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托是我们学校的数学老师,他是恢复高考那年考起的大学,是以初中毕业生的学历参考的。
我和他做过搭挡,他教两个班的数学,我教这两个班的语文。他的课教得很好,语言简炼,板书工整,常常是板书完一黑板就到了下课时间,一分钟也不多,一分钟也不少。
我最早知道胡托这个名字,还是在文化革命的时候。那时他才读初中,是学校武卫队里一个最小的队员。我是高中生,是文攻队的队员。
我们县的青堤乡,地处蓬射两县的交界处。一九六七年八月,不知是什么原因,临近几个县的造反派武装,都纷纷高喊着“保卫毛主席、保卫党中央”的革命口号,将队伍开进青堤乡附近驻扎下来。
青堤乡属于射洪县管辖,它的对面是天福乡,属于蓬溪县管辖。两个对立的派系组织分别驻扎在蓬射二县的交界处。他们互相打冷枪、天天搞夜袭,把局势搞得很紧张。当时县城里很混乱,什么“特快消息”、“前方来电”、“特大号外”的传单满天飞舞,搞得人心惶惶、夜不能寐。
一天早晨,我们在校的同学起床漱洗后,正对着毛主席像做“早请示”,突然,勤务组的黄兴全闯进来告诉大家,初中部的胡托在昨晚的夜袭中,被“三代会” 抓到蓬溪去枪毙了。
噩耗传来,全城悲痛。大街小巷,人们议论纷纷,对好端端一个中学生,突然就死了,报以无比的同情和惋惜;对保皇派的残忍表示无比的愤怒。
第二天,我们县的造反派为胡托烈士召开了一场空前绝后的追悼大会。
我们在县大礼堂的主席台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花圈,台子中央悬挂着胡托的遗像。礼堂四周的墙壁上,贴满了“保卫毛主席、保卫党中央、坚决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打倒刘、邓路线”、“打倒保皇派”等大幅标语。
我们一致认为,胡托的牺牲是“走资派”,挑动群众斗群众造成的。我们把仇恨都集中在走资派身上,武卫队的同学天还没亮就把县委书记、县长、宣传部长等当权派从被窝里抓起来,反绑着双手押到大礼堂,齐唰唰地在胡托的遗像下面跪成一排。
人人都臂带黑纱,心情沉重。我们在哀乐声中排队走到胡托的遗像面前,每个人都三鞠躬才离开。这次追悼会有五六千人参加,县里的每个造反派组织都来人了,告别仪式足足用了两个多钟头。参加追悼会的人们心情沉痛、义愤填膺,纷纷表示化悲痛为力量,誓死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连行到底。
从大礼堂出来,我们开始了声势浩大的示威游行。两个臂带黑纱、胸佩毛主席像章的红卫兵战士抬着胡托的遗像走在最前面,第二排的是走资派,一根黑色麻绳把他们拴成一串。他们都低垂着头,如丧考妣似的为胡托送行。
勤务组的造反派头头,手捧毛主席的红宝书紧随其后。
游行的人们排成三路纵队,行进在街道上前不见头、后不见尾。大家一边走,一边高喊着“打倒走资派”、“保卫毛主席”、“保卫党中央”、“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胜利万岁”等革命口号。
街道两旁站满了悲伤的群众,他们在游行队伍经过身边时,都自备白花,纷纷加入到游行的行列。街上的许多围观市民痛哭流涕,大有十里长街送亲人,悲伤欲绝泪洒巾的气氛。
游进队伍行进到城中心的银行口时,突然枪声大作。几十支步枪和机关枪一齐对着天空排放。声音经久不息、震耳欲聋,比过大年放鞭炮的声音还响亮。人们用这种方式悼念死者,表示要化悲痛力量,坚决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这天的游行足足进行了三个钟头,游行队伍从南门走到北门,又从东门折回来,走到水西门才宣布结束。
追悼会过后,我们愤慨的心情仍然难于平复。我们准备以牙还牙、以血还血,集中一切力量打到蓬溪去,踏平“三代会”,为胡托烈士报仇。
有一天晚上,四一八派的人正在一起商量怎样为胡托报仇时,不料胡托突然回到了我们学校。大家吃了一惊,以为是鬼魂现身,纷纷躲避。胡托叫住了大家,他说他并没有死,“三代会”把他抓去关了几天就把他放了。
胡托回来了。他仍以原来的形象和姿态出现在人们面前。大家都楞住了,都感到有些迷惑。但是大家都心照不宣,仿佛什么事情都不曾有过。就像晚上睡觉,一觉醒来,仍是满天的朝阳一样。
胡托真正去世是二零零二年,他是积劳成疾而走的。我们学校的师生在师校礼堂为他开的追悼会。不过,这次规模比起六七年那次来,可就小多了。区区几百人,短短的发言,和全城送别、通街痛哭的场面相比较,简直不可同日而论。
这是我一生中唯一参加过的一个人的两次追悼会。但愿今后不再出现类似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