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蜀轶事

我们这些新中国的同龄人,荒唐历史的经历者,也是它的见证者。
正文

红蜀轶事: 8. 饱食鬼

(2023-12-18 15:00:36) 下一个

我们已经整整三个月没有吃过一顿饱饭了。

这是三年困难时期最困难的时候,到处都在饿肚子。许多人的身体肿得象发面馒头,亮晃晃的,手指头按一下去,一按一个窝。

村子里,只要还能走动的男女社员,都被调到外地搞“大兵团”作战去了,只剩下一些老人和孩子。

我家隔壁张小狗的母亲临出门的时候,放心不下她的两个孩子。她抚摸着张小狗的头说:“乖孩子 ,我走了你要懂事些!弟弟还小,要好好照顾他,不要把他饿坏了。”

张二狗已经快四岁了,身体发育不良,瘦骨伶仃象个小狸猫。细细的脖颈上挑着一颗小脑袋,那因吃糠咽菜而变得蜡黄的脸上,经常带着哭泣留下的泪痕。

我们饿得连学校也不去了。一群孩子成天带着锄头、镰刀,漫山遍野找东西吃。鹅的掌、灰苋菜、榆树叶……凡是能填饱肚子的东西,我们都不顾一切地往嘴里塞。

有一天,突然传出一个消息,区上一个检查团要来检查我们队的公共食堂。为了迎接检查,生产队长决定,把我们食堂三个月的细粮全部拿出来,让大家高高兴兴吃一顿饱饭。

那天,我和张小狗正在地里刨红苕尾巴,听到消息,便背起背兜往山下跑。张小狗跑得最快,他要回去把这好消息告诉他弟弟。

张二狗正没精打采地坐在院坝边上晒太阳,看见我们空手回来,便哇地一声倒在地上,呜呜哭着要东西吃。

张小狗蹲下身子,哄他说:“二狗乖,哥哥给你讲故事。”

“我不听故事,不听故事。我只要吃东西。”他边哭边叫。

“你起来吧,我们有吃的了,好多好多哩。”小狗说。

二狗一听有吃的,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不哭也不闹。

我们把生产队长的话告诉他,他一下破涕为笑,说:“我今天不要吃的了,我要把肚子空着,明天去吃好多好多,保证几天都不挨饿。”

说完,他就象一只撒欢的小狗,蹦蹦跳跳往田埂上跑。一边跑,还一边拍着小手叫道:“我要吃大米饭啰,我要吃白面馒头啰!”

第二天上午,一向冷冷清清的公共食堂,终于迎来了阵阵欢声笑语,炊事员全部头戴白帽子,腰扎白围裙,一大早就在厨房里忙活开了。淘米的淘米,切菜的切菜,烧火的烧火……人人脸上都洋溢着难得的笑容。

小狗带着二狗,和我们起趴在厨房的窗棂上,歪着脑袋看炊事员忙活。半上午时分,灶上的白面馒头变蒸熟了,雾气腾腾地蒸笼里,一个个雪白的馒头端坐蒸格上,露着迷人的笑脸。大米干饭,油炒青菜,红苕丸子也相继做好。一碗碗,一盘盘,整整齐齐摆放在案板上。我们几个小孩趴在窗口上,仰起鼻孔,拼命呼吸着厨房里飘过来的饭菜香味。

太阳快当顶了,检查团一行还没到。我们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一拨又一拨地往村口跑,生怕检查团走错了地方。

张小狗自告奋勇爬到村口那棵黄角树上,手搭凉棚,担任起了望哨的任务。

时间又过去了很久很久,还是不见检查团到来。我们都急坏了,小声议论起来:“别是他们搞忘了吧。”有的孩子担心。

“不会不会。”马上有人否定。

“要是还不来,我们这顿饭还能吃吗?”

刚说到此,张小狗从对树上“嗤”一声蹓下来,拍着双手叫道:“来了!来了!”

我们抬头望去,果然在路岀现了一大队人影。大家自发一声喊,一齐向村里跑去,迫不及待地回去向大人们报告这个好消息。

检查团一行二十多人终于走进食堂。他们这里看看,那里问问,一直折腾了好久,才被伙食团长领到客厅吃饭。

我们开饭的哨声响了,大家象等候在门口的饿鬼听到了冲锋号,一起涌进食堂。我们找到划定的座位,拿起筷子一看,眼前的情景却把大家惊得目瞪口呆。检查团来时还摆放在桌子上的白面馒头,大米干饭,油炝的油菜全都不翼而飞,空荡荡的饭桌上,只剩下一盆野菜丸子和一筐冷冰冰的蒸红苕。

二狗早就饿得受不了,一见桌子上就这么一丁点东西,哇地一声倒在地板上打滚……

是谁把我们吃的东西搬走了呢?

我和张小狗蹑手蹑脚蹓到厨房的后窗口望去,只见炊事员象进香火似的,将我们桌上撤下的碗呀、盘子往客厅里送。

一股无名怒火在我们胸中燃烧起来。我们这时候什么也不怕了。张小狗脱下裤子,在裤脚上挽了一个疙瘩,准备当口袋。我紧紧盯着厨房里面的动静,瞅准机会,一下子进厨房,猫在厨柜下面,把桌子上的一笼馒头倒进张小狗的裤袋里,悄悄蹓出了大门。

我们来到一个荒僻的柴房里,找来了张二狗。他看见面前的白面馒头,抓起一个就咬。可能是咬得太大口,进嘴的馒头噎在喉管上,脖子一伸一伸的,就是吞不下去。张小狗急忙用拳头捶二狗的背,折腾了好大一阵,才把他的“故障”排除。

我们高高兴兴地吃着,一个一个的馒头,转瞬间就变成了腹中之物。

张小狗想让他弟弟多吃几个馒头,免得他日后叫饿,就哄二狗说:“弟弟乖,哥哥再给你一个。”

二狗顺从地吃完了递给他的馒头。

“弟弟真乖,妈妈回来一定喜欢你。”他又给二狗一个馒头。二狗听了越发高兴,又吃了一个馒头。

小狗见这办法有效,二狗吃完一个,他就鼓励一番……

突然,我发现二狗喉节上下滑动得越来越艰难。每咽下一口馒头,都要使劲伸下脖子。渐渐的,他的眼球就开始凸出,嘴巴每张一下,腮巴都往外鼓一下。

我忙喊小狗住手。我揭开二狗的衣服,他的肚子已经胀得圆滚滚的,象一面小鼓,两条细小的腿叉在地上,两只小脚踩来踩去,嘴里不断地哼哼。

我们被吓住了。用手往他肚皮上一摸,肚子硬梆梆的,已经吃撑了。

我对小狗说:“一定是他吃得太多了,心里不好受。只要把肚子里的东西拉一些出来,就轻松了。”

小狗让他弟弟蹲下来拉屎,自己站在旁边,拉着他的小手,不停地喊他“使劲”。但他弟弟就是拉不出来。憋了半天,只憋出了几滴尿水。

看见二狗胀得坐立不安,难受至极的样子,我们急得象热锅上的蚂蚁。

正在这是,突然听见炊事员在食堂里喊舀醋汤。张小狗把他弟弟交给我,自己拿碗去食堂舀了一碗醋汤回来。他让弟弟喝了半碗,他想把弟弟肚子里的馒头化软,好尽快拉出来。

然而,我们怎么也没想到,二狗喝下汤后,肚子反而越鼓越大,痛苦地倒在地上打滚。他的身子开始痉挛起来,牙齿格格地打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我们吓坏了。我叫小狗抱着他弟弟,我连忙跑去找大人来帮忙。

等我把人找来的时候,二狗已经不能动弹,他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眼珠翻白,不到一顿饭的功夫,就两腿一蹬,躺在地上不动了。

埋葬二狗那一天,下了一天的大雨。她的妈妈披头散发,象疯子一样把二狗紧紧抱在怀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坡上走。她没有哭,她的眼泪已经流干了。

二狗在她妈妈的臂弯里垂着一颗小小的脑袋,肚子鼓鼓的,又圆又大。

他的爸爸背上背了一床破席子,紧紧跟在他妈背后。他一手扶着女人的胳膊,一手拉着小狗的手,象一个喝了酒的醉汉,偏偏倒倒地走在风雨中。

该下葬了。他妈死死抱着二狗的尸体不松手。

他爸爸在土坑里铺上席子,慢慢走上坎来,伸手夺下二狗的尸体,一边往坑里放,一边说道:“让他胀着肚子到那边去吧。做一个饱死鬼,总比在这边做一个饿死鬼强。”

[ 打印 ]
阅读 ()评论 (0)
评论
目前还没有任何评论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