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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风情万种的小姨出家了

(2024-02-21 17:34:32) 下一个

  1

 

人生是一场孤旅,谁会任性的走掉?

 

我小姨惠萍就能!她要卖掉省城的房产车子处理生意的乱麻,准备去云南出家了。

小姨是
我姥姥的老生姑娘,比我母亲小了十六岁,我叫她老姨。老姨走到这一步,一家人都倍感意外,唯有我觉得水到渠成。

我小时候的偶像,除了电影里的山口百惠,身边活生生的人,就是老姨惠萍了。

 

浓眉大眼对大多数人来说是容易落入俗套的美,但到了惠萍脸上,浓眉大眼配上和山口百惠一样性感的厚唇,还有前卫的大波浪卷发。她的美,野性张扬,咄咄逼人。

 

母亲和老姨比,好像不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

惠萍只上到小学四年级。但是天资极好,她的第一份工作,是在县城皮革厂当临时工,后来自学会计,成了县里数一数二的算盘子。那时候,她是一名临时工。

她喜欢唱歌,声音不是黄鹂鸟的甜美婉转,却特别像当时正红的台湾歌手苏芮,有一种苍凉和大气。她业余生活,就是跟着县文工团到处下乡演出,唱的几乎都是苏芮的歌。

我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时代,看过老姨的一次演出。老家电影院的大舞台,一个大波浪卷发的女人,穿着红色连衣裙,唱着酒干倘卖无,比苏芮的黑色旋风更震撼。所有演员都规规矩矩木偶一般的舞台,这个红裙女人唱到动情处,麦克风举过头顶,眼神迷离,红唇娇艳欲滴。有人在议论:这个大姑娘真浪。

 

我为老姨骄傲,她灿若明星

同样为这个大姑娘痴迷的,还有文工团一位唱民歌的小伙子。这位小伙子,是
惠萍的初恋情人。他的拿手曲目便是:九九艳阳天,人们给他起外号:小九九。

九九那个艳阳天来哟
十八岁的哥哥呀坐在河边
东风呀吹得那个风车儿转哪
蚕豆花儿香啊麦苗儿鲜

小九九也是文工团的临时工,尽管人长得没话说,但一张好看的脸又不能当饭吃。用姥爷的话来说,唱歌的男人就是二混子,不干正事。他们的恋爱,自然遭到全家人的一致反对。


惠萍到了婚嫁的年龄,有媒人给她介绍了一位转业军人,姓郑,人很老实本分,还有一个最好的条件就是可以带家属分房子。

那时候我还不明白,以老姨的个性,为什么不坚持和小九九的恋爱而同意了转业兵的婚事?

 

纵然年少轻狂,年少一样轻率,爱情遭遇面包,总是面包诱人吧。

惠萍和转业兵结了婚,分了两居室,成了正式工,工作也到了县城服装厂会计室。


婚姻是女人命运的跳板,也许,一头跳到阳关大道,也许,一头跳到苦海无边。跳的时候,谁会有火眼金睛?

新婚夜,
惠萍对转业兵说:咱俩以十年为期,要是实在过不下去,十年的时候就坚决不凑合。

 

她的第一次,居然是给自己丈夫的,这让转业兵很是诧异,因为他知道这个漂亮女人的情史,他宁愿排在队尾也是心甘情愿的。

转业兵小心的呵护着这个他视若珍宝的女人,她一度觉得连给她提鞋也嫌指头粗的男人,体贴是一种多么美好的品质。下班时分她轻易分辨出他上楼的脚步声,幸福无论是否假象,却在柴米油盐中
分明感觉到了蛛丝马迹。

 

   2

日子行云流水悄无声息过去快四年,有一天,惠萍得到噩耗,小九九因为败血症而撒手人间。他一直没结婚。

 

冬天的北风刺骨,惠萍骑了一个多小时的自行车,到了小九九故乡,打听到他的墓地。苹果树下孤零零的新坟,黄纸犹在,头顶上的艳阳天已经不再,哥哥不在河边而在坟里!她在恋人的坟前,长跪不起,放声大哭

 

当年和小九九分手的前夜,两人整晚赤裸相拥,她眼神意乱情迷,肉体丰腴花香,小九九残忍的忍着,他要心爱女人完好如初的留给要嫁的男人,在女人的贞操还是宝贝的年代,他不想她的婚姻里被丈夫看不起。

这成了她心底里永远的痛,早知爱人生命过早凋零,为什么不让他完完整整拥有她的美好?

日子继续。却是难熬。幸福的菜叶子下是清汤寡水。
惠萍和转业兵的夫妻生活不好,生下女儿不久,男人就偃旗息鼓了。不到三十岁,她醉美如酒,身体却在无性婚姻里寂寞难熬。

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正式工不再吃香,惠萍老公下岗,靠蹬三轮车过活。
惠萍仍然在服装厂做她的会计工作,但是偶尔会接点私活,到了月末给一些小私营企业做做账。家庭收入的重担,她挑了重的一端,转业兵在轻的一边。

 

红杏出墙,有时候是因为墙太矮太旧,满园春色泼辣辣怎能关得住。惠萍在工作中认识一私企的业主,简直是小九九再现,他们如此相像,她宁愿相信,是老天爷让她再和这个男人继续未了的情缘。她有那么多遗憾,机会来了,为什么要错过?

陷入爱情里的惠萍,胆大包天,曾把小业主领回家来。全家人都大惊,她还没离婚,就这样高调宣布了她的爱情。我母亲曾告诉我,说那小业主俨然小九九再世,只不过身上带着痞气,而小九九则阳光敞亮,一眼看到底。

惠萍之所以这么做,是对当年大家反对她和小九九婚事的报复。我
母亲私下里劝妹妹:你要想想你家男人的感受。

惠萍形容为三脚拍不出屁来的转业兵,知道妻子出轨,狠狠的打了她。这个女人,他驾驭不了,她是明星,照的他太暗淡了,他感觉到了她婚外的精彩,他不会像别的男人抓到什么证据,残酷的撕碎自己的心,他只是一味的悲哀,郁闷到极点,借一点小引子,那些自卑不满郁闷都集中在拳头上了。

十年,新婚之夜的玩笑话一语成谶。他们劳燕分飞。

 

    3

我老姨最终没有跟像小九九的男人在一起,对方已有家室不是主因。惊世骇俗的婚外恋发展下去,老姨迎来了另一场失望。这个让她冒险的男人,除了外表,身上没有半点小九九的影子,他是另外一个男人,贪恋她的美色,和她完全不对路。除了给她身体的需要,她找不到当年的心心相映。

 

意识到这个差距,惠萍毅然决然跟小业主分手。

惠萍和转业兵离婚的时候,家里的存款有两千九百块钱,她拿走九百留给转业兵两千,另加辞职买断单位给的一万块,离开了小县城。

 

 两千年那一年,中国的医院里诞生了很多千禧宝宝。离婚的惠萍也在这一年,来到省城,在不太繁华的地段,开了一家体育用品商店。

 

有一晚快打烊的时候迎来一对父子,父亲高高大大,书卷气极浓,儿子虎头虎脑,父子长相俨然克隆。

 

男人给儿子挑选了一副好的羽毛球拍,三百多块,这是惠萍小店里最好的羽毛球拍,那些上千的,她这小庙不敢压货,没想到很快出手,算是打烊前一笔意外的收获。

 

男人买完球拍环顾四周:店好像是刚开的的吧?

 

惠萍回答是,盼着这爷俩赶紧走。从店铺到她租住的房子,不算远,但是她住的地方是棚户区,独身女人早回家最安全。虽说城市夜生活愈晚愈绚烂,和她有何干?

男人
没有走的意思,继续问怎么想到要来省城做生意啊?

离婚女人的防备心是铜墙铁壁,但她又不想得罪这位潜在客户,惠萍说:区里有个亲戚在这里,过来支援下省城建设。

话到这里该打住了,有后台的女人还有点小幽默,但是男人忽然对这个漂亮女人的区委亲戚感了兴趣,他问:你亲戚在槐
区吗?

 

槐树区是惠萍开店的区域。

惠萍
又点头称是,她注意到那男孩拿着新羽毛球拍正在颠羽毛球。只要他爹说下去,孩子会一直颠下去。

男人继续说下去:
区哪个部门?

惠萍信口一说,顺便把官位报出来,吓吓眼前这搭讪的男人:区委办公室主任。

叫什么名字啊?

增瑞!

 

这是惠萍唯一知道的本地大官,因为来这里开店的时候,她在省城的发小给她指路,体育用品要想挣大钱,必须走团购。有机会,可以找找这大官帮帮忙,但是,这出戏好像无论如何都轮不到她这毫无背景的女人去唱。

男人显然对
主任很感兴趣,问:增瑞是你什么亲戚啊?

惠萍想了想,李增瑞应该不算很老吧?于是用了一个很俗的称呼:表哥。表哥,虽然八百杆子扒拉不到。说不定上去千年,她和李增瑞就是两个小国的穷亲戚。

男人忽然笑了起来,他对眼前这个有趣的女人说:哎呀,
增瑞原来是你表哥啊,你就是我失散多年的表妹啊,怪不得看你眼熟,有空来我们家吃个饭吧。

眼前的男人原来是她谎话中的男猪脚!如此戏剧的一幕怎么会发生在她身上,她尴尬的脸上红云乱


天上掉下个表哥,表哥从此成了她店里的常客。她的生意,就这样幸运的走出死胡同进入金光大道。

除了发小,表哥成了她在
省城认识的第二人。表嫂邀请她去家里吃饭,两个女人居然投缘,大有发展成闺蜜的趋势。

 

一度,惠萍是李增瑞家的常客。

女人的心像树梢梢,即使没有风也要敏感的动一动,何况,已经风吹草动!


惠萍和表哥,她是他的红颜,他是她的蓝颜。他们看对方的眼神,已经让表嫂敏感的扑捉到了一切。

有一天,两个女人一起包饺子,表嫂擀皮
惠萍包,惠萍包的饺子像本人一样俊秀。表嫂说:我看出增瑞对你挺好的,不过照顾你也是应该的,谁叫你是我们的亲人呢。你要是喜欢我们家增瑞,妹妹啊,能不能等等我?

等等是什么?聪明的
惠萍当然明白,就是等着表嫂的谢幕,死亡才是她的谢幕。表嫂病秧子已经很多年。

表嫂心如明镜,照的惠萍角落敞亮,在表嫂面前,一点藏污纳垢都会让她感到羞愧。

她从此淡出了这个家庭,
远离了这个她心里面呼唤千遍的爱人。爱是一场病,无药可治,唯有逃离。

 

我高考落榜那年,来到省城,在老姨的体育用品店里打工,目睹了她和李增瑞的悲欢离合。李增瑞每次来,我老姨脸上是一副小女儿的媚态,她眼里有一场止不住的花开。

   

    4


生活的境况好转后,惠萍心里一直牵挂着女儿小团子。团子跟着前夫,转业兵坚决不同意她接走孩子。甚至,都通知幼儿园的阿姨除了爸爸来接,别人一律不放行。

惠萍和转业兵沟而不通,她知道转业兵心里还有恨。她只好铤而走险。

她在幼儿园的围墙外面,从无数做操乱七八糟的孩子堆里一眼看到小团子。课间操完毕,惠萍跟着给食堂送菜的贩子蒙混过关进了幼儿园的大门。五岁的团子
看见她,一下子冲过来扑到她怀里:好妈妈好妈妈,你去哪了,我好想你…”

小团子像个壁虎紧紧攀附着墙壁,怕一松开从此又两分。母女相见欢的画面,老师放松了警惕。惠萍就这样从容的抱走了孩子。她给转业兵打电话:你的经济条件不好是次要的,关键我是孩子她妈,小孩子的没有妈妈照顾只容易出问题,你带着费心费力,也会影响你挣钱将来成家,孩子还是跟着我好些,你想了随时来看吧。

男人带孩子已经心力交瘁,就是心里的一口气不顺而已。
惠萍适时给了他一个台阶。

那些年,
惠萍一直这样教孩子:你有一个很善良很正值的爸爸,我和你爸爸分开不是因为他不好,妈妈也有很多缺点。你长大了一定好好孝敬爸爸。

团子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写了一篇作文,题目是:我的爸爸妈妈。小孩子说:我的爸爸妈妈虽然分开了,但是他们都是好人,他们都很爱我,我感到很幸福。

 

    5

 

如果你不是幸福的白痴,人生便常感无限困顿。在困顿里无限纠结,只有两条路,要么死,要么重生。获得后者的能力,便是信仰。可惜,大多数人失去信仰,或者不知道信仰什么,只好混吃等死。

贸然离婚和生意之初的艰辛,都让惠萍陷入困顿。接触佛学,惠萍开始守得云开见月明。

当年李嘉诚赞助的一个佛学基金会从全国招募二十个义工,
惠萍很荣幸的成为其中之一。去深圳做义工的日子,她从打扫厕所开始,后佛学院把一个图书馆交给她管理。这期间,她痴迷佛学,生意离她越来越远,以至于后来有了出家的念头。

但是,不是你想出家就有寺院要你。
惠萍是经过了佛门的重重考验,才一步步走进去的。

 

当年演红楼梦的一位女星得了乳腺癌,去寺庙里修行,她问师傅:师傅,我吃斋念佛,病有好的一天吗?

 

师傅说:佛家是不讲究回报的,你每天不要想是不是能好的问题,在诵读佛经的过程中,你的心在佛门,就不会去感知那些肉体的痛了。

女星如黛玉附体,整天郁郁寡欢。有一天她告诉郁闷的告诉师傅:我的头发又掉了。

有一天她照镜子,一声叹息:我的皮肤又黄了,不漂亮了。

她的身在佛家,心系俗物,没有真正放下。最终,她随黛玉去了。


惠萍真的放下了吗?

 

走前,老姨回乡。我把这个疑问抛给她。她给我讲了个故事。

 

两位禅者走在一条泥泞的道路。走到一处浅滩时,看见一位美丽的少女在那里踯躅不前。她穿着丝绸的罗裾,无法跨步走过浅滩。


来吧!小姑娘,我背你过去。师兄说罢,把少女背了起来。


过了浅滩,他把小姑娘放下,然后和师弟继续前进。


师弟跟在师兄后面,一路上心里不悦,但他默不作声。晚上,住到寺院里后,他忍不住了,对师兄说:我们出家人要守戒律,不能亲近女色,你今天为什么要背那个女人过河呢?


呀!你说的是那个女人呀!我早就把她放下了,你到现在还挂在心上?

 

     6

 

惠萍这次回来,是有人情债要还的。

 

有个人情债,早已封坛很多年。惠萍拂去厚厚的尘土,打开密闭的盖子,坛子里的故事已经久远。

 

惠萍还在服装厂上班的时候,她的婚姻还在维持的阶段。厂里集资,属于民间借贷,一分的利息令很多人趋之若鹜。惠萍是会计,自然先照顾自己的亲人。惠萍四叔也交了三千块的集资。怎奈服装厂效益每况愈下,不用说利息,本金退还的都困难,等于服装厂白用了人家的钱。后来退钱的时候,惠萍已经离婚去省城做生意,与她无关了,但四叔一家还是对自己三千块钱白白借给服装厂三年有怨言,亲兄弟明算账,因为集资的事两家一度不相往来。

惠萍这次
拿出五千块钱给四叔,她说:这个就算当年的利息吧,如果有多出来的那部分,就算是我孝敬您老人家的。

 

事情过去这么多年,这事早已淡忘或者故意淡忘,两兄弟俩重归于好。惠萍的这一举动,令四叔一家感激不已。

这笔理论上与老姨不相关的陈年老账,让
想到弟子规的那句话:财物轻 怨何生 言语忍 忿自泯。

 

惠萍这次回来,是看望八十多岁的老父亲。

 

一家人都没有告诉姥爷他最疼爱的小女儿出家的事。家里人都觉得这事并不光彩。

 

惠萍知道父亲爱听评书,买了个小录音机给他,把刘兰芳单田芳的评书下载下来,再配一副好耳机。老人家近些年耳朵稍背,眼睛还有白内障,正在排队等候做免费手术。除此之外,他身板硬朗,脑子也不糊涂。

 

临走前的走上,惠萍给父亲带上耳机,轻声说:“爹,我要出趟远门。”

 

说完,她一下子跪在父亲脚前。

 

我八十六岁的姥爷,眼里忽然涌出浑浊的老泪,他一遍遍摸着小女儿的头发,说:好闺女,早些回来。

 

    7


惠萍走之前的那晚,住在我家,方便第二天做火车回省城。正值周末,我老公不由分说,要带着一家人出去吃饭。


我们去一家叫老公社食府的饭店。

 

大鱼大肉时代,人这贱东西对过去的苦日子又深刻怀念起来,食府的墙上挂着南瓜玉米蒜头辣椒,当然是假的。楼下一间间小包厢,全是圆滚滚树干做隔断,蓝底白花帘栊一挑,布满树眼的木头桌椅,假装回到吃不饱穿不暖的老公社时代。

 

惠萍全素。甚至连鸡蛋都不吃。鸡蛋是鸡宝宝生的孩子,是没有成型的生命。


吃完饭,老公去结账,我遇上一个熟人,闲聊了两句。惠萍安静坐在大厅的椅子上,目光投向门外。

 

六月的黄昏,已是微热,但夜晚还算凉爽。门外停着两辆小摩的,两个摩的司机站在一辆红色摩的旁抽烟闲聊,显然是在等客人。一个穿着旧不拉几白色半袖衫的男人,身形有些佝偻,他转过脸来的一瞬间,惠萍的眼里,一道闪电滑过。

惠萍
快步走到服务台旁,对服务员说:能快一点给我做个水煮鱼吗?

水煮鱼,是当年转业兵最爱吃的菜。
惠萍也跟着爱上这一口,这大约是他们婚姻里最志同道合的事情。但是她怕辣,每次转业兵都嘱咐厨师少放辣椒。那些年,日子过得平缓,但出去吃顿饭仍是家庭的奢侈大事。到了月末转业兵发工资,总是买回一盆水煮鱼,把上面飘着的花椒辣椒捞走,他只吃鱼下面的菜叶子,鱼肉多半是留给老婆吃了。

门外车夫,正是转业兵。十几年不见,他
成了名副其实的老郑。只不过当年的人力三轮,换成了喝汽油的三轮小摩的,这个老实男人要当一辈子骆驼祥子了。

转业兵没有发现
惠萍。他当年深爱的女人正坐在大厅的椅子上,目光如水看着她命运跳板里的那个男人。男人的烟,快抽完了吧?记得当年转业兵抽丰收牌香烟,两毛三一盒

服务员喊了
惠萍一嗓子:阿姨,水煮鱼做好了,打包吗?

惠萍说着是,过去服务台付款。

她拎着打包好的水煮鱼急速往门外走去。

 

门外,白色短袖衫的男人已不知所踪。只剩他的同伴另一位车夫,又点了一支烟。

 

暮色愈重,烟火或明或暗。惠萍与转业兵老郑,就这样擦肩而过。

 

一条鱼的杀生,为红尘最后的爱恨情仇献了祭。

 

 

    8

 

惠萍出家一年后的农历十月初一,是我姥爷的生日。

 

这一天,惠萍果然没回来。这是大家普遍料想的结果,一个出家人随便行走在俗世里,那才是意外。姥爷看了他心爱的小女光头剃度这个样子,不知道心里什么滋味。

 

也罢。

 
过生日那天,姥爷非要穿上
惠萍给他做的一身大红唐装,鹤发童颜,像个老宝贝。这唐装,只在每年过年穿一次。生日年年过,唐装第一次在生日时穿起。拍全家福的时候,我母亲的身边,加了一把椅子,是留给老姨的。姥爷发话,这个家族在外面的成员,只要活着,就永远有位置。
 
 生日过去几天。又降温了,街边的梧桐树,最后几片叶子也落光了。

 

夜晚的灯光下,小舅妈在织毛衣。

 

姥爷坐在太师椅里,喝着舅妈给他打开的一包牛奶,没有牙,吸管发出滋滋的声音。
 
姥爷眯着眼说:
惠萍织毛衣可好了。

 

小舅妈知道姥爷想小闺女了,照例拿着准备好的台词哄他:惠萍带着孩子去外国了,她在那边好得很呢,国外空气好水土好,还住着小洋楼,你就放心吧。

 

姥爷喝完奶,突然嚷着说胸口有点闷。舅妈停了手里的活,喊来小舅,小舅把姥爷扶到床上半躺着。

 

姥爷胸口剧烈的起伏着,像积攒了无数能量却喷发不出来的火山,藏着无限的痛苦。他摆摆手,半睁着眼像是自言自语的说:老天爷,你要是想叫我去,就别让我难受了。
 
说完,他把头上的毡帽摘下来,头一歪,倒在小舅的怀抱里。

 

姥爷走了,这个过程,只有五分钟。 
  

我听说过姥爷最传奇的故事,不是他八岁就推个木头车子去贩布匹卖,穿过日本鬼子的检查站侥幸逃脱。而是在他壮年后,姥爷的母亲重病,吃了无数副草药不管用,眼看被阎王爷收走,一家人要准备后事了。三九天,外面飘着大雪花,姥爷忽然将自己脱得只剩裤衩,冲到院子里。

 

院子南墙边有一垛干地瓜秧子培成的垛,旁边有个铡刀,平时用来铡地瓜秧子喂牲畜。姥爷将铡刀掀起来,双腿跪上去,他仰天长叹:老天,我愿用我的双腿,换取我母亲十年的性命!” 
  
铡刀上居然没有一滴血,姥爷的腿也没有一丝受伤。他母亲,果真多活了十年。 
  
生老病死,缠绵病榻多年身体枯萎至死是最痛苦的死法,姥爷几乎没有痛苦的就走了,是造化和修为。 

 

他走在对小女儿最深切的思念里。

 

之前,舅舅们商量是不是要告诉老姨。这么大的事,老姨知道了,是无论如何也会回来奔丧的。回来,就要暂且还俗,戴上假发,一身出家人的行头要收起来,否则她太显眼了,不伪装一翻,奔丧队伍里她就是焦点了。 
  
大舅发话:老的活着须尽孝,既然人都没了,她回来也没什么用,不如过后告诉她。” 
  

  9
  
姥爷入土后,
我打电话给老姨。接听的是另一位女声,我说:麻烦您找一下明慧师父。” 

 

明慧是惠萍的法号。
  
女声冷冷的说:“明慧师傅正在忙着,没空接电话。” 
  

说:麻烦您转告她一下,老家那边有点事,有空回过来。” 
  

还没等我说完,那边的电话就挂了。 
  

惠萍的电话一直没来。半月后的夜晚,我又拨通了那个号码,这次是惠萍的声音,她快人快语:家里都好吧?孩子都好吧?你姥爷也挺好?” 
  

说:大家都挺好的。我姥爷也很好。以后会越来越好。他去世了。” 
  
惠萍
了一声,但是声音依旧平静:你姥爷没了?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一点预感都没有?” 
  

说:我给你打电话,是别人接的,我让她转告你,她没说吗?” 
  

惠萍的语气一点没有责怪身边助理的意思:出家人远离红尘俗事,潜心念佛,你不用怪她。你姥爷不是身子骨硬着吗,怎么说走就走?” 
  

说:大家都没想到,姥爷突然就离开了,不过他走得很平静,没有打扰任何人,他也不想惊动你。” 
  

惠萍的声音依旧平静,但听得出她有点责怪自己了:那几天我在干什么,真的一点预感也没有。怎么会这样…” 
  
电话那端忽然不说话了,良久,
惠萍说:你让我冷静冷静…” 
  
显然,
惠萍在哭。电话挂了。 
  
过了一会儿,电话
重新打过来。惠萍询问了一些更详细的细节,说:我要不要回去趟,在他坟前磕个头烧点纸也行。” 


 又像是自言自语说:你舅舅他们,肯定恨死我了。” 
  

说:没有人恨你,是我们商量不告诉你的。你出家我们都理解,但是绝对不支持,我们是俗人,永远达不到你的境界。这一点,我和舅舅们想法都一样。现在姥爷没了,你最大的牵挂也没了,你好好保重,我们在这边都挂着你呢。” 
  
电话那端,又是一阵沉默。 

 

   10

 

我老姨在出家的岁月里,先后去看她两次。第一次是去云南,第二次是青海。她像一片云,从南飘到北,最后在苍凉的西北落脚。

 

云南的寺庙坐落在原始森林里,我们费了好大周折才找到那个寺庙。在见到老姨之前,随行的表哥表姐还心存幻想,希望惠萍有一天能还俗。

 

时隔三年,我在寺庙里一棵巨大的菩提树下,见到了惠萍。

 

她一身僧服,如云青丝已是光头。我在省城给她看店的那些年月,惠萍最爱烫大波浪,配上烈焰红唇,人群中一眼就看见风情万种的她。

 

僧袍看起来有些晃,惠萍瘦了不少。她皮肤不太好,脸色也有些黄,一看就是处在亚健康状态。惠萍当年曾得过一场急性黄疸,她的肝脏也许不好。

 

我表哥表姐都忍不住哭了。

 

我没有哭。觉得什么语言也不足以表达对她的想念,我唯有跪下来,给她磕了三个头。

 

我和惠萍共处五年,我们之间既像母女又像姐妹。她对我的人生影响深远。

 

我嘱咐惠萍一定去医院看看,别整天阿弥陀佛,菩萨也有顾念不到你的时候。

 

惠萍一个劲说没事。

 

此行我带三岁的儿子一起去。惠萍看见小孩子,眼里全是慈母的温柔,她抱着我儿子,不肯放他下来。她问我月子的情况,有没有请月嫂,有没有落下月子病。末了她说:这个月子本该我来伺候你,我太亏欠你了。

 

我心里一下子潮湿起来。

 

我们在寺庙里呆了三天,我也了解了出家人的部分生活。除了念经诵佛,她们每隔几天会去附近的村里帮老百姓干活。寺庙不远处有个马场,她们偶尔去捡马粪,自己种菜。米面则有人提供,叫十方供养。她们寺庙不接香火,十分安静。

 

吃饭的时候,真正做到止语,拿东西也是龙含珠凤点头。那些做义工的学生和出家的,中午去饭堂打饭,若是一碗饭吃不完的话,就用筷子在碗中间划一道,表示只吃半碗饭。吃完饭后,碗里没有一粒剩饭,感觉碗就像被洗过一样干净。

 

寺庙里还配了一辆车,惠萍是司机。第二天,惠萍开车带我们在附近转转。走在一条山路上,她忽然把车停下来。我表哥不解,我说:老姨要去捡石头。

 

惠萍说:还是大妞最了解我。

 

路边的那块石头,车子是可以绕行的,惠萍即使不出家,遇到这样的情况,也会下车去捡,她是个不给别人添麻烦的人。

 

寺庙周围有大片花椒树,做为一名三流厨娘,我开玩笑说采来带回家去。

 

惠萍说:佛家场地,不允许带走任何东西,带走这些东西一辈子偿还不了。然后她又说:人活着的时候不要欠人东西,包括感情债人情债金钱债,都要在有生之年还上。

 

我后来成了一名基督徒,不信佛家的轮回说。圣经说躯体是灵魂寄居的壳子,我们终有一天弃壳子而去,灵魂进天堂或下地狱。但无论哪种信仰,本质是爱,与人为善。所以两种信仰下,不妨碍我们精神的共通。

 

云南最后一天,我见到了表妹小团子。团子在附近一所佛学院上学,毕业后的出路只有一个:出家。

 

团子十六岁,脸上软乎乎的婴儿肥,眼神里有一种未看见世界之前的纯净。

 

团子只有半小时的会客时间,她一见我们,和我们抱成一团,哭了。

 

十六岁,正是女孩子情窦初开的年纪,团子的世界过早与世隔绝了,她的人生注定不曾经历爱情,更不能有婚姻,一生老死在青灯古佛里。

 

我感到残酷,也明白这是惠萍出家后,不愿意把深爱的女儿独自留在摇摇晃晃的人间。带她走进佛门,似乎是最安全的出路。

 

团子临走前要跟我们拍照,惠萍替她挡下了。她说佛学院不允许,还有其他学生看着呢,影响不好。

 

那时候,我隐隐感觉到,惠萍对佛法的虔诚,还流于表面,更多是做给别人看。她有很多东西,其实没有真正放下。

 

   11

 

时光如流水,昼夜不息。五年之后,我又在青海见到惠萍。

 

惠萍携她在云南的一个小团队,去青海组建寺庙。那次我们去了一大家子一共十二口人。

 

新寺庙修的庄严漂亮。惠萍站在台阶上,没有像云南那次一样迎上来。过了这么多年,我们每个人脸上都有岁月的痕迹,惠萍的面相愈发平和美好,有种不怒自威的气质。她对着我们鞠躬:阿弥陀佛,辛苦了。

 

我们见到她,要扑上去抱住她的热烈心情,也因此变得规规矩矩。

 

我儿子礼貌的叫她姨姥姥。她小声提醒孩子:人多的时候,你要叫我师父,人少的时候可以叫我姨姥姥,这是出家人的规矩。

 

那天是年三十夜晚,吃过庙里的斋饭,我们陪惠萍看春晚。出家人的春晚,不是我们中央台的那些歌舞升平,而是佛家弟子自编的节目。对于俗家弟子来说,难免乏味,众人散去,只留我在她身边。惠萍对我说:你再陪我看会儿吧。

 

西北寺庙的禅房里,我和惠萍秉烛夜谈。她告诉我很多出家人的小花絮。她是这个寺庙的主持,就像管理企业的大管家一样,一点都不能出错。有一次庙里举办一个活动,她们伙房里熬的粥少了些,她的领导来找她谈话,说话间她稍微走了一会儿神,领导手里的勺子就劈头盖脸打过来。然后,惠萍被罚跪在冰天雪地里,跪了三炷香的时间。

 

我还在那个夜晚看见了惠萍的一件秋衣。这件秋衣跟随了她十年,已经补丁摞补丁。出家人的衣服据说非常贵重,面料都是来自台湾。惠萍把一件秋衣穿到底朝天,是希望减少对社会的索取,是为消业。

 

大年初一,寺庙里举行了一场大法事,来了一百多口子人,惠萍穿着袈裟站在台上讲话。那袈裟,是修行到了一定程度才可以穿的,代表着无尚的荣誉。

 

我站在人群里,看身着袈裟的老姨,她已经笃定的走进了佛门。我们近在咫尺,却分明两个世界。

 

  12

 

三月的一天,黄昏快要来了。老郑开着电动三轮行驶在路上,他刚刚去废品收购站,卖了一车的破铜烂铁,腰包很鼓,他计划着买半斤猪头肉,两根猪大肠,晚饭好好喝一壶。

 

这时候他的手机响了,他一边开车一边接电话。

 

说了几句,老郑把车停下。春寒料峭,老郑在风里打了个寒颤,重新发动车子,朝着与家相反的方向驶去。

 

二十分钟后,三轮车停在一桩新楼跟前,老郑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了二楼一户人家门前。他垂手站立了片刻,敲了敲门。

 

门开了,一屋子陌生又熟悉的脸。一个圆脸的女孩子忽然扑进老郑怀里,哭着说:爸爸爸爸,我好想你。

 

老郑愣愣的,说:团子,我的好闺女,你怎么这个样子。

 

23岁的团子穿着一身咖色僧服,头顶光光的,一看就是出家人的打扮。

 

屋里的亲戚请老郑到沙发上落座。这时候,一个女人从卧室走出来,和团子一样的行头,脸庞清丽,仙风道骨。

 

是惠萍。

 

惠萍问老郑说:你这些年都还好吧。

 

老郑有点愠怒:你走这一步罢了,为什么还让孩子走这一步。

 

团子说:爸爸你别这么说,是我带着妈妈出的家,别怪妈妈。

 

团子五岁的时候,被惠萍从县城的幼儿园接走,十八年来,这是他们父女的第一次见面。老郑这些年里听说惠萍出了家,但没想到,自己的女儿团子也紧随母亲其后,削发剃度。

 

惠萍和团子母女如今在不同的地方出家,一个北,一个南,母女俩已经四年没见了。这次回来,是给团子办理身份证,23岁的团子还没有俗世的身份,虽是出家人,但外出学习,坐车住宿,都要用到身份证。

 

团子回到小时候生活的县城,她有一个心愿,见到父亲。

 

隔着十八年一闪而过的岁月,团子还有小时候的样貌,只是红尘与出家,仿佛天人相隔。

 

老郑发出老男人拼命压抑的呜呜哭声。团子抓着她父亲的手,流着眼泪说:爸爸,我非常好,我也不缺钱,佛学院里什么都有,我读经书,背经典,特别充实。你别担心。

 

老郑抹着眼泪,一只手从衬衣兜里扣扣搜搜。

 

他掏出一把钱,有几张大票,更多的是小票,那些钱,由大到小,被他规规整整按顺序排列好,这是他下午卖了一车铍铜烂铁的收入。老郑在我表哥的厂里收购废品,是他除了当车夫之外的另一个营生。恰逢原材料涨价,这是老郑有史以来最高的收入。

 

老郑把这些钱塞到团子手里,哭着说:这些你先拿着花,不够我再给你寄过去,这些年我混得特别差,都不好意思见你。老家的房子也拆迁了,我打算拆迁款到了,打听着把你接过来...我当爹的也不称职,这些年来都没照顾你。

 

老郑说着又呜呜哭起来。

 

在场的人无不动容,纷纷抹眼泪。

 

团子把钱给老郑放到兜里,说佛学院什么都有,花不到自己的钱。

 

老郑又对团子说:我现在也有个女儿,十三岁,不听话,整天问我要钱买着买那,团子你可要听话哪。

 

团子说:爸爸,等你老了,你要是想我,我就把你接到佛学院去,那里有很多老头,你们一起念经,一起养老。

 

老郑对团子说出这番话很欣慰,又对女儿说:团子,你奶奶七十多了,每年过年,都念叨大孙女今年多大了,不知道又长高了吗,你爷爷走的时候念叨着你的名字,你能去看看你奶奶吗?

 

团子说:爸爸,佛学院有规定,不能随便出来,我实在不方便见我奶奶。

 

老郑又摸了一把眼泪。

 

这一次,他转向一边站立着的惠萍。

 

惠萍今年多大了?每年过年的时候,他也会想起惠萍又长了一岁,她今年正好49岁。他俩结婚时,惠萍说:以十年为期,过不下去就离。离婚时,她美的咄咄逼人。现在,惠萍脸上一派素色。

 

他看了她一眼,仿佛怕亵渎了什么,转而对着团子说:团子,爸爸想和你出去吃饭去,带着你妈妈一起。你看大舅家也不是很宽敞,我在附近找个宾馆给你们娘俩开间房,然后,咱们一家三口一起吃个饭吧。

 

团子充满期待的看着惠萍,等待着母亲的应许。团子23了,脸上一派十六岁的天真。她想要什么,还像小时候一样,用小狗乞怜的眼神,看得石头都软化了。

 

惠萍知道,老郑窝囊了一辈子,五十多的人能力到头,吃个饭找间房,这是老郑所能给予她们母女最好的待遇了。

 

她避开团子的眼神,缓缓说:不用了,我们这身行头,出去也不方便。团子舅妈今晚包了饺子,你吃了再走吧。

 

惠萍说完,一屋子的人都在挽留老郑吃晚饭。

 

老郑最终没能留下来吃饺子。走之前,他又拿出那部老掉牙的手机,把手机唯一一张十三岁女儿的照片删掉了。

 

他整理衣衫,和十八年没见的团子紧密挨着。他让我表哥帮忙拍了一张合影。

 

那张照片上,老郑咧嘴笑着,像个开口的石榴。

 

我们后来才知道,老郑那个破手机里只能存一张照片。他把这个珍贵的内存位置,留给了他十八年没见的女儿。

 

一辈子窝囊的老郑明白,这次父女相见,也许是他们在这尘世中最后的缘分。

 

 

 

    13

 

团子回到红尘中来,实现了见她爸爸的愿望。她还有一个心愿,配一副助听器。

 

她小时候发过一场高烧,导致听力受损。这些年,随着年龄叠加,听力似乎又下降了许多。

 

我们表姐妹凑钱,由我带着团子和惠萍,一起去省城。

 

团子虽是出家人,但藏不住一颗爱美的心。医生经过一系列检查后,给她推荐了一款进口助听器,小巧美观隐藏式,要一万块,医院念及她们是佛家弟子,给优惠了一千。

 

团子带上新的助听器,惠萍问她:“团子,听得清楚妈妈说话吗?”

 

23岁的团子,眼神里是十六岁花季少女的神采,她有些兴奋地说:“妈妈,你的声音原来这么好听啊。”

 

又试听了一阵,除了亲人们清晰的问候,还有夹着一些杂音。团子说:“原来这个世界这么乱糟糟啊。”

 

新的助听器像是给耳朵长了一双翅膀,团子听见母亲的声音如此动听,还感觉到这个世界的杂音。23岁的女孩子,一张单纯的白纸,对这个世界的理解简单到清风明月。

 

以我对团子的感觉,她智商一般。把她独自留在红尘里似乎是件危险的事。她的生身父亲老郑后来再婚,找了一个彪悍的老婆生了一个叛逆的闺女,日子一塌糊涂,拿什么来保护团子?!亲人们终究有自己的生活,所有的一切都要自己明目张胆的亲历,团子有能力对抗漫长岁月的侵袭吗?

 

听说过金丝猴妈妈对儿女们的母爱。当它们被猎人包围以后,一听到枪响,猴妈妈就赶紧将孩子抱在怀里喂奶,尽自己最后一次义务。此时它会向包围上来的猎人频频摆手,意思是不要伤害它的孩子。等到哺乳完毕,它会把孩子安放在一边,然后敞开自己的胸膛,示意猎人:你们可以开枪了。在金丝猴母爱的壮举面前,那些仅仅为了漂亮皮毛而残杀这些生灵的猎人不知该如何选择?

 

世界是个大围场,我们都是心怀忐忑的猎物。惠萍抽身而退了,智商一般的团子留在围场里,拿什么巧妙的躲过围追堵截而平安一生?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出家,也许是团子最好的归宿。

 

所有的母爱都带着深刻的无俱与自私。当我们提供的帮助有限,无权对外人指手画脚。

 

  14

 

到了省城,除了给团子配助听器,还有一件重要事。

 

团子的身份证需要用到户口所在地证明。出家之前,惠萍的户口是在省城那个叫槐树区的派出所。由于老区拆迁,惠萍出家等于失联,户口被冻结,证明开不出来。

 

寺庙对出家人返俗有期限,身份证办了加急的,就差户口证明这一关。

 

当年,惠萍在没有买房的情况下,户口就是李增瑞帮忙迁来省城的。

 

我给惠萍提建议:“也许李叔叔可以帮忙。”

 

惠萍沉默着。

 

我说,联系下试试。

 

费了好大周折,我联系上了李增瑞。

 

李增瑞已经退休,目前在家看孙子。当官的都是盘根错节,李增瑞答应找原来的部下帮忙,这样我们就很快拿到证明。

 

果然,小人物九九八十一难,在如来那里轻易通关,我们第二天就被通知可以拿到户口证明。

 

这时候,我接到李增瑞的电话,他想要见见惠萍。

 

惠萍听了,闭眼默诵佛经。然后,她睁开眼。

 

49岁的惠萍目光如水。她同意了。

 

我看过李敖的书,他的朋友多年来始终怀念在大陆的初恋。两岸回复交流后,朋友回故乡来,要见见日思夜想的初恋。

 

李敖朋友跟初恋见了,心里面那个眼眸如星身材婀娜青丝如云的女孩子,已是颤巍巍老太太。

 

李敖说:怀念旧梦,就是破坏旧梦。

 

李增瑞想见惠萍,也许有怀念旧梦的味道。

 

由于惠萍是出家人的行头,随便和一个男人见面是件奇怪的事。征求惠萍意见,就选择在车上简短会面。

 

车子停在一个公园的停车场。初春上午时光,停车场的车子稀少。三月里,枝头新绿一片,天空中飘着若有若无的柳絮。

 

我看见一个男人大踏步走来的时候,就确定了那是李增瑞。

 

我认识他的那些岁月,惠萍告诉我李增瑞除了公事,私事都喜欢坐公交车。他身上很多特质,颠覆了我对官员的认识。

 

我带着团子下了车,迎上去,和李增瑞打招呼。

 

十几年过去,我成了俩娃的母亲,李增瑞也老了。一头白发任意白着,也不染。他安然进入了老年。

 

很多男人老了一派猥琐,李增瑞老的十分体面优雅还有年轻时隐约的霸气。我叫着他李叔叔和他打招呼。带着助听器的团子一脸茫然看着他。

 

我带团子走进春天的公园,把空间留给他们。

 

后来,惠萍陆陆续续给我讲了见面的花絮,我知道那些花絮里有所保留。

 

容我还原一下。

 

   15

 

车门打开,端坐在车里默诵经文的惠萍,立刻闻到一种特有的男子气味。这种气味,和很多年前的那个夜晚一样。一个男人带着儿子来体育用品店里买最贵的羽毛球拍,他高大的身躯靠近她,一股健康男人的味“呼”的一下子扑面而来。

 

那些年,她对这种气味痴迷。爱的本质,就是兽性。

 

隔着时光隧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体嗅轻易的感觉出来。

 

惠萍没有扭头看他。

 

他和她如此近距离的坐在一起。他非常得体大方的问候她,她一句一句应着。

 

她安静坐着,她的侧颜看上去还是很美,没了当年的刀削剑刻,变得圆润柔和。原来,柔顺而静,才是最好的驻颜术。

 

李增瑞说着他的退休生活,他说他儿子在国外留学,念到博士,本可以留在当地,但儿子还是回来了。当初吸引儿子回国,不是报效祖国这样的宏大理想,就是一碗臊子面。

 

李增瑞是西安人,会做好吃的臊子面。惠萍也喜欢上了表哥亲手做的面。

 

那些年,她每次去他家,都是踩着心里的鼓点明媚出场。

 

李增瑞说,他现在做臊子面会做两种口味,儿子回来蹭饭时,一定会猪肉丁牛肉丁辣椒酱大大的,年轻人火气大口味重。只有他们老两口在家时,他们不放肉,用鲜香菇代替。

 

他说,这些年食品安全老出问题,年纪大了,害怕三高,老两口喜欢吃素。

 

惠萍这时候回过头来,轻轻看了李增瑞一眼,问:“嫂子还好吧。”

 

这是上车以来两人第一次对视。当了爷爷的李增瑞老了,肩膀不再挺阔,但是面相老的十分美好。

 

李增瑞在看见惠萍眼睛的一瞬间,两个曾经相爱的人心里忽然通了电。他活到这个岁数浑身老茧,唯有心上那一小块儿地方没有长茧,为她保持着鲜嫩滴血。这些年,他对她从来都是一往情深,是没有拥抱没有亲吻没有交欢的一往情深。但他似乎修炼了一种能力,将一切露馅的深情迅速掩藏起来。

 

他把那个差点露馅的包子包好,装上笼屉,温火慢蒸。

 

他说:挺好的,年轻时是病秧子,没想到老了身体还挺抗折腾。整天去跳广场舞,还参加了旗袍协会,到处演出。我成了一个带孩子的保姆。

 

他说完,打了个呵呵。仿佛水汽环绕,包子进入初熟阶段。

 

当年,李增瑞有一次住院,惠萍去探望他。医生护士和病友都把惠萍当成他的妻子。而身边照顾他的李太太,反而被当成李家保姆。也许正是那次集体误解,让李太太感到这个靠近他们家庭的表妹多么危险。她兵不血刃,让惠萍从三角关系里自动退出。

 

他是她在红尘中最后的爱人。失去他,也许是她最终走上出家路的诱因吧。

 

李增瑞说:你也多保重,好好照顾好自己。在寺庙里感觉哪里不舒服,不要只顾着念佛,要及时去看医生。

 

她说寺庙里条件还不错,请他放心。

 

他顿了一会儿,又说:其实你走这一步,我一点都不感到意外。你是个好人,做事遵从自己的内心,只要你觉得好,就是真的好。

 

她觉得他的包子露了一点馅。

 

又听李增瑞说:人生就是这样,很多遗憾。穷人辛劳一生得不到财富,学生怎么努力拼不过天资,工作的人当了老黄牛都不能升职,喜欢孩子的母亲也许要不上宝宝。还有,还有,相爱的人,不一定在一起。

 

包子破了。李增瑞说:惠萍,你今年49岁了,我也过六十了,土埋胸口了,没想到,我们还能在这里见一面。

 

惠萍努力维持的东西,就在这一刻破功,她的眼泪流下来,一滴滴落在佛珠上。

 

他和她挨得很近,但他不能去握她的手,揽一下她的肩膀,拥抱她。他不能做这些,只把一块纸巾,默默的递给她。

 

......

 

半个小时后,我和团子从早春的公园里走出来。车上只有老姨一个人,李增瑞已经离开。

 

我开车在路上,城市迎面而来,街道两边的树叶还小,绿色很年轻,也很活泼。大风吹,大风吹,满世界忽然飘起柳絮,春天下了一场雪。

 

她和他,从此永别。

 

(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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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黑眼睛的苏珊 回复 悄悄话 文笔真好,文学城很久没有看到这种浓浓的文学味的文字了。好喜欢!
随心羽 回复 悄悄话 催泪故事,优美文笔。文学城难道以一见的好文。赞!
紫嫣淡染 回复 悄悄话 好文笔好故事,白菜真是才女!
小棒棒 回复 悄悄话 写得真好!
北人 回复 悄悄话 好文
文取心 回复 悄悄话 真好!
zhouqi1949 回复 悄悄话 好久没读过这类文章了。文学城终于名副其实了。赞
野蛮生长大白菜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新林院' 的评论 : 这里的文字都是白菜原创,没有转载。谢谢欣赏。
树屋 回复 悄悄话 荷尔蒙没有了,就没有风情万种了,当然那只是一尘,出家要六尘不染
SAR 回复 悄悄话 平铺简叙,如在其境。收藏了。
新林院 回复 悄悄话 是小说?还是真事?
是博主自己写的?还是转载?
(只是好奇而已)
写得很好。
只是下面这一句:
【十六岁,正是女孩子情窦初开的年纪,团子的世界过早与世隔绝了,她的人生注定不曾经历爱情,更不能有婚姻,一生老死在青灯古佛里。】
是不是原意为:
【十六岁,正是女孩子情窦初开的年纪,团子的世界过早与世隔绝了,她的人生注定不会经历爱情,更不能有婚姻,一生老死在青灯古佛里。】
huiling-LA美國 回复 悄悄话 只是不大喜欢她女儿小团子上佛学院,面临终生出家的命运,生活历程少了许多精彩,心疼!老姨自己是经历了职场爱情婚恋后看破红尘才遁入空门,凭什么少女小团的人生起点与终点都要与青灯暮钟相守?希望她有好点的结局……
蓝山飞狐 回复 悄悄话 文笔流畅,真实自然。点到为止,好文
huiling-LA美國 回复 悄悄话 看的鼻子发酸,老姨的人生很奇葩,爱情很辛酸。出家了却放不下尘世,很悲苦。李官员如果真的那么守规矩倒是例外,包子慢慢露馅的描写最体视写作功底深厚!作者妙思佳文!太赞,学习了!
京工人 回复 悄悄话 唉看得我泪眼婆娑
玉兰树 回复 悄悄话 文笔优美,布局精巧。文中很多金句,让人回味。读文有画面感,仿佛看一部老电影,有远景的星月苍穹,有近景的泪珠晶莹。
螺丝螺帽 回复 悄悄话 文笔美极了,高手!
格利 回复 悄悄话 小说家
有风景的房间 回复 悄悄话 故事讲得很美
LoveBBJr 回复 悄悄话 美好的会让人流泪故事
一个没有惊艳的老树 回复 悄悄话 写的非常好!
一个没有惊艳的老树 回复 悄悄话 催泪的故事!
东湖绿道 回复 悄悄话 写得挺真实的
阿凡弟 回复 悄悄话 好故事,好文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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