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我们的友谊就这样完结了吗”,这是冬妮娅和保尔分手前的问话。冬妮娅那天的装扮,扰乱了我对英雄崇拜的情绪。那条漂亮的花裙子,从我的中学时代开始,遇到时机就会跳出来,灾难、战争、混合英雄主义。
连环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毅进绘
保尔回答说:“这要看你是否愿意和我走同样的路。” 当然他们走不到一起去。 《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的作者奥斯特洛夫斯基想要表达的,是打破道路差异比打破阶层差异,要困难得多;无产阶级要解放全人类,而冬妮娅代表的资产阶级只关心个人。现在读来,他们不仅身处两个阶层,而且有不同的个性和不同的追求。冬妮娅“从来不喜欢和别人一个样子“,她是个人主义者崇尚自由,而保尔是理想主义者很容易融入集体之中。
故事中保尔和冬妮娅都是秀镇人。作者奥斯特洛夫斯基是乌克兰人,他出身于俄罗斯帝国时期的Rivne Raion,现在属乌克兰西北部靠近波兰的一个州,这里曾一度属于波兰。奥斯特洛夫斯基10岁的时候,全家搬到Shepetivka,仍然是位于乌克兰西部,也曾一度属于波兰的一个市镇。Shepetivka是西部铁路枢纽,也就是故事里的秀镇。所以冬妮娅和保尔都是乌克兰人,故事发生在乌克兰,讲述的是一战后,俄国内战和苏波战争时期发生的事情。乌克兰人保尔在乌克兰秘密加入俄国的布尔什维克共青团,然后加入红军骑兵旅,先和白军(保皇和反布尔什维克的军队)作战,再和乌克兰军队打,最后参加苏波战争和波兰军队打,当然最后乌克兰全境和波兰的一部分,都收归苏维埃所有。从小说里基本读不出来乌克兰是一个国家,只有乌克兰这个地方,保尔最后是在Kiev的疗养院写作并成功的。我以前仅仅读了故事,没有注意到这样丰富的背景。
到了苏维埃时代,冬妮娅自然要消失了,她代表的追求个人主义的人生没有存在空间。而保尔,需要继续革命,即使只能用笔。 保尔倒下了,但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在很多社会主义国家,包括中国,成为红色经典。所以保尔代表的战争、革命浪漫主义没有离去。
从俄罗斯帝国,到十月革命后的俄国,最后到苏维埃,大致在1900-1925年这段时间,那片土地经历了一战,俄国内战,和苏波战争,还有更后面的苏芬战争,有很多作品反映那个大动荡时代。另一个冬妮娅,《日瓦戈医生》里日瓦戈医生的妻子,也经历了那段战争接连不断,不停逃亡的生活。她和丈夫都是俄罗斯人,都出生于知识阶层,他们为革命激动过,但是没有主动追求什么理想、主义,他们只想过平安的生活,结果被动卷入并见证那个苦难时期。日瓦戈医生被抓壮丁成为红军军医,他逃脱,他看不懂普通人被杀戮被战争摧残,再崇高的目的,也没能影响他拒绝血腥的战争逻辑。“时代并不买我的账,而是随心所欲地强加于我。”。他和劳拉的爱情,在和平时期就是婚内出轨,在战争时期,凄美动人,是战争的暴风雨让他们相聚相离,升华他们彼此的爱。冬妮娅、劳拉、和日瓦戈医生,都是些没有怀揣激情爱国的人们,是注定没有和苏维埃一起新生的,所以他们要么逃离这个国家(冬妮娅),要么死于集中营(劳拉),要么死于疾病(日瓦戈)。战争于他们,是不可接受的。《日瓦戈医生》所描述的战争是绝望的、没有人性的,即使有浪漫的爱情,也是凄苦、绝望、和支离破碎的。所以这些战争的逃离者,都消逝了。
阿托尔斯泰的《苦难的历程》,是另一部以那个时期为背景的作品。和上面两部不同,《苦难的历程》是一部歌颂战争的作品。四位主人公,Dasha,Katya,Vadim,和 Ivan ,从彼得堡的上流社会,跌落到战争的现实世界,他们在俄罗斯广褒的土地上,颠簸流离。战争一个接一个,似乎没有尽头,他们只能追随战争的脚步,主动选择自己的道路。不同的道路最后都汇聚到爱国、革命、新生活。小说看似写个人,实际上着墨于建立苏维埃国家的艰苦历程:《苦难的历程》不是人们的苦难历程,是国家的苦难历程。《苦难的历程》开创了歌颂苦难和战争乐观主义的写作模式,形成了一种此类文体的写作套路,升华苦难为一种审美。最后四位主人公相聚莫斯科,像童话故事的结尾一样,开始了新生活,他们的新生活是继续革命。
当然童话只能结束于美好和希望,现实要不可预料的多。苏维埃国家的继续革命,革掉了反战争者、革掉了个人主义者、最后也革掉了革命者。剩下得,只有战争本身不愿离去。
二战之后,国际社会建立了新的和平秩序。如果说16世纪的文艺复兴是一次人性的觉醒,人的喜怒哀乐相较于神的荣光恩典,更重要,这是第一次启蒙;那么二战之后的人权意识,可以称之为第二次起启蒙,这次启蒙尊重个人权利而贬抑国家集体权力,个人的福祉相较于国家集体的崇高强大,要优先。二战之后众多的文艺作品、历史文献、纪念仪式,都在宣示这点。可是万万没想道,俄罗斯会在一个没有生存危机、没有经济崩溃、没有资源灾难的时刻,好好的和平安宁时代,启动战争,入侵乌克兰。冬妮娅的花裙子,终于抵不过保尔的英雄主义;日瓦戈医生的悲鸣抵不过俄罗斯民族的苦难审美。战争又回来了,悲。
前两天看到似乎在商谈俄乌停战,赶紧买了一条冬妮娅的花裙子。
民族分布和国界不一致,是个普遍现象。
看看非洲的国界,很多是直线,是殖民主义者拿尺子画的线,显然不反映民族分布。
保尔的家乡也是一样,在短短的一百年里,曾经属于过奥地利、立陶宛、波兰、俄罗斯帝国、苏联、乌克兰,6个国家,国境改变了6次。
但在那片地方居住的某个家庭是哪个族裔,并没有随着国境线重划而改变。
如果那里全是乌克兰人,按常理推测,作者不会特意提到朱赫来是乌克兰人。
小时候,我家有《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本大部头的书。
那里面有不多的几幅插图。其中一幅是少年保尔在钓鱼,冬妮娅去搭讪。
不记得小说里提到“冬妮娅和保尔都是乌克兰人”。只记得小说里提到朱赫来是乌克兰人。
如果作者有“是乌克兰人就特地指出”的习惯,那保尔应该是俄裔。
依稀记得小说里提到冬妮娅的父亲是波兰林务官。(不敢肯定)
还有几个印象深刻的地方。
保尔和冬妮娅最后一次相遇,保尔冷天在户外掘地。冬妮娅问保尔:“你难道找不到比掘地更好的工作吗?”
作者最著名的一段话,大意:在你生命的最后时刻,回忆一生,它是否有意义?当时我读的感觉是很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