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我的初中
贵州的四面山伸出两条余脉,一条叫燕头山,一条叫滚子岩。两山不离不弃,相依相随百余里, 向四川境内的长江逶迤而下。中间夹一条纳溪,源头只有拇指大一涓细流,贵州境内五十里,四川境内六十里, 兼容并蓄, 待入长江时, 竟也托得起百十斤重的舟楫。
这纳溪象一只富有生气的小山羊,山势陡峭时,它顽皮地东蹦西跳,掏空几株树兜,搓圆一沟山石。山势平缓时,它侠意地倘佯,滋润几弯梯田,养育几户农家。朴素的故事,就在这山弯的农家里一代代演绎。
在四川境内二十里处,不知何年何月,从滚子岩上落下一块巨石,给奔流的纳溪当头一砸。纳溪骤然受阻, 一分为三,委曲地在山弯傍徨,绵延七八里, 终于找到了山口,三溪汇流一处, 向长江奔腾而去。天长地久,巨石以下,山口之上,淤积成了一个方圆五、六里的小平原,人称滚石坪。
不过滚石坪的人是这样说的:当年美猴王向东海龙王讨兵器,拔走了东海的定海神器 -- 金箍棒,东海漏水不止。玉皇大帝命二郎神赶了巨石去堵。行至此地,二郎神累了,坐下歇气。不小心睡著了,直到雄鸡把他叫醒。天亮了,误事了。二郎神气得一跺脚,撇下巨石,回天领罪去了。
至今那巨石上, 还留有二郎神坐下的屁股印,硕大的凹形中央,二郎神刚毅的尾椎骨清晰可见。石下一深潭,是二郎神当年生气跺下的。潭水清澈而平静。夏天涨水,任凭巨石上游的纳溪如何奔腾咆哮,挟泥裹石,潭水依然清澈而平静。
这真是一块洞天福地。坪上人家感激二郎神失职于仙家,造福于凡世的功德,在巨石上刻了“二郎石”三个魏碑大字,家家顶礼膜拜,香火不绝。天上二郎神得了人间香火,对滚石坪的人们颇为眷顾,那凿刻了“二郎石”三字的赵家,百余年来十分昌盛。自辛亥革命以来,合家大小少爷、小姐都在外读书做事。为著孝敬山沟里的祖父辈,用心修了这座祖宅。不大,但精致得十分到位,隔了潭,正对著二郎石。到一九五一年,也就是土地改革前一年,在外做事的孩子们,接了全家出去,将这幢宅子,连同合宅细软,奉献给人民政府。
这赵宅分上下两院。下院是帐房、仓库等一应佃户、长工出入的地方。上十几阶石梯,便是上院,主人、先生们居住活动的场所。人民政府接手后,下院分给打土豪分田地的农民,上院作了学校。这便是滚石坪小学。
到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时,赖校长已经在滚石坪小学主事十一、二年了。文革开始以来,有那书读得半通不通,没见过世面,但胸有大志的乡村小知识份子,拣了赖校长小地主出身的软处,在滚石坪小学发动了几波破除四旧,造反夺权的冲击,可是终于没有敌过赖校长共产党员、抗美援朝三等功臣的金字招牌,和山里人的本分和对时事的迟钝。于是滚石坪小学的雕梁画栋,在毛主席和林副主席的油漆宣传画之间,依然炫耀著奢华;乌木镂花的书架,托著红宝书,依然发散著高贵;赖校长专用的厚重的紫檀木办公桌,雄踞教师办公室的左上角,依然幅射著权威。滚石坪小学上下课的钟声,依然是农户人家作息的凭据。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当山外武斗闹得电厂、粮站都关了门,这里的读书声也没断过。
那是一九七零年夏天,我随父亲进山,成为滚石坪小学带帽子初中班学生。那年我十四岁。进山那天的情景,至今还历历在目。
七月骄阳如火,我们一行五人,背著各自简单的行李,在寂静的大山中沉默而行。我也明白这叫流放,所以特别乖巧地跟著一声不哼。砂石板路沿纳溪而建,一路缘著山攀上去,没有尽头。
砂石路又伸到溪那边去了。我们背著行李上下徘徊,问有没有桥过河。当地人嘴一努,指著满沟乱石:“就从这狗跳石跳过去。”
“狗跳石?!” 一路都沉着脸的旷老师勃然大怒,重重地把行李往地上一墩:“牛鬼蛇神还没当完,又当狗了?!”
“歇一会儿!” 断后的罗老师招呼大家在树荫下坐定,换了尊敬的神情,说:“我晓得,你们看着我是县革委会指定了监督你们的,所以一路上都没好情绪。我虽不才,好歹有学中文的底子,读过几本史书,懂得这虎落平阳,龙陷浅滩的缘故,和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道理。”
“老廖你,中国共产党四川省委的创建人之一。三十年代末中共四川省委遭国民党破坏,省委书记罗世文、车耀先被捕,你隐名埋姓,躲过了追捕。虽然脱党十余年,你仍然是本县有名的开明人士。第一届人代会时,你被选为唯一的非党副县长。你不愿当官,这么多年来兢兢业业教英文。五七年把你打成右派。”罗老师说到这里肃然起敬:“这次能跟你这样有阅历、资历的人一起,是我的运气。”
“老若,说起来我还是你的学生。你在县二中当校长时,我还是个初中生。嗨!这沿江几个县多少人都是你的学生,学校原本就是你家办的。”
“小旷,”罗老师换回他平时的诙谐样子:“你一个眼镜片比瓶底厚的迂夫子,就有那福气,赚得了杜女公子的爱情。她的高干父亲 为了棒打鸳鸯,硬是指名道姓把你这四川师范学院的高材生发配到这山沟沟里来。但是啊,只要那杜女公子拽著你不放手,你总有一天会成为东床快婿,‘飞黄腾达有时机’,”罗老师唱了一句<<红灯记>> 里的词,拱着手,对旷夫子一揖到底:“到时候,别忘了在山沟里共过事的罗某。”
这罗老师也是个深度近视眼,天生的。所以自幼就得伸长脖子,凑近了看东西。日积月累,脖子也拉长了,背也驼了,罗老师个子又高,当他作揖时,活象一只驼鸟。大家都被逗乐了。
“说正经的。这次下放,我们还教书。我已经跟赖校长联系过了,招三十来个学生,在滚石坪小学办个初中班不成问题。教什么,怎么教,那里山高皇帝远。只要滚石坪公社和赖校长肯为我们担待,县革委会奈何不了我们。” 他又冲大家拱拱手:“拜托诸位低调一点,莫张扬。不要让县文教局跟你们作对的人晓得,让我罗某作难。”
大家眼睛立即放出光彩。旷老师在那使他饱受亵渎的狗跳石上来回跑了两圈,边跑边喊:“有书教了,有书教了!”
接下来的路程轻松而愉快。四位高中教师 -- 老若、花脸、眼镜和夫子 -- 他们换了在县三中时的称呼,一路热烈讨论办学事宜。
廖老师,因为脸上极醒目的几块老年斑, 得了花脸的绰号,是教英语的。责无旁贷地拣了英文和地理。
旷夫子自然教语文,罗眼镜教政治。父亲是个数学老师,说:“物理和数学紧挨著,就我教了吧。化学我也凑合,可历史、美术、音乐, 还有体育呢?”眼镜忽然想起什么,鸵鸟式的从排尾跑排头,说:“老若,这不妥。现在不能提数理化、音体美。不能惹乱子。”
父亲会心一笑:“那就用时兴的词,工业基础知识,把物理、化学包了,农业基础知识,把生物、地理包了。政治跟历史连著,眼镜你必须接下来;夫子年轻,美术和音乐是你的。这体育么......就只好由我带著学生打篮球了!” -- 父亲从前是县教师篮球联队中锋。父亲极严肃一个人,平时话不多,但往往一开口就一锤定音。
滚石坪小学的带帽子初中班就这样极有策略地办起来了。赖校长、廖老师和父亲他们当然极懂得韬略之道,在招生的一个多月时间里,居然瞒住了一溪之隔的公社党委。等他们发现来滚石坪接受改造的知识分子们仍然在搞本行,中学课都上了三个星期了。学生们又退不回去,无奈何,只有伙同赖校长和眼镜,一起为中学打掩护。
单是滚石坪无论如何也凑不齐一个班的生源,所以我们班有从纳溪上游贵州境内来的,有翻过滚子岩,燕头山从合川县、基江县来的。最远的要走二十多里山路。学生年龄从十二岁到十八岁。
英语课最搞笑。山里人嘴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学到字母 r 。 班上女同学都低著头,红著脸,死也不肯跟廖老师念国际音标[ r ]。折腾半天,倒是门外的放牛娃不耐烦了,大声学道:“[ r ], [ r ]!日他娘的日!”
夫子真会讲故事啊!又跟我们合得来,班上几个成绩好的跟他称兄道弟,敢叫他夫子。他一进教室,就朝讲台上一坐,拿著课本讲开了。书上每一句话,他都能引伸开来一个故事。讲<<首都北京>>,单那金水桥头的华表,就讲了十几分钟。其悠久、其精致、其庄严、其华贵,我们没见过世面的山里人神往得如痴如醉。讲<<祥林嫂>>,他会跟我们讲“山里的贺老六”那个山,和我们这个山在人文、地理和历史诸方面的相似与不相似。于是祥林嫂守寡后,被抢房夺子的悲惨就活脱脱呈现出来。语言之精彩,内容之丰富,再调皮的学生,也会半张了嘴,眼睛盯住旷老师的眼镜片转,常常要等到我父亲叩门了,全班才从故事中回过神来 -- 该上数学课了。
和夫子的不动声色,娓娓道来不同,罗老师上课时眉飞色舞,慷慨激昂。豪言壮语,诸如“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 “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振荡风雷激”源源不断。整个课堂或春雷滚滚,或硝烟弥漫。
我们正是好高骛远,躁动不安的年龄。写作时不知不觉模仿罗老师的风格。好在有旷老师的那些故事淫浸其间,习作还不至于假、大、空得离谱。
数学和理化课就难过一些。许多学生,尤其是女生,与数学符号绝缘。学过了乘法公式,就硬是不能向因式分解进展。加上我父亲严肃认真,课堂上开始惶惶不安起来。但也有五、六个学生例外。父亲常常感叹他们若进了县一中也是上乘的胚子,“只可惜这山沟里连根铜丝都找不出,叫我怎么教理化课?”
我父亲悄悄潜回县二中,用两支中华牌香烟,贿赂了看守校园的工人,从一片武斗留下的瓦砾中,淘出些磁芯片,硫酸,PH 纸之类。回到滚石坪,又疏通了二郎石上游的小水电站,冬天里停了一个星期没碾米,终于攒足了水。水沛电足,灯泡不再只呈现一圈烧红的钨丝,而是白炽耀眼的一团。趁电烙铁能溶化铅,我们手忙脚乱地焊接安装,终于成功地再现了电动机的工作原理。当学生们看到自己绕的线圈,一接上电就呼呼地转,课堂上发出一片欢呼。
从此,理化课成了男生们的最爱。看着老师把一根长满了锈的铜丝,插入稀硫酸,无色的液体马上变成湛蓝的硫酸铜, 连说:“神了!神了!”至于女生,我父亲苦笑着说:“还是有进步,知道菱形的对角线互相垂直平分,绣嫁妆图案时再也不会对不上碴。眼镜、夫子,还是你们厉害啊,听说女生写给当兵的未婚夫的信里,有‘我们的爱情,是金弓玉弹也打不破的’这样的佳句?”
麻雀虽小,五腑俱全。我们也正儿八经开运动会。学校操场本来是为小学生准备的,只够跑六十米接棒赛。赵宅下院的农民在边上种瓜种豆,蚕食得不成样子。老师们绞尽脑汁,居然在螺丝壳里做成了道场。跳高跳远,扔铁饼,掷铅球,样样都没撇下。只那一千五百米中长跑,学生必须绕操场跑八圈。一半参赛的人中途放弃,说:“累是不累,就是头转得晕。”
冬天来了,我们的滚石坪生活,就十分黯淡。冬天里阴雨连绵,山高路陡,林深路滑。学生们穿着自制的木屐,挣扎十几里泥泞的山路,十二点过才能到达学校。遇到下霜下雪,学生干脆不能来了。每逢天气不好,老师们就指使我一趟又一趟爬上二郎石,极目远望。见山路上有星星点点的人影 ---- 除了学生,谁会这时上路?就向站在上院台阶上张望的老师们传话:“最前头的走到梁岩子了!”老师们就兴致勃勃吩咐伙房的尤大嫂:“快点火烧开水,还有半个钟头就开课。”否则,就怅然若有失,回到教员办公室,四双眼睛盯住目光不能企及的所在,默默地吞云吐雾。
这时的滚石坪小学,除了四位高中教师和我,空无一人。学生来不成了,其他教师一窝蜂去了一溪之隔的公社食堂“打平伙”。冬天是山民们宰杀猪羊的季节。那年代由于统购统销政策,私自宰杀是犯法的。唯一有 权宰杀牲口的机构是公社供销社。屠夫手下的刀口肉,血和下水无法上缴,于是公社食堂天天都能摆上两个八仙桌,每桌八大碗,血旺汤,红烧大肠,爆腰花之类。凑够八个人,每人交一元钱,就能吃到一顿营养丰富的午餐。这就是“打平伙”了。
刚开始我们也一起去“打平伙”,可惜夫子和旷眼镜从外面哈气成雾的环境,一进热气腾腾的食堂,镜片马上蒙一层白雾,什么也看不见,等眼镜适应了食堂温度,桌上的八大碗只剩下几根干辣椒了。山里的教师和公社干部们个个都跟赖校长式的当过兵,一顿饭三、五分钟就搞定。也试过把眼镜装在贴身的兜里暖著,到食堂再戴上,这样就不会因镜片与环境的温差而结上水雾,无奈两位高度近视眼踩狗跳石过溪时,险象环生。一来二去,对打平伙失去兴趣,宁愿自个用煤油炉子煮鸡蛋或清蒸鱼,这两样还没纳入统购统销。
老师们把调教我作为他们的业余爱好。尤其旷、罗二位,时不常的以若兰没书看了为借口,去县中学打了封条的图书馆当偷书贼,抱回家精装、平装的<<林海雪原>>、<<希腊神话与英雄传说>>之类,指点我读完之后,就名正言顺收藏进自己书箱,跟父亲讲,老若,等你再当校长,我们就把书还回去,别为这犯牙痛。
我深感温暖、富足。每天放学后,牵了小山羊到二郎潭边一躺,随它寻嫩叶子吃。我看书累了,‘咩咩’一唤,它就跑过来蹭蹭我的头。隔个把星期,觉得有内力没处泄躁的慌,便抓了老高中的数理化书较劲一回。每俩月父亲抽查一次作业,完后都笑眯了眼:这丫头还真读懂了。农村学校放三个假,寒暑假和农忙假。我就到好朋友家,三五个轮流住,帮她家干农活、做女红。同学妈妈拿著我纳的针脚跟几何图案一样准确的鞋底,一叠声说,让我怎么谢你呢?自己上树摘果子吧!我也不客气,攀上树专拣向阳面又大又熟的进口货。山里果子多,我从早春的樱桃,一直吃到暮冬的冻柿子。那两年,知识和个头都长得飞快。
父亲更是乐不思蜀。经常感叹,农民好,天府之国的农民尤其好,勤劳、聪慧。几千年的文化,养育出星罗棋布的耕读之家,农忙下地,农闲读书,推动当地经济文化,领导一方道德风气。自土改后就不行了。农村受了教育的子弟不会再回来,因为这里没有了他们的祖业、荣耀和责任。天府之国被抽走了人材智慧,不会再人灵地杰。
他跟我讲家史,那濑溪畔著名的‘花房子’, 子孙都是饱学之士。祖父留学日本,大祖父和三祖父留学法国和德国,连留家执掌家务的姑奶奶,也是复旦大学毕业。他还告诉我,祖父1945年辞退总工程师、大学教授的职务,回家乡当中学校长,一心要把‘花房子’影响所及的农村,教化成礼仪之邦。父亲说,要记住你是天府之国耕读世家的子孙,一手拿锄,一手拿书。这个传统在中国延续了几千年,不能因为谁当政就中断了。
转眼我读到了初中三年级。那是一九七三年初春,林彪折戟沉沙,中国大陆的政治气候乍暖还寒。滚石坪小学的高中教师们先后在一个星期内接到县文教局的调令,到各县立中学恢复高中教育。父亲开始还犹豫,想把这初中班教完,也想等政局明了了再出山。我可被这大山憋坏了- 连样板戏都只看过两场。我说,爸爸,走吧,别幻想你那一个村庄一个耕读之家的乌托邦。廖老师他们都走了,你一个人也搞不出来。
县文教局里关心仕途的人听说毛主席说了‘大学还是要办’,‘老九不能走’。揣摩著上面会重新重视教育。父母被分配到县第四中学,是他们创造政绩的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