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我的旧时光之三
2012年12月21日星期五
今天是星期五, 天气多云。冬至了,这是一年里夜晚最漫长的一天,明天休息,我可以一个人在书房里安静地享受着自由时光。岳母一清早就将红豆粥做好送了过来,嘱咐我们不要忘了吃,还顺带送来一些别的东西,吃的用的一堆。美姬做不好红豆粥,其实她也做不好别的食物,她的厨艺始终很一般。尽管她在这方面一直很努力,潜心地学习厨艺,美食节目也是一期不落,甚至跟着美食博主们一步步地学习,可奇怪的是只要经过了她的手,再好的食材也变得寡淡无味,如同嚼蜡。我不太挑食,只要没有做咸或是太油腻,基本上都是可以吃掉的。主要是我也不太会做饭,自己都做不好的事,没有资格对妻子做的饭菜挑三拣四。我曾想过请保姆,但美姬坚持要自己做饭,觉得这样才像一位妻子,我也就随她去了。家务会请钟点工,美姬从小到大被人精心照顾呵护着成长,从未做过家务,她在这方面比她的厨艺还要糟糕,连衣服也不会叠。刚开始跟着我生活时,家务这一块向来是我包揽的,后来经济条件好点了,我的工作也变得越来越忙碌,于是就请个钟点工隔三差五来家里收拾一下。岳母也知道我们在这方面比较低能,所以有时候也会让那边的保姆过来帮忙洗洗衣服和拾掇下房间之类的。
在我还没正式走进延边州医科大学附属第二医院学习之前(本科实习是在一系。),就先被它所在的地理位置给吸引住了。它始建于1949年,与共和国一个生日,坐落在州首府市中心一条名为公园路的古老街道上,对面有两座间隔不到百米的教堂,其中东正教圣母守护教堂最为打眼,是经典的拜占庭式建筑,经过历史风霜的洗礼仍不失古朴典雅。第二座天主教堂充满了哥特式建筑的味道,它稳稳地屹立在医院右侧,教堂顶端那庄严的十字架高高地冲上云端,与圣母守护教堂交相辉映,看着颇有气势。医院就这样被两座教堂紧紧地守护着,又与延边州医科大学校府隔河相望,相互依偎。恢宏的医学建筑,宁静的古典教堂和静静的烟集河水融合在一起,像幅水彩画般绚烂。我站在那里环顾好久,猛然发现这里绝对是一个充满神圣和圣洁的地方,因为它和上帝距离太近了,近得可以用手触摸到。也许对医学萌发出异样之情是从那一刻开始的,但真正让我喜欢上医学是另外一件事。
我可以考上延边州医科大学对妈妈来说是件光宗耀祖的事,似乎可以对早逝的爸爸有了交待,还特意为我们兄妹二人去地藏寺求了小经筒。怎么说呢,也许对我本人也是不小的突破吧,但我并不是很开心。首先,我高考时第一志愿并非学医,而是学工,想读的是北京理工大学。其次,我那时候的想法很简单,一心只想离开延边,离开这个从小就让我不痛快和感到压抑的地方,并且越远越好,那么最理想的地方莫过于首都了。虽然我平时从不敢在学习上怠慢,可成绩还是差了那么几分,只好退而求其次读了第二志愿,没有离开延边还成为了我的一个小小遗憾。当然,学医最初我对它也实在没什么兴趣。知识枯燥,理论复杂,需要死记硬背的东西太多,感觉自己就像在混日子和被迫压榨生命。直到大五那年发生了一件事,才让我彻底喜欢上了医学。
那年秋天的一个深夜,我和几个男同学一起出去玩,回学校的路上碰见了一位待产的孕妇。孕妇穿着破烂,衣不遮体,轻度智障,一看就是街头流浪者。这种情况不用我多想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肯定是有人发现她是智障又无家可归,便起了邪心导致怀孕的。我在拨打120的同时,和同学们一起接生了医学生涯中第一个婴儿来到这个世上。当时孕妇情况很危险,是臀位生,我急中生智,拿起自己腰间的小水果刀用打火机烧了烧作为消毒,大胆地给做了侧切,这才生下孩子,避免了阴道裂伤。当我脱下自己的外套将有些瘦弱的婴儿包裹在里面,婴儿好像感知到了什么似的,张开小嘴哭得格外嘹亮。我有些欣喜地感动在婴儿的哭声里,忽然笑了,第一次意识到医学给自己和他人带来的神奇和美妙。就是这段经历让我从此改变了对医学的看法,也让我后来萌发了选择妇产肿瘤外科做为专业的一生理想和追求。但事实上,我只学习了不到两年的时间便不得不主动申请转普外科专业并更换了研究生导师,这期间当然是发生了别的事。
2013年3月9日星期六
今天是星期六,天气晴,微风。好久没有写日记了,漫长而寒冷的冬天终于过去了,迎来了春天。每年春天,我的双手都会变得格外干燥,进而出现逆剥,我是说甲缘逆剥。本身我的工作就需要我不停地洗手,所以手上的油脂早被洗没了,皮肤干燥倒也正常。但自从去年得了一回湿疹后,美姬再不敢怠慢我的手,各类护手霜管它有用没用都往回买,然后让我用。就在刚刚,我洗过手后本能地拿起护手霜去涂手,进而想起我那可怜的妻子。是的,在我这里,她的定义竟然是可怜,真不想这样去形容她。跟了我,虽然没有像延喜那样始终在吃苦,但好像也没有幸福多少。我这个人啊,其实挺不适合结婚的,白白糟蹋了一个女人的幸福。
春意盎然,万物复苏,没有比吐出新绿和绽放生命更令人欣喜的事了。北方的春天短暂且有风,而且风还很大,有时候会带着泥沙,好在今天只是微风。风……延喜曾对我说过,如果有下辈子,她想成为风,因为风是自由的,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不知道她是否实现了成为风的愿望?我伸出手感受风的时候就会那样去想,这风有没有她的一部分?或者这风会不会就是她?我喜欢雪,她喜欢风,其实一开始的喜好似乎就注定了点什么,风一年四季都有,但是雪却只存在于寒冷的冬天。
那年春天,我与另外两名同学考上了妇产肿瘤外科研究生,一起跟着曹老师学习。他不单是妇产外科和妇科肿瘤外科专家,还是急诊医学系的导师。据说,曹老师是当时比较难得可以多医学领域带研究生和博士生的导师,他就这样身兼数职地带着两边的学生急诊科与妇产肿瘤外科来回跑,我能跟着这样的老师学习真的是很幸运的一件事,最后验证了我的感觉是对的,他成为了我这辈子最敬重与最怀念的老师。因为还没有正式工作,所以我生活上始终很拮据,需要经常打零工或是向家里伸手要钱。我知道家里没什么钱,很少张嘴,母亲每年的收入就那么一丁点,妹妹还小,身体也不太好,一年里小毛病不断。我自己的部分学费还是申请的助学贷款,所以尽量能省则省,从不敢乱花钱。后来,我多打了几份零工才不至于让自己每月吃素菜。
跟着曹老师这么久,我除了因为多打了几份零工而比其他同学累一点外,还有一件恼人的心事,那就是我每天做得最多的一件事就是写病历。这让我空有一脑袋的医学理论知识,就是没有临床操作实践,这样下去,我即使将来出科毕了业又有什么用呢!和我一起来的麻醉科同学已经去手术室观摩了好几次,听说明天还会上去操作,人家一个本科轮转实习小护士第一天就五个肌注,两个新生儿足底采血。反而我一个专业研究生混得还不如这帮本科轮转实习的。这些人里就数我最差劲儿,天天和电脑键盘打交道,真是越想越郁闷,本能地怀疑起自己是不是跟错了导师。
曹老师是我的第一任研究生导师,师弟韩江宇来二系的第一天就当着大家的面把人家给得罪了。因为是朝鲜族的关系,我们说汉语时都或多或少带些口音问题,韩江宇硬是把曹老师说成了操老师,惹得在场的每个人都在拼命地忍住笑,可想而知曹老师当时有多么的尴尬。特别是我,那时候的我还太年轻,忍笑的功底不够,有欠火候,张开嘴巴就哈哈一声笑,虽然后来踩了急刹车,可还是被曹老师狠瞪了一眼。之后,曹老师给我们上了一堂教育哲学课,问我们知不知道我们与他是什么关系?几个同学都异口同声地回答说是师生关系,只有我没吭声,因为我知道那肯定不是曹老师想要的答案。他能这样问,就证明他有自己的答案与独到的见解。果不其然,曹老师说错了,我们与他是阳光与大树的关系。他当时是这样说的:
“我是阳光,你们是大树,重要的是树木在接受阳光的影响时是以树木的方式在成长,而不是以阳光的方式……人生也同样如此。一个人在接受别人的影响时只会越来越是他自己,而不会是别人。我希望你们每一个人将来都能在我的影响下,越来越是自己想要成为的那个人,去创造只属于自己的人生,在医学这片特殊的领域里自由飞翔,真心祝福你们。”
这是一番极为诚恳的话,但是曹老师走后,我的心情却是极度郁闷。因为我在不该笑的时候笑出了声,所以后来我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在写病历,就因为如此,我在最开始的时候认为曹老师是个表里不一的人物,说一套做一套,且固执地认为那是曹老师记仇故意整我的。
2013年3月25日星期一
今天是星期一,天气小雨。窗外冒出了一些新绿,那抹淡淡绿色的出现在漫长的灰白色冬季后显得格外喜人,连我这种对春季无感的人都看了好久。看样子,再过一段时间,浅绿就会变成深绿,进而迎来夏天。我和延喜的几次相遇都是发生在春末夏初的时节,所以我在春天和夏天时会更加多愁善感,它总会让我想起她,想起那个青春可爱的她,那个古灵精怪的她,那个楚楚可怜的她……在她死后,我开始讨厌这两个季节了,因为我们相遇在这个时节,离别也是在这个时节。北方的春季和夏季交替不是很明显,春天非常短,有可能昨天还是有点凉飕飕的春季,今天就变成了炎热的夏天。
继续写我和延喜的故事吧。
有一天,曹老师突然让我去抽血气。接到这个活儿后,我快乐疯了,不用再敲键盘写病历,多美的差事啊!我拿着物品就去了病房。患者是一位三十五岁女性,患有卵巢癌,明天做手术。我本科时在一系轮转实习过一年,四大穿刺和抽血气早已实践过了,自认难不倒我的。所以这次抽血气并没有怯场,按惯例先向患者解释一下,然后示意家属从旁帮忙按住患者的胳膊,免得患者因为疼痛乱动。在操作之前,我心里默念着抽血气的步骤,拉上患者的衣袖定位,然后准备血气针,给注射部位消毒,针快速地扎了下去,却回抽无血。
干抽!这是我当时的第一反应,心里“咯噔”一下,顿时额头冷汗直冒。没想到老师在课堂上讲的干抽现象竟然真真实实地发生在了我的身上,患者家属在一旁看得也心急,直问我是怎么回事?我嘴上虽说没事,心里却在说,谁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动动针栓,不动还好,一动明显感觉到针尖触碰到了一个硬物,我一害怕迅速地拔了针。患者家属问我完事了吗?我不知道这位患者家属是真的不知道还是装傻充愣故意来臊我,这话我听着不是一般的刺耳,脸都红了。我尴尬地咽下口水,有些结巴地解释说,早上没好好吃饭吧。患者家属回答说是没怎么吃。我一听,顺杆往上爬,装作很专业地解释和不吃早饭有关,血管有点瘪,换扎腹股沟吧。我换腹股沟没别的想法,主要是知道这地方好扎,垂直进针,针针见血。只是现在患者对隐私看得越来越重,抽血气不愿意脱裤子暴露隐私部位。女患者见我是一个男医生有点不愿意,别扭了半天也不肯褪下内裤,还生气地冲我嚷着,你凭什么让我扎两针!人家都是扎一针,轮到我就是两针,你是实习的吗?凭什么拿我做实验!我不要实习的!我不要实习的给我打针!女患者后面的话让我的脖子也跟着红了,因为之前的失误,我嘴硬地没敢承认自己还是学生,只心虚地说了句,你如果不想用我可以再叫别的医生。女患者一听我这样说,转头向她的家属嚷着,我要换人!我不用他!他打针太疼!还没抽出来血!我傻杵在那里想退又想留,患者家属见我尴尬地站在那里,也有些不好意思了,最终劝动了女患者褪下内裤。我内心无比憋屈和难堪,咬了咬牙,还是硬着头皮上了。摸动脉、消毒、铺洞巾、进针,抽血成功。
但我并不开心,本科实习四大穿刺都做过了,研究生时却栽在了抽血气上,这说得过去吗?很显然,只能抽腹股沟动脉的医生不是一个合格的医生。可是,我刚才明明摸患者桡动脉时搏动很明显,为什么扎进去之后会觉得里面空空荡荡呢?别说动脉了,连动脉边都没扎到。我就这样带着疑问转身准备出病房,这才发现曹老师正站在门口恶狠狠地瞪着我。完了!我心虚地叫了一声曹老师,怀疑刚才操作失误全程都被曹老师看在眼里了。果然,曹老师冷着声音问我为什么把针给拔了?我小声解释说,因为碰到了硬物,一害怕就拔了。曹老师突然举起一只手,我以为他要打我,本能地一缩脖子。结果曹老师咧着一张笑脸,招手就喊延喜,正要给你打电话呢,今晚和你妈妈一起咱们出去吃。我正眼一瞧,竟然是我认识的那个延喜,姜延喜,那个小偷加骗子的女贼。我有些愕然地盯着他们,她竟然认识我的导师,还喊了一声叔叔,两人更是热情地拥抱在了一起。上次我被同学们拖出派出所时对她的诅咒还言犹在耳,大言不惭骗我钱的事还历历在目,这会儿却偏偏成了我导师的侄女?
这世界也太他妈的小了,我在心里怒骂一句。纵使对她再有怨气怒气,此时我也只能像个龟孙子一样缩回去,只敢用余光瞄向她。她显然认出了我是谁,笑着和曹老师说话时都不忘对我狡黠地眨下右边的眼睛。她这也太张狂了,明着就敢挑衅我,纵使我内心已经被愤怒灌满,却也只能强行压下去。我的思想正在因为再次遇见姜延喜而奋力神游,突然听到曹老师没好气地对我来了一句,杵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该干嘛干嘛去!我只好灰溜溜地走了。后来,我才知道曹老师是她妈妈即将结婚的对象,原先在曹老师家做保姆,两人一来二去的相处出了感情,于是决定结婚。
中午,我独自一人坐在医院餐厅干巴巴地吃着饭。延喜不知何时也端着餐盘凑了过来,还故意坐在我对面,和我愉快地“嗨”了一声打招呼。我一看是她立马没了好脸色,自然也没了好心情,冷着声音让她离开。她问为什么?我说太碍眼,看到你饭都变得难吃了,保不准会消化不良。她听我这样说,倒是没生气,还不客气地回了我一嘴,这餐厅你家开的吗?这张桌子是你独享的吗?大家还不是随便坐,怎么轮到你这里就如此霸道啊。我在心里反击她道,怎么回事你不知道吗?装什么傻白甜,可是嘴上却什么也没说。行了,惹不起咱还躲不起吗?想到这里,我端起餐盘站起来就要走,她紧接着问我,怎么才能不再生气?不把我的事说出去。我一听她这样说,脑子里突然有了主意,于是又坐了回去,眼睛死死地盯着她,忽然拿起手中的杯子,对着她的头就将杯中的牛奶淋了下去。她没想到我会当众对着她的头发淋牛奶,惊呼一声,惹得周围的人们齐刷刷地将视线拉向了我们这里。我并不在意周围人的反应,只面无表情地冷着眼睛盯着她看,她坐在那里有些尴尬地用手擦了擦脸上的牛奶,然后抬起头扬起脸轻声问我,这样做你就不再生气了吗?我欠了下身子,将头伸过去对她一字一句地耳语道,没有,这只是开始。说完,我故意对她好脾气地笑了笑,然后端着餐盘就走,将她晾在了那里。我没走几步,就听到她在背后大声喊了我一声金南修,我本能地回头。瞬间,一杯橙汁照着我的脸泼下(她的餐盘杯子里装的是橙汁。)。然后,她对我也好脾气地弯起嘴角,笑眯眯地说道,既然只是开始,那我也只好奉陪到底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