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蜀轶事

我们这些新中国的同龄人,荒唐历史的经历者,也是它的见证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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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蜀轶事: 9. 小偷

(2023-12-18 20:05:00) 下一个

三年困难时期,我们生产队的社员每一个人几乎都是小偷。一年四季,只要地里有吃的东西,我们就都去偷。

春天,地里的麦子刚刚灌浆,我们就钻进麦地里,躲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摘下一把麦穗,放在手心里使劲搓揉,去掉壳毛就一把一把往嘴里塞。山坡上的豌胡豆刚刚鼓起肚子,我们就爬上山去,偷偷摘上几把,剥了豆角皮就吃。有时吃得嘴角直流青水,也不敢拿回家去煮熟吃,一旦被人逮住,不但要抓去游村,还要被绑起双手吊在屋梁上做{鸭儿浮水”。

夏天,地里的嫩玉米刚能用牙齿啃下来,我们就钻进齐身高的玉米地里,捡那嫩甜的玉米棒子使劲地啃,填饱了肚子才回家。

秋天,本是收获的季节,但在我们山里只有红苕可偷。偷红苕要用工具动静大,容易被人发现,我们的行动都放在晚上进行。夜深以后,我们带上铁锹口袋,趁夜幕的掩护摸到地里去偷红苕。地势低洼的苕地里,泥土板结,找不准红苕的具体位置,我们就爬到山顶上的苕地里,那儿泥土疏松,有的红苕根块还暴露在泥土外边,一挖一个准。

我们不能多偷,因为生产队天天有干部进屋搜查,每次只能挖够吃一顿的红苕。家里的铁锅在“大炼钢铁”时就献给钢铁元帅了,没有锅煮饭,我们就把偷回来的红苕放在陶器罐子里煮。煮饭有烟雾,屋顶一冒烟,什么都暴露了。我们把煮饭时间都放在后半夜。那时候,检查的干部都睡觉了,我们点燃火放心地煮饭。往往把红苕煮熟吃进肚子,火灭灰冷以后天才麻麻亮。

我们生产队有个瞎子名叫陈朝安,六十多岁了,我们叫他幺公。有一天晚上,我们在山上偷红苕的地里相遇了,“幺公,你怎么爬上来的?不怕摔下去吗?”我们问。

“摸着爬来的,睡在床上饿得睡不着就悄悄爬起来了。”他说,“只要偷回去能吃顿饱饭,就是摔死、被干部打死,都值得了。”

他挖得非常吃力,因为眼睛看不见,全凭手在地上摸。我们把挖出来的红苕倒在他的布袋里,叫他慢慢下山去,不要摔倒了。他很感动,一边往山下爬,一边说我心肠好,今后有出头的日子。

他没有被摔倒,但是他偷红苕的事被发现了。他把偷回去的红苕只吃了一半,另一半舍不得吃给藏了起来。干部检查屋子时,把他偷的红苕翻了出来。瞎子幺公被抓了现行,队干部把他的双手反绑起来,吊在食堂的房梁上,用黄荆树条没头没脑抽打他,要他供出同伙的名字。

他很坚强,无论干部怎样拷打他,他都说是他一个人干的,跟别人没有关系。他说他是饿得实在受不了,才上山去偷的。老子已经吃了一顿饱饭,你们就是把我打死也没有关系,做个饱食鬼总比做个饿死鬼好。

干部们拿他没有办法,吊打一阵之后只好把他放下来。

冬天里的日子是最难熬的。天气寒冷,肚子又饿。田野上的野菜早没了,梧桐树巳被剥光了皮,榆树枝上早没了叶,凡是能填肚子的野草野果,到了冬天都不见了踪影。我们饿得实在难受,又去跟牛抢食。 

为了使耕牛能够顺利过冬,饲养员毎天下午都要煮几斤胡豆来喂牛。我们躲藏在牛棚的角落里,瞅准饲养员把胡豆倒进牛槽出去的空隙,我们就一跃而起,把牛吃的胡豆拼命往口袋里装。有的牛看见我们抢它的食物,急红了眼,四脚不停地刨地,还弯着头用角尖来顶撞我们。

偷吃牛食的事情很块被发觉了,生产队长把我们几个小孩弄去罚站了两个小时。因为我们几个人是队里公认的乖娃儿 ,免了挨揍。为了胡豆不再被偸,饲养员又想了一个办法:等胡豆煮熟以后,就把人尿撒在胡豆桶里才拿去喂牛,这样一来就无人与牛抢食了。哪知这办法只管了几天,又发现有人偷食耕牛的胡豆。原来人们把尿泡的胡豆拿去用清水洗两遍,又往嘴里塞。

公猪房里的猪食,也是我们抢食的对象。人民公社时期,耕牛和生猪都是集体的宝贵财产。如果没有得到上级批准,私杀一头毛猪是要被判刑的。那时候,集体的什么都是宝贵的,只有人才不值钱。公社大队的干部可以随意骂人打人,打死了人往山沟里一扔就了事。

公猪场里的那些猪,有时比人还幸福。它们吃了睡,睡了吃,根本不愁饿肚子。饲养员害怕把猪饿瘦了,上级检查来了受批斗,还把红苕煮熟了喂猪。她们把煮熟的红苕装在大黄桶下面,上面盛上潲氷,按时舀出来给猪吃。我们趁饲养员不在,就跑到饲养场里,把衣袖捋得高高的,把手臂伸得长长的,踮着脚去捞桶底里的猪食。我们站在猪食桶旁边,一边捞一边吃,等填饱了肚子才离开。那味道虽然有些酸臭,但那时都当作了美食。

那些年,养猪场里经常发生猪瘟病。为了防止瘟疫漫延,那些奄奄一息还未断气的病猪,就被社员拖到山沟里掩埋起来。谁知这样一来,却给人们创造了加餐的机会。白天被饲养员埋掉的那些病猪瘟猪,晚上就被人们打着灯笼火把从土里挖出来,刨光洗净,大块大块地丟进汤锅里,还不等煮熟就捞出来撕啃。这些瘟猪肉,虽然无盐无味,饥饿的人们却象饿狼扑食一样围在锅边上,你一块我一块地撕咬着,咀嚼着,吃得津津有味!

那时候,我要不是小偷,早就饿死在荒山野岭的山沟里了。

三年困难时期,也有不做小偷的人。他们不是生产队长就是支部书记。他们不偷,只是拿!权力在他们的手里,没有人看见的时候,伙食团里的粮食任由他们悄悄拿回家去。

一九七九年的秋天,我在五险岩下边的渡口过渡,船上只坐了三个人。一个是洋溪区的韩书记,一个是我,另外一个是个穿花衣服的姑娘,十七八岁的样子。韩书记看了看姑娘,问道:“你是哪一年出生的?”

“六一年。”姑娘回答。

“你父亲是支部书记?”

“不是,是生产队长。”

“我就说嘛,那个年代普通老百姓连肚子都吃不饱,哪里还能生育?”韩书记感慨万分。

他的话把姑娘的脸说得红一阵白一阵,显得很不好意思。

在那饥荒年代,还有谁不是小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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