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PTSD的形成是怎么一回事,据说非常复杂。我的一位朋友因为小时候吃了变质发酸的豆腐而腹泻的非常厉害,大病一场。后来他就不能吃醋,任何发酸的东西都会让他反胃恶心,但是作为"肇事源头"的豆腐,他反倒没有什么抵触。这就是PTSD对人心理影响的复杂性。
我发这个系列的贴子,有个网友回我消息,说“估计我爹是您父母的老师和同事,653工程的人78/79年基本都回了北大,里面出了10个院士。前些年他们经常在一起吃喝,因为汉中的岁月让多数人关系都挺好。很多事就是运气,去鲤鱼洲的两年就回京了,汉中的同志们九年”
我家的二老留在了陕西,家父考取研究生80年代去美国做了5年访问学者,回国后继续钻山沟从事科研攻关,家母一直在陕西教书。退休后80岁了疫情前仍山村支教。其实他们之前有过回乡的机会,但是都选择了放弃,在陕西继续“避世“,我想这也是某种表现形式的PTSD反应—既是人在心理对”危险“的最深层次的一种保护反应。
偶尔跟二老视频,说起当初北大“反右”的果决--他们多年跟北大“断绝关系”不愿提及北大往事。我妈很概括的说:像我这种出身的,理科生尚且“幸运”,文科生被枪决的都有好几位。
60年代末,70年初那会儿风声很紧,我妈一直很隐晦的说:当初跟你爸结婚是我唯一的出路,因为有了你,我才活下来。我一直不大明白其中含义的深刻程度,直至最近挖掘出文科生当年全国高考的头名状元,江浙才子,还有其他的几位北大才子。这些当年无不是各个考区的头名状元,榜眼探花被北大录取的,在反右中被“无情抓出”,因为出身,因为写几篇文章被“北大最亲密的同学”举报,告发,被冠叛国罪在1970年春天枪决。我才明白为何他们跟“北大“断绝一切来往,才明白我妈当初说的话。
所以,我也是终于彻底的明白了,我一生中,我妈给的我那唯一的一个耳光是怎么回事。
我们那个年代的高中是要分文理科的。我高二分科时,其实文科比理工科更加擅长,但是我妈极力要求我学“纯理工”。我的历史老师是陕师大毕业的,当时非常欣赏我,他的一半历史课都会是不是停下来,叫我说说 “延申的野史”或有关的传记。
为分科的事,他去我家两次,极力说服我妈让我学文,说对我有信心能让北大历录取。我妈当场翻脸。后来我跟她“犟”,被她甩了一个嘴巴,那是她头一次扇我耳光,也是我这一生中挨她的唯一一个耳光。我妈不许我“学会掉脑袋“,”会给家族惹事“的文科。因为我的数学成绩好,后来就学了当时尚属“新兴学科”的“计算机”。受我的这位“师大”老师的影响,我考取了北京的那所以 “自由化思潮”闻名后来出了两位诺贝尔奖获得者却“是非缠身”的学校。在那里遇见了今生的贵人-我的先生。
刚进校时,校训我们通常念作“学高为师,身正为范”,后来都快毕业了,一群同学向启功老先生求字,老先生才纠正我们:校训应该是从右往左念:“身正为范,学高为师”。前后顺序的颠倒蕴含着深刻的人生哲理。这一教导,我终身坚守。
近几年,听说校训改了,近几年,很多“普世”价值观发生了变化,但是,有些故事,的确发生过,有些情怀,依然有人坚守着。
然而,我们意志坚定的同时,身体跟情感却往往“诚实的脆弱“。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往往会在你不知道的时候突然发作。
我一贯认为自己是个坚韧勇敢的人,但是,最近发生在我身上的PTSD让我猝不及防。
除了二十年前我在加拿大第一份工作也是在大年三十被解雇,我在渥太华机场的遭遇触发了20年后同样在大年三十被霸凌解雇的宿命打击以至于无法跟爱人亲密接触之外。还发生了两件让我猝不及防的PTSD反应。
我曾经在前面帖子提到的一次:3月末,家人拉我去附近的一个"枫糖节"散心。在进入一个木屋参观时,有个男人从侧后看特别像我霸凌我的那个主管,当时我整个人都僵住了,心跳加速应该到130以上,能感觉太阳穴突突的跳,那种感觉就跟我小时候在乡下小路上走,突然窜出来一条蛇一样,心里充满憎恶,也充满恐惧。
4月的一天,我因为血压高,医生给开了新药,服药后需要去测血。我从Lab出来正下台阶时,有个男人正从停车场走过来,他的身形,走路姿势,穿的衣服的品牌跟颜色款式,以及带的帽子都跟霸凌我的那个主管几乎一样,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我脑子一蒙,直接就从台阶上摔了下来,三阶台阶的高度,膝盖先着地,我的手也撑了一下,就这样,我翻滚的时候,后脑还是磕到了,有大约3-5分钟的时间,我失去了意识。等我渐渐意识回转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冰冷的地上,旁边围着3,5个人,Lab里的护士也出来了,他们的声音从“很遥远的“地方传过来问我要不要叫”救护车“。我的第一反应竟是四周张望看有没有那个”霸凌者“,当确认没有时,才感觉疼痛从两个膝盖,手肘,后脑传来—是那种要闭住气才忍得过去的疼痛,我的大脑竟然在第一时间把这个”身体伤害“危险的优先级别给调到了第二位。我当时对自己的”不争气“真是羞愧痛恨到咬牙切齿:什么个狗屁玩意儿,什么个垃圾,我竟然会被这么个王八蛋吓成了如此孬种!……
那天我是带着对自己的失望,痛恨跟羞辱回到家的,我心里躁怒的停不下来,我又一次的用烧红的餐刀“惩罚”了自己。那种焦糊味儿,那种尖锐持久的疼痛让我“感到心安”,我终于可以稍微冷静些了。我小心翼翼的只拿出一颗Lorazepam,把它送入口中,轻轻咽下。十几分钟前,我曾有强烈的冲动,对自己的强烈失望,想要将一整瓶药全部吞下去。
从那一天起,我又开始每天夜里在3:23分准时醒来,我不知道这个数字对我有什么意义。我之前几乎在整个二月到3月上旬每天在半夜3:23分醒来,噩梦自己的葬礼。3月March Break的时候,家人拉我去温暖的佛罗里达度假。那时候,噩梦消失了,我也没有再诡异的每天在夜半3:23 分醒来。直至4月8日,日全食的那一天,惊人的巧合,太阳完全被遮住的时候,正好是下午3:23分。那之后,我又会偶尔在夜半3:23分醒来,偶尔,不是很多,醒来也记不大清之前的梦。但是。这次“摔倒“之后,我就又回到了夜夜在3:23分醒来的规律,这次的梦境在南宋李嵩的“幻戏图”,日本的“九相图”还有西洋板画“万民四末,七宗罪”的场景中穿梭,说不出的诡异跟飘渺。
我向心理治疗师请教,她说以她现在的程度,还没法完全解释化解,但是,她教我一些“呼吸之法”并把跟我约谈的频率提高到每周一次。她帮我寻找,在8月份的时候将有一位更加高级的心理咨询师也许可以对我进行“潜意识矫正”。
用心理咨询师的话说,一个星期,什么事都可能发生,让我们来祈祷发生的都是些好事吧。或者说,让我们多来发掘这些事的发生好的一方面吧。
初听这话,我以为就是礼貌的祝福。但是,仔细想想,深以为然。
我们中国人向来对子女教育及其认真,我的自责很大一部分来自于对我家二子的内疚。
我的儿子今年12年级,将要进入大学。这个孩子跟他姐姐不大一样,从小坐不住顽皮,成绩时好时坏。但是这个孩子非常善良厚道,动手能力也很强。他铲雪时,会顺带把年长邻居家车道上的雪也铲了。他16岁起就承包了我家所有车的换机油,换雪胎。像换闸皮,换减震弹簧,修车门这样稍微复杂点儿的活,在他爸爸的指导下也能完成。我家老爷子一直说,他是个做工程师的好苗子。他十一十二年级的成绩属于80-85分之间,近几年加拿大安省大学的录取水涨船高,没有平均95分这样的成绩,像滑铁卢,多大,马克马斯特这样的大学是进不去的。
他12年级更是碰上了一个“有针对偏向性严格“的物理老师,在他的运动学考试中,100分的总分只给了他12分,原因是他忘记了标出东南西北“矢量的方向”,老师希望这个“以成绩好著称亚裔”中的一份子学生,一辈子记住这个教训。在他的力学考试中,100分总分只给了他67分,他拿回卷子,我怎么也看不出来一个大题全都做对了,过程清楚,为什么一份也不给。后来经过他询问,原因是受力分析图中,他标识的一个“力大”的箭头,似乎看起来比另外一个“力小”的箭头短了那么一点点。这不“make sense”. 老师”为他未来着想“, 严格的没有给一分。我想去学校找老师,被儿子拦住了,他说有另外一个朋友(香港)的妈妈去了学校汇报,结果学校找不到其他代课老师,于是这位”偏差严格“老师,在课堂上直接对他的这位朋友说:你以为让你妈妈来学校complain我,你的成绩就能上去?你就对着那个你想去的学校大门口好好的哭去吧。他的这位朋友后来抑郁了两个月,后来干脆把物流给Drop了。本来打算去马克马斯特念工程学的孩子,改了目标准备去读Accounting。后来我给他请了一位物理老师一对一辅导,通过大量刷题改善他这些”小毛病“,最后他的物理结业成绩还是没有上80. 他报大学的时候我们跟着他一起”着急上火“。这就是“模范少数族裔”,学校里的”优等生”背后可能发生在“我的孩子”不是“别人家”孩子身上的故事。
我儿子报大学时报了所有跟“飞行”有关的专业,他说自己的视力出奇的好,在一群“眼镜”中间身体素质比较突出,滑铁卢大学,Western大学,温莎大学所有的飞行专业。这是他的梦想,我们在给他准备大学必须的经济储备同时,也开始储备额外“上飞行课程“所必须支付的一笔费用。就是在这个节骨眼上,我被”霸凌开除“,我深深的责备自己”关键时刻掉链子“。我儿子收到了Western的Offer, 但是他不打算去了。他跟我说,他change mind了,他想进入一个College学习,说自己适合Hands-on的那种边做学徒挣钱边学习的方式。还说,如果这样,他就可以独立了。
我一直以为。就跟他之前所有的“三分钟热度“一样,他很快又会change mind。但是,这次,似乎有点儿不大一样。他因为有暑假在夏令营里放船收船的经验,在多伦多中心港找到了一份”修船“的工作。每周三下午到晚上干6个小时,周六周日再干14个小时。我们担心影响他学习,一开始不让他去,但是他”强烈“的要求,而且我发现周末睡懒觉到下午,然后大段时间玩游戏的现象没有了,才觉得这也许是件好事。
他对这份工作及其认真,周三一下课就赶bus 去最近的Go Train,到市中心,跑步两个Block准时去报到上班。圣枝日那天,多伦多突然降温大雪,他在周五晚上10点收到讯息,问能不能第二天一大早6:30AM到达中心港码头给船体四周除冰,他马上答应。第二天妹妹的童子军在Guelph那边有个汇演爸爸要载车去,当时我的身体还不能开车。姐姐姐夫也不在家。他第二天早上5点就起床,自己赶公车,赶Go去了中心港码头。这跟他以前早上叫3,5遍不起床形成鲜明对比。
我儿子18岁生日的那天,郑重跟我说:妈妈,以前,你照顾我,现在我18岁了,成人了,该换我来照顾你了!每天,我看见你在夜晚加班作报告,眼睛看不清,身体探上去,都快贴上屏幕了,然后第二天喊爸爸给你揉肩膀,我就觉得特别心疼。如果我上了College,动手的活儿我也喜欢,还可以当学徒挣钱,妈妈你是不是就可以退休了?
也许我还是老的思路,觉得年轻人一定是要上University 大学,眼界跟思路才能开阔。我强烈的反对他上college的决定,特别是如果主要原因是因为经济。我更加无法原谅自己。
非常出乎我意料的是,瞒着我爸很久的这件事,我爸居然有预感。上周我儿子跟外公的视频中,我爸问外孙将来想干什么时,我儿子将他的想法跟外公和盘托出。我爸沉吟一会儿说:我觉得你的想法也有可取之处。工程师分三大类“一种是把东西想出来,一种是用手把东西做出来,还有一种的不断改善工艺,让做的方式更加方便快捷。你喜欢动手,就照的自己的直觉去发展,关键的不是起点,而是要坚持,努力不懈的去实践。
现在离他做最后决定的时间还有一个月,我每天为他祈祷,为自己祈祷希望会有一个两全的解决方案。
我的一位朋友对我说“看,你都没意识到你收获了什么吗?你的儿子长大了,他成为了一个有担当的男子汉。这是你在这个不愉快的事件中最大的收获!
她说的对,我儿子进入青春期以来变得非常的逆反,经常要跟我“对着干“,以前让我睡觉前在他脑门上亲一下划个十字的小男孩,不要说抱一下,就是多看他两眼都要跟我”姿外“。我心里有时会多少有些遗憾,觉得他不像女儿那样”亲近“我了。昨天,弥撒结束,他去请神父祝福了一串玫瑰念珠,亲自郑重环绕在我的左手腕上,说,妈妈,这串念珠会像我一样陪着你,你可千万别做饭的时候再烫着自己了。
是的,儿子,你是妈妈的守护神。去你的PTSD!我要战胜你,我要摆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