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资料
正文

《烟集悲歌》——脱北故事 第三十九章(上)

(2025-05-27 03:53:53) 下一个

39我的旧时光之九

2013年7月13日星期六

今天是星期六,天气晴转阴。中午过后就看不到蓝蓝的天空了,云彩越积越多,等到傍晚时分,白色的云彩变成了铅灰色,很快又从铅灰色变成了灰黑色。看样子,晚上很有可能会下雨,但天气预报说没有雨,只是阴天而已。

曹老师是我的良师益友,他的猝然离逝对我也是不小的打击。在这之前,我没有意识过他在我的人生里到底起着什么样的作用,也没有机会去思考如此严肃的问题。当然了,主要是我想不到曹老师会是以这种残忍的方式与我们诀别。做他学生的那段时间,我是快乐且充实的,亦是幸福而美好又有意义的,也能感受到他区别于其他学生对我的格外严格。尤其在业务(内部术语,泛指医疗相关的工作。)上,他教会我很多额外的东西。值得一提的是,当年那次对吉牧师的急救经历让曹老师意外发现我的软肋,于是有将我带去急救室的普外科组锻炼约半年的时间。急救室的普外科组严格来说,有一部分患者是被其他外科分流出来的,就是那种无需住院且又必须经过外科处置的情况,其次才是那些需要紧急处理的外伤患者。我所在的医院是教学医院,通常情况下只接收住院患者,于是那些原本并不属于外科急救范畴但又需要外科处置的患者们就都跑来急诊室的普外科组里来了。急诊室每天接诊两百多个急诊病人,多时可以达到五六百人,这样的强化训练使得像我这样没什么经验的外科医生学会了很多扎实的外科急救技能知识,精进了我的业务水平。

打击最大的莫属延喜。因为这件事,延喜变了。她开始变得胆小怕事,做什么都畏首畏尾,只把自己关在家里躲在暗处,或是躲在衣柜里。有一次,我去曹老师家找她,可怎么也找不到。我知道她现在根本不敢出门,猜到可能是躲在更隐蔽的什么地方,于是边喊她的名字边四处更仔细地找她,最后竟然发现她整个人直挺挺地躲在床底下,一动不动像死人一样。这把我吓坏了,硬将她拖了出来,但她还是往里钻,并有板有眼地告诉我这个家不安全,刚才有人进来要杀她。我不知道她的话是真是假,也在怀疑她是不是吓着了才会如此,我强迫她吃安眠药,主要是想让她的情绪不要那么疑神疑鬼。她拒绝吃药,并央求我带她去安全的地方躲起来,说只有这样才能保住性命,不然一定也会像曹老师那样死掉或者像她妈妈那样消失掉。她疯言疯语的样子只会让我怀疑她的精神问题更加严重了,但我的不配合换来的是她的歇斯底里,她摔着一切可以摔的东西,大哭大闹,不吃不喝,用这些手段逼我屈服于她的决定。说实话,那个时候我从没有一个时刻让我感觉到自己是如此的无能!如此的没用!如此的废物!

其实,延喜没有撒谎,她说得都是真的。但因为最初她就没有对我说出实话,她母亲对曹老师也是有意隐瞒那段过去,我和曹老师都是被蒙在鼓里的人,这直接导致后来她的真话在我这里通通全部变成了疯话。何况那个时候,这本不该出现在我生活里的各种事件突然一幕幕地发生,让我感觉不到真实,我需要时间去消化它们。

曹老师之前有过婚史,他的死亡又是突然发生的,所以他的前妻带着儿女们继承了他的一切,抚恤金和补助金也被领走了。延喜一夜之间变得一无所有,包括她现在住的房子。但是曹老师的前妻还算有人情味儿,当获悉延喜是曹老师即将迎娶的女人的孩子,对方做了让步,可以在这里继续住下去,给她三年的时间做缓冲,然后再搬出腾地方。医院方面鉴于曹老师的特殊死亡,停工留薪至08年止,且保留了退休福利单独给了延喜,让她不至于饿肚子。可没过多久便被曹老师的儿女们知道了,他们来院方理论,要求将父亲的工资和退休福利还给他们,领导碍于压力只好修改了受益人。至此,她真的变得一无所有了。她不但失去了疼爱她的曹叔叔,还失去了一直以来陪伴着她的母亲孔英淑,可想而知她的心情会如何。

她的精神状态大不如前,整天疑神疑鬼说有人要害她,疑心病可以发生在任何时间及任何场合,睡眠中也会突然惊醒,光着脚就没头没脑地往外跑,说北朝鲜的特务来追杀她了。和我正吃着饭呢,她也能忽然摔下碗筷,爬到饭桌底下,捂住耳朵叫喊着说听到了枪声。某天休息我正兴致极好地陪她散步换心情呢,毕竟总憋在屋里也不是办法,只会让她的精神越来越差,她也会没有先兆发疯似地一阵狂跑,跑得无影无踪,最后我竟然是在男公共厕所里面找到她的。里面正在解手的男人们被她的突然闯入吓得尿湿了自己的皮鞋,有的还没有系好腰带就往外面跑,说有个女疯子闯进了男厕所,为了看他们的下体。她蜷缩在便池边吓得浑身发抖,脸色铁青,眼里也布满了惊恐。看到我来,她扬起小脸表情认真地向我胡言乱语,说北边派来的特务换成了女性,是专门来对付她的,她只有呆在有男人的地方才会安全。看着这样的她,我一时愣在那里怔怔无话,却有一行泪水从我的眼里滑落。我拖着沉重的步子走过去蹲下来拥住了她,也拥住了这个破碎的灵魂,我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声音低低地,有些发颤地安慰着她,也在安慰着自己。但是她不懂,依然胡言乱语,说些没头没脑的疯话。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这些行为变成了家常便饭,时常让我哭笑不得,弄得我疲惫不堪,却也无可奈何,也使我经常难过流泪。我除了偷偷在她的饮食里放安眠药和抗焦虑药外,几乎没有任何措施,至少她吃了这些药后可以昏昏欲睡,减少些麻烦。我的每一次将药片碾压成粉对我来说都是一次虐心的折磨,没有一次不是流着泪水进行的,同时心里也在祈祷着她什么时候才可以变得正常些。而且,因为换了专业的关系,我要学习的东西远比其他同期同学多得多。好在这位新导师对我还算不错,没少给我单独开小灶,不过他也说了原因,与曹老师曾是同学关系,也知道曹老师死得冤枉和委屈,他能做的也仅仅是对他的学生更加细心负责点罢了。还有,我的毕业论文已经拖太久了,因为她,我已经不能很好地在医院里工作和学习了,动不动缺席和旷工,任谁也受不了。那段时间,我经常挨领导骂,被同学们埋怨替我擦屁股,背后说我闲话,这些已经变成了我的日常。但是,我还是得硬着头皮上班,因为我必须得赚钱,不工作的话,我们几乎没有经济来源。

为了安抚她,我们提前搬离了曹老师的家,带着她租了一间普通小公寓。后来,为了节省金钱,租了一间更小更普通的未拆迁的小平房。室内环境根本谈不上了,只有房东留下的几件破旧家具,我就在那片杂乱无章,肮脏无比的棚户区小平房里奇迹般地完成了迟来的毕业论文(因为我情况特殊,中途转专业,被延期了整整一年。)。哪怕是现在回忆起来,我都觉得很不可思议,心也依然酸胀得难受。不过,也就是在那片棚户区里,我们遇到了将延喜拖进地狱的人物——边贞爱,一个终年混迹藏匿在中国的北朝鲜警察,专门抓脱北者的狠毒人物。

这个女人当时化名章怀然,她非常擅长伪装,可以伪装成任何身份,只要可以达到她的目的,甚至可以出卖肉体。常年在中国工作,她见识太多,大概也不想回到母国,所以她从来都是忠于职守自己的工作,想尽各种办法抓些脱北者回到边界线,将这些人移交给她的同事们。据说,从她手里抓回的脱北者多达百来号人,战功显赫。因为延喜妈妈孔英淑失踪的关系,我开始涉足了一些以前绝不会涉及的领域,接触到了一些脱北蛇头,认识了很多这方面的人。一开始走了很多弯路,花了不少冤枉钱,大部分都打了水漂,被骗啊,被讹啊,甚至也会因识破对方的伎俩而被殴打得面目全非,浑身是伤,但最终我还是混进去了那个圈子,这才让我知道了边贞爱这个让脱北者们闻风丧胆的人物。当然,有的蛇头和她也有点交情,因为给她的好处足够多的话,她也是可以破例放行的。但这种情况很少,用蛇头的话说,这个女人非常贪得无厌,欲望是填不满的,见面分一半都不可以,她必须要更多才行。

最初,我并不知道她是北边的卧底警察,也并不知道国内还有专门抓脱北者的北边警察,是后来帮助我们找到孔英淑的一个两边通吃的蛇头告诉我的,但那已经是延喜被抓之后的事了。那个蛇头于心不忍,才将实情告诉了我。蛇头也不知道她的真实姓名,她在中国始终用假姓名,认为即使用朝鲜名字也是假的,而且她在中国做的这一切是被允许的,连中国警察都管不着她。但她惹错了对象,她以为延喜只是普通的脱北者,没成想惹到了不该惹的人,于是后来变成了一个没有主子,到处坑蒙拐骗讨生活的流浪者。

我们租住的小平房和边贞爱住的那间很近,近到只隔着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她和她嘴中说的那个所谓丈夫专门在脱北者混迹最多的地方卖烤地瓜或是做些别的小生意,以便于可以抓到更多的脱北者,延喜就是这样被她盯上的。

因为发生的这些恐怖事,延喜精神状态也越来越糟。她变得畏畏缩缩,极不自信,甚至连看对方的勇气都没有,也就是说她已经除了我外,不敢和任何人的眼神有接触了,更不要说言语交流了。带她出去散心也得死死挽着我的胳膊,然后身子尽量靠在我身后,一路上,她畏首畏尾,警惕地瞄着周围的人们,生怕遇到来杀她的人。她总这样,时间一长,我也就不再愿意带着她出去了,而是尽量让她呆在家里。可奇怪的是,我竟然还有欣慰的地方,她不再乱跑、也不再偷盗和撒谎了,这真讽刺。

那个边贞爱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竟然可以让延喜对她敞开心扉,向对方坦露实情。当那个女人得知延喜是个脱北者,还是个大有来头,身份背景极不简单的脱北者,父母至今下落不明后,比我们还要兴奋,说什么也要帮忙一起找孔英淑。可那时的我只是觉得这个女人很蠢很热情,延喜疯言疯语的话竟然也去当真。

我写到这里时,天空下起了雨,而且雨势还不小。我听着雨声有些模糊地想着,看来天气预报也不准。

[ 打印 ]
评论
目前还没有任何评论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