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莱恩特高中 (七) 哈曼博士 75
人生难得有知己,哈曼博士令人泣。
英年早逝不堪重,难以忘怀心底里。
桃花潭水三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五年的高中生涯结束了。人虽然离开了学校,可有一片云彩却留在那里。能够留住那片云彩的不是什么红颜知己,而是在美国唯一的白人朋友-简. 哈曼博士,学校的心理学家。
简已经离开这个世界好久了,可每当想到他,心里都会泛起一阵阵心酸。常言道,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在北美大陆这片辽阔的土地上,简是唯一的非华裔知己 。他,实实在在地走进了我的生活,走进了我的心灵。而他的英年早逝让我悲痛不已。有时候还略有几分自责,未能在最后关头多关心他一下。
人们常说,有缘千里来相见。与简相识就是这样一个例子。两个远隔万里的灵魂在布莱恩特高中发生了碰撞。人与人之间的交往不在于什么时候,不在于什么地方,而是有没有心灵的撞击, 有没有互相欣赏或相互依赖的感觉。
写到这里突然发现没有他的照片。不过不要紧,他就活在我的心灵深处,是永远不会消失的。闭上眼睛,一个个子高高,小卷发,戴眼镜的简就出现在面前。他是犹太人,但不是天天戴小帽的那种。脸形偏长,鼻梁高高。走路步子大,风风火火。
到学校工作后不久,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每天上午没课时就不自觉地去简办公室坐坐。资源教室和他的办公室在同一层楼,中间隔着图书馆。刚刚开始时,只是随便聊聊天。没有多久,就自然而然地谈到了人生。
简是纽约大学临床心理学博士。说起来还是同校同学。他的工作是给特殊教育的学生做心理评估。学校老师们都说简比较高傲。在学校里除了我以外,他基本上不给其他老师聊天,在我到学校前,没有什么朋友。也有人说,他眼睛里面只有博士学位。
高傲的人通常有一定的资本。简不光是心理学家,而且还有一定的才华。除了写学术报告外,还写过电影剧本。言语修辞能力在我认识的美国人中,算是出类拔萃的。当然也有弱点,就是逻辑不够严谨。
人在生活中,多多少少免不了烦恼,都希望有地方发泄。简比我小一两岁,没有结婚,但有一个若干年的女朋友。恋人之间总是有这样那样的矛盾。发生矛盾需要说给人听。碰巧我就是那个倾诉对象。
说起来有些奇怪。一个外国人,和他认识不久,怎么会是我呢?。世界上说不清楚的事就是缘份。我们的相交只能用缘份来解释。 不过我猜大概我比他大,又是有家的人。经历过文化大革命洗礼和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我,生活阅历自然比他丰富很多。这或许是他愿意与我诉说痛苦的原因吧!
美国文化中,通常情况下不会与同事分享个人遭遇。是不是不同种文化背景反而使他更乐意敞开心扉? 比如说中国文化在婚姻问题上,从来都是劝合不劝散。记得有一次说与丽莎发生了激烈的争吵。一生气,拿起桌上的花瓶就往地上摔。听完故事后,我直接告诉他,虽然女朋友也有一些不对之处,可也不应该这么做。第二天,说已经道了歉,没事了。
后来才知道,简非常喜欢瑞士心理学家,分析心理学的创始人,卡尔.古斯塔夫.容格。而荣格对中国文化,包括道教易经和藏传佛教均感兴趣。有没有一种可能,他或多或少也受到了荣格思想的潜移默化。对中国的哲学思想也有兴趣。或许想在我这个中国人身上了解或许验证一下他对荣格的某些学说的体会。
朋友相交一定是双向的,总是有互相吸引的地方。对我自己来说,是不是在听他倾诉过程中,或者在安慰他的过程中,实际上也得到了一种心灵上自我安慰和解脱呢? 不是说,世人都有烦恼吗?我也不可能例外,也需要被倾听。就这样我们之间有了某种相互依赖。
漂洋过海来到北美大地,我本身也是愿意了解和走入美国文化的。在布莱恩特高中工作之前,实际上是不存在这样一种机会的。而简的开放态度和对东方文化的喜爱不正好是一拍即合吗!
五年间,跟简一起做过些什么呢? 国庆节的烟花,卡内基音乐厅的交响乐,林肯中心喝酒,一起教大学,康州拉奇蒙游泳,天台上写文章,还有最重要的是作为伴郎去波士顿参加他的婚礼。
这些不都是朋友之间正常交往吗?不错,的确没有什么非常特别的地方。不过一些普通的东西在某一个特殊的时期就不普通了。与他在布莱恩特高中一起的五年,正好是人生中最忙的五年。除了全职教师工作外,还读完博士学位。不仅如此,还在中国城教英文。如果不是他,生活的色调应该是极其单调的。而正是他在我的生活中添上了几笔不同的色彩。
更重要的是心灵的交流。曾几何时,谈到了文革,谈到了政治。简说美国民主也是给世人看的。反越战去华盛顿示威游行, 联邦调查局给每个人都照了相,以备秋后算账。看来天下乌鸦一般黑。此刻我们坐在他家57街的高楼上看着国庆烟花。那五颜六色的烟火是不是有点像游行示威的人群。说如果越战不停止,他只好逃去加拿大。
记得在他家时,他曾经多次问过我对卡尔. 荣格梦学说的看法。对我来说,荣格的心理分析太专业,已经超出了我的知识范围,就有点力不从心了。不过如果谈论与容格齐名的弗洛伊德,就有了不少话题。其实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荣格的梦学说也是一种潜意识的表现呀! 中国人不是老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经常从书架上取下荣格的著作给我看。也就是为什么现在还记得荣格。
简在纽约市立大学城市学院做客座教授,教一门心理学的课程。知道我的论文涉及到杜威。就请我去班上讲讲杜威哲学。讲完后,他又把杜威的哲学引用到心理咨询的范畴,别开生面。学生反应很强烈,大家都受益匪浅。
简在曼哈顿上东城还有一个办公室做心理咨询, 挣点儿外快。去过他办公室,里面就两张椅子和一张桌子。心理咨询其实就是听人诉苦。听多了负面的东西,自己也需要心理咨询。女朋友丽莎也是心理咨询师,可惜没法给他做心理咨询。我这个朋友反而可以给他进行心理疏导。
大约是92年,简要结婚了,并邀请我作为伴郎去波士顿参加他的婚礼。感觉到他好像并没有在心理上准备好成家。或许更多的是给多年的女朋友一个交代。虽然是好朋友,但这种事情也不能说什么。当时正在写论文,忙得不得了。给他做伴郎,当然是义不容辞,百忙之中,再忙也必须去呀!
丽莎的父亲以前是波士顿某大学的教授。虽然已经不在了,但家人,同学和朋友大多在波士顿。而且,犹太人婚礼由女方主办,所以婚礼就选在波士顿附近的一个小镇。
到美国多年,因为眼睛不好,所以一直不能学开车。只能从34街乘美铁去波士顿。这是第一次离开纽约和第一次在美国坐火车。到达波士顿后,由哥大以前的室友来接,直接送到婚礼小镇。
四位伴郎都到了以后,简给每个人发了一条同样的领带。至今这条领带还好好地挂在璧柜里。每当看到它时,都有一种睹物思人的感觉。现在退休了,不需要打领带了。也就不必看到它了,免得伤心。
婚礼在教堂举行,我是唯一的中国面孔。有四位伴郎当然也有四位伴娘。伴郎是男方最好的朋友,伴娘则是女方最好的朋友。一生中,这是仅有的一次做伴郎。印象最深的是犹太人婚礼的跨火盆,踩火球。这似乎与中国的某些传统相似。仪式后就是传统的宴席。整个过程中,我隐隐约约感到简不是那么的兴奋。而更多的像是完成一件事情。
结婚后,简就搬到康州拉奇蒙去住了。虽然我还专门坐北线火车去过他家,还和他去小区游泳池游泳,但是毕竟不是在纽约,就没有以前去他家那么方便了。另外,他已经成家了,也不好老去打扰吧!
94年离开布莱恩特高中时,简有了第一个女儿,蕾贝卡。专门寄了一条童裙给小姑娘。后来听说,又有了一个儿子。特殊教育评估员的工作在布鲁克林,与布莱恩特高中正好是一南一北。周日上班大家都各忙各的。周末,我又在不同地方挣外快,没有时间。简结了婚,也得以家为重吧! 来日方长,等他儿女大了,大家总会有时间的。
其实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是简的太太,丽莎。如果用现代中国语言来形容,就是比较高冷。和简做朋友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见她热情过。所以如果不是简主动邀请,一般不会去找他的,免得引起他们之间的误会和矛盾。
在教育局总部工作时,偶然听到他生病了。很担心就给他打了个电话,他却告诉我只有一点小毛病,不必担忧。很快就会好起来。人总是往好的方面想,所以没有太在意了。现在回想起来,他其实是比较忧愁的。一两年后,突然听到他好像是因癌症过世了,我的心一下子就沉了下来。他才四十多岁呀!
人世间是永远没有如果 两个字的。但是如果我不离开布莱恩特高中,简永远有我这个可以倾诉的朋友。如果我在知道他生病的情况下,及时去看他,多给他一些关心,也许故事会重写。
简是一个有才华,但性格内向的人。从小可能没有经历过大风大浪,心理素质应该说比较脆弱。可惜的是除了我以外,基本上没有朋友。而心理咨询工作又积累了太多的负面信息 ,需要排解。而丽莎又是一个比较高冷的女人,无法承担这个任务。
有了家庭后,简会发现必须承担这样那样的责任。这种压力即可能是心理上的,也可能是经济上的。更有可能的是两者皆有。在生活的重担面前,他在心理上并没有做好准备。所以,可以想象他心中有多么的忧郁。日积月累,无处发泄,久而久之不生病才怪了。
曾经见过一次他的前女友,维拉。虽然不及丽莎漂亮,但是一个活泼开朗和热情随和的人。来自东欧,也是心理学家。我认为更适合简。虽然第一次见面,我看得出来,她是非常喜欢简的,而且应该是简提出分手的。问过简为什么不和她好。简说已经太晚了。已经结婚了,木已成舟。人往往都是失去了才知道应该珍惜。
简已经随风而逝,可与他在一起的那一点点,一滴滴恍若昨天,是那么的清晰。每次想到两个如果,心里就会淌血。也多多少少地感到自责。如果简还在,那是多么好呀!孩子现在都大了,我们可以喝喝咖啡,喝喝茶,谈古论今,横贯中西,天南地北,笑谈人生与哲学。哎!人生在世得一知己足矣。失去了好朋友的感觉可真叫人痛彻心扉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