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汤的香味越来越浓,二姨却突然拍拍大腿 站起身来:“差点忘了,老二前几天捎回来的海 带,放汤里最鲜。"她快步走向里屋,脚步比之 前轻快许多。
周敏望着二姨的背影,想起小时候每次来二 姨家,总能学到些新鲜东西-—怎么辨别蘑菇 有没有毒,怎么用蓖麻叶包伤口,甚至还有怎 么看云识天气。二姨就像一本活的百科全书,只不过她教的都是书本上找不到的智慧。
二姨拿着干海带回来,一边撕成小块放进汤 里,一边说:“刚才说到哪了?老二家的事儿是 吧 ? "
"您说要讲怎么让儿媳妇的妹妹明白带孩子不容 易。"周芳提醒道,她已经挪到离二姨最近的椅子上,像个等着听故事的小学生。
"哦对!“二姨搅了搅汤,盖上锅盖,“那是老二 家孩子刚会走路那会儿,他小姨子-—就是媳 妇的亲妹妹,来他们家备考公务员。"
二姨坐回椅子上,眼睛因为回忆而微微眯起:“那丫头才二十出头,娇气得很。住在那儿 啥也不干,吃完饭碗一推就回屋看书。我每天要做饭、打扫,还得看着个满地爬的孩子。"
周敏能想象那个场景—一年过六旬的二姨忙得 脚不沾地,而年轻的姑娘却视而不见。
"我跟老二媳妇说过几次,她说妹妹从小被宠坏 了,让我多担待。“二姨摇摇头,“担待?我这 一辈子最不懂的就是怎么'担待'懒人。"
二姨夫在门外偷笑:"你二姨那脾气,能忍三天 已经是奇迹了。"
"去你的!"二姨扔了颗花生米过去,精准地砸 在二姨夫额头上,引得大家一阵笑。
"第四天早上,"二姨继续讲,眼睛闪着狡黠的 光,“我故意没做早饭,跟那丫头说我要去买菜,让她帮忙看会儿孩子。"
周敏已经猜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还是忍不 住问:“然后呢?”
"然后?"二姨得意地笑了,"我故意在菜市场磨 蹭了一个小时才回来。 一进门,就看见那丫头 抱着哭闹的孩子在客厅里转圈,满头大汗,连 书都拿反了。"
堂屋里爆发出一阵大笑。连一向稳重的周丽都 笑得前仰后合。
“最绝的是,“二姨压低声音,像在分享一个秘 密,“我悄悄把孩子的尿布弄松了,回来时正好 漏了她一身。"
“二姨!“周敏惊呼,随即也跟着笑起来,“您太 坏 了 ! "
"坏?"二姨不以为然,“这叫智慧。那丫头跟她 姐姐告状,说'那个老太太'故意让她看孩子看得 满身汗。你们猜老二媳妇怎么说?"大家都摇头,等着二姨揭晓答案。
她说:现在你知道我婆婆平时多辛苦了吧?"二姨模仿着儿媳的语气,“从那以后,那 丫头不仅主动帮忙,后来考上公务员第一个月 工资,还给我买了件羊毛衫呢!“
二姨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脸上的皱纹像盛开 的菊花。周敏突然明白,二姨的“计谋“从来不 是为了报复,而是为了让对方学会换位思考。
"您这是心理学大师啊。“周婷感叹道。啥大师不大师的,"二姨摆摆手,“我就是知 道,有些道理你直接说没人听,得让人自己体 会。"
锅里的鱼汤咕嘟作响,香气弥漫整个堂屋。二 姨起身去查看,周敏跟过去帮忙。厨房里,二 姨的动作依然麻利,只是转身时右手会不自觉 地扶一下腰。
"二姨,您刚才说要讲老二家买房的事?“周敏 一边递盐一边问。"啊,那个更有意思。“二姨的眼睛亮起来,“你 们知道老二家在济南买的第一套房,首付里有我给的七万块钱吧?"
周敏点点头,这事在听家族长辈讲过,大概听 过。"当时老二来借钱,我说行,但有个条件。“二 姨神秘地笑笑,"我不用银行转账,非要取现金 出来。"
"为什么?"周敏好奇地问。
二姨没立即回答,而是从碗柜深处拿出一个褪 色的红布包,小心翼翼地展开-—里面虽然空 空如也,但能看出曾经包裹过什么东西的痕迹。
"我用这块布,把七万块钱包得整整齐齐。"二 姨抚摸着红布,仿佛那是什么珍宝,“然后我对 老二说:这钱你不能直接存银行,得先拿给你 媳妇和孩子看看。"
周敏接过红布,感受到一种奇特的质感,像是 被无数双手抚摸过。
"老二一开始不明白,说我多此一举。“二姨往汤里撒了把葱花,“等他真按我说的做了,才懂我的用意。"
"什么用意?"周敏追问。
二姨关小火,转身直视周敏的眼睛:“敏啊,你 想想,银行转账就是个数字,冷冰冰的。可这 一摞摞钞票摆在眼前,红艳艳的,那感觉能一 样吗?"
周敏突然明白了--二姨是在用最直观的方 式,让儿子一家感受到这份心意的分量。
"老二后来跟我说,二姨的声音柔和下来,"当 他媳妇打开红布,看到那么多现金时,眼泪直 接就下来了。连小孙子都说:奶奶的钱好厚啊 ! "
二姨的眼角有些湿润:“现在那孩子上大学了, 每次回来还提起这事,说记得奶奶用红布包钱 的样子。"她轻轻折好红布,“这就值了。"
周敏喉咙发紧。二姨用最朴素的方式,完成了 一场最成功的家庭教育--不是通过说教,而 是通过体验;不是通过理论,而是通过情感。
吃饭啦!"二姨高声宣布,端着热气腾腾的鱼 汤走向堂屋。
饭桌上,话题转到了二姨收养的女儿——小姑 娘小芊。周敏对这个小姑娘印象很深,她总是 笑眯眯的,对二姨孝顺得不得了。
"小苹最近忙啥呢?“周丽问,“好久没见她了。"“在东营呢,生了小丫头在家看孩子呢。“二姨骄傲地说, “上个月回家给我带了台按摩椅,说 让我治疗时舒服点,还硬塞给我两万块钱。“知 道我病了眼泪啪嗒啪嗒掉,这孩子就是心疼我。
二姨夫插嘴道:“那丫头有良心,每年春节不管 多忙都回来,给老婆子买的东西比亲儿子还多。“
“那是!"二姨得意地昂起头,"你们知道当初我 婆婆怎么说吗?'养不熟的白眼狼!”
周敏放下筷子:"真的?奶奶这么说过?“
“可不嘛。“二姨夹了块鱼肉放进周敏碗里,“小 芊刚抱来时刚出生没多久,我婆婆整天念叨'不是亲生的养了也白养'。"
二姨的表情变得严肃:"我就不信这个邪。我对 小芊比亲生的还上心,有什么好吃的,都让她 先给奶奶送去。"
周敏能想象那个画面--年幼的小芊捧着食 物,怯生生地走向嫌弃她的奶奶。
"我还总当着婆婆的面说:你那两个亲孙子都不 疼你,只有我闺女最孝顺。“二姨模仿着自己当 年的语气,"慢慢地,婆婆看小芊的眼神就不一 样了。"
二姨的眼中闪着胜利的光芒:“后来小苹上学, 婆婆还偷偷给她塞零花钱呢!临终前最惦记的 也是这个'不是亲生的’孙女。"
周敏感到一阵鼻酸。二姨用时间和耐心,不仅 改变了婆婆的偏见,更给了小芊一个完整的 家。
“二姨,您是怎么想到要收养小芊的?“周婷好 奇地问。
二姨放下碗,眼神变得柔和:“我啊,一直想要个闺女。生了两个小子后,医生说不能再生了。正好远方亲戚家超生,当年政策紧,我就 抱来了。"
她的手指轻轻抚过桌边的一张全家福:“小芊从 小就乖,特别懂事。闺女细心着呢,也知道心 疼人。"
周敏注意到,全家福中小芊站在最中间,被全 家人簇拥着,笑容灿烂。血缘真的那么重要吗?二姨用一生给出了否定的答案。
饭后,大家帮忙收拾碗筷。周敏抢着洗碗,二 姨也没拦着,只是站在一旁递毛巾。透过厨房 的窗户,能看到院子里那棵老梨树,枝头已经 结满了青涩的小果子。
"二姨,小芊知道自己亲生父母是谁吗?“周敏 小声问。
"知道。"二姨平静地说,"她十八岁那年,我主 动告诉她的。还带她回去见过亲娘。"
周敏惊讶地转头:"您不担心她..?"
"担心什么?“二姨笑了,“孩子的心是块地,你 种下什么就长什么。我种了十八年的爱,还怕 比不过血缘那点关系?"
她接过周敏洗好的碗,轻轻擦干:“后来小蘋确 实常去看她生母,但每次回来都说:妈,还是 你最亲。"
夕阳透过窗户照进来,给二姨的侧脸镀上一层 金边。周敏突然明白,二姨所有的智慧都源于 一个字--爱。不是盲目的溺爱,而是清醒的、有方法的、持之以恒的爱。
“敏丫头,”二姨突然转身,直视周敏的眼
睛,“你知道为什么我今天跟你们讲这些故事 吗 ? "
周敏摇摇头。
"因为我老了,“二姨的声音异常平静,“这些 事,得有人记住,有人传下去。"
周敏的眼泪一下子涌上来。她想说些什么,却 被二姨用一个拥抱打断。那个拥抱有力而温
暖,带着鱼汤的香气和老棉布的味道。
"傻孩子,"二姨在她耳边轻声说,"记住这些故 事,就是记住我。"
院子里,表姐们正在摘梨树下的野菜。笑声透 过纱窗传进来,与厨房里的安静形成鲜明对比。
周敏紧紧回抱二姨,感受着她瘦削却坚实 的后背。在这一刻,她下定决心, 一定要把这 些故事都记下来, 一个都不漏。
因为这不只是二姨的故事,更是一个关于如何 生活、如何去爱的珍贵教科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