么呢?好像只是单纯地想要去延喜身边,哪怕她已经死了。现在,我在写字的瞬间也会想当时我为什么要那么做?明明自己什么也做不了,我没有能力去拯救她,可是为什么还要去反抗?也许我只是生气自己为什么如此窝囊和没用吧,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去。在确定延喜真的咽气了之后,他们终于允许我爬向她身边了,我的双腿似乎骨折了,无法行走,我的右边胳膊不但骨折还脱臼了,我只能用左胳膊拖着身体蹭向她。她是睁着眼睛死的,那只完好充血的眼睛始终看着这个世界,也看着我,我用左边的胳膊将她再次揽在怀里,然后徒劳地去摸她的颈动脉,渴望有一丝搏动存在,但没有。它瘪瘪的,平平的,只有体温还是温热的。我呆了呆,眼睛瞬间被泪雾糊住,很快变成了泪珠扑簇簇地滚落,我张了张嘴想叫她的名字,可那音节从喉咙里发出来后却变成了绝望悲切的嘶吼声,它咿咿呀呀地一声紧接着一声地从低向高最终堆砌成了哀嚎,我暂时失去了组织语言的功能。突然,我放开延喜冲那群恶魔疯狂地喊叫着,你们最好让我死掉!把我肢解掉!然后焚尸!不然,我只要有一口气在,都会将你们在场的每一个人给生吞活剥掉!经历在延喜身上的每一份痛楚,每一块伤疤,每一滴血,我都会加倍要回来!给你们最严厉的惩罚!哪怕是一起下地狱,我也不会饶恕你们!将你们生生世世都钉在耻辱柱上!
“这小子在鬼叫什么。”不知是谁来了这么一句,用很好笑的语气。
然后,不知是身体折腾得太累了还是延喜的死太让我悲痛了,我在嘶吼哀嚎和对他们的悲愤声讨中渐渐地失去了意识。在倒地的瞬间,我忽然发现这个房间的一面墙是有玻璃窗的,朴根熙立在窗的那一边睁着惊恐的双眼正看着窗子这边发生的一切。
漫长而煎熬得如一个世纪般的恶梦终于结束了,再次醒来时,我已经躺在医院了。
太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