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章 全面抗战 崔家人颠沛流离 (3.1) 危难遇红颜(上)
上海沦陷前夕,戴笠打电话给崔叔仙,建议他带着一家人尽快转移到大后方去。根据已知的情报,日军正和法租界交涉,要求对方交出抗日分子。法国虽然不同意,但不知还能撑多久。
但是,因为仁社的事务以及自己的几处生意,崔叔仙还不能马上走,他只是把家搬到西浦石路,自己平时就住在仁社办公室,偶尔在深夜里潜回家看看家人。
形势急转直下,日本人已经半公开地闯进租界,使用绑架的方式搜捕抗日军事人员。崔叔仙知道他作为国军少将,一定会成为日军的目标,因此他特别的小心谨慎。
小心不一定能免灾,担心的事情最终还是发生了。
这天下午他乘车从外面回办公室,车开到后院,司机老刘下车,打开后座的车门,低声说:“处长,情况不对!刚才进来时,路边上站着几个人,非常可疑。恐怕是冲着你来的。”
他立刻紧张地问:“怎么回事?你是怎么看出来他们不对劲的?”
老刘说:“虽然他们穿着便衣,但一眼就可以看出来他们都是军人。我在军界混过几年,骗不了我。而且我刚才在后视镜里观察,看到他们往我们大门里张望,鬼鬼祟祟的,不正常啊。”
尽管有了心理准备,到了这个时候还是有些慌张,他问道:“你确定吗?现在该怎么办?”
老刘看了一眼大门,外面很安静。只见他从腰间拔出手枪,子弹推上膛,拎在手上说:“现在楼里人多,他们不敢硬闯。等天黑,我们再冲出去。”
他们上得二楼,透过窗帘的隙缝向下观察,人行道上有四个人站着不动,偶尔抬眼看看他们的窗户。远处街边还有几个人,也形迹可疑。崔叔仙顿时觉得脊背发凉,忙走到办公桌前,打开抽屉,拿出在龙潭小山上用过的那把手枪,放在口袋里,坐在办公桌前等待着夕阳落下。
天黑了,楼里的人差不多都已离开,老刘说:“处长,现在可以走了。”
崔叔仙问:“我们出去后,他们跟踪我们怎么办?”
老刘:“我们开车往公共租界方向去,如果能在路上甩掉他们,你可以先藏在我家里,然后再说。”
他们的车一出大门不久,就发现有一辆车跟在他们后面,转了几个圈都没甩掉。老刘把车开进一条背街,对崔叔仙说:“没别的办法了。他们还没拐过来,你在前面下车,左边有堵墙,不高,你可以顺着树爬进院子,再从前面公寓楼的正门走到另一条街上。我继续一直往前开,把他们引走。”
“那怎么行?你太危险了!”崔叔仙没想到他会落入这般险境。
老刘平静地说:“不要紧啦!他们是冲你来的,不会对我感兴趣的。等我叫你开门,你就下车,用最快的速度翻过墙。听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了。”
“好好!情况紧急,我们别的就不多说了,前面我左拐进那个弄堂,你就准备跳车。”
说着,老刘猛地一打方向盘,车子一头扎进了里弄,“你看见左边的那棵树吗?”他大声问崔叔仙。
“看见了,就在墙边。”
老刘一个急刹车,喊:“那好,现在开门,跳车!”
崔叔仙打开车门跳下,发疯似的往那棵树奔去。同时,老刘迅速打倒档,车子又猛然向后退去。等退到弄堂口,后面的车堵住了退路。
老刘向前看,已不见崔叔仙的身影,他脸上划过一丝笑意,往前开出弄堂的另一头,扬长而去。
老刘后事如何,崔叔仙一直都不知道,尽管他们后来又再次碰面,然而到那时,早就物是人非,徒有叹息了。
再说崔叔仙登上花坛,抓着树杈就翻上墙头,刻不容缓,纵身一跃,跳进院里。一着地,“啊!”他的右脚崴了,人倒在地上,疼痛难忍,但不敢再发出声音。他躺在那里屏住呼吸,竖起耳朵听院外,好像没有动静。他尝试着站起来,右脚却不能挨地,打算扒着墙翻出去,无奈脚疼得用不上劲,只好再度坐在地上,作了一次深呼吸,想起老刘说过,从公寓的正门出去,是另一条街道。他环顾四周,想找到公寓门的位置。
这一看吓了他一大跳,院子的角落有个石桌,离他大约有五、六米远,桌边有一个人,面朝他坐着,一动不动地僵在那里。
他定定神再看,在路灯的微光下,这好像是一个瘦小的女人。他知道自己刚才的举动一定把她也吓得不轻。他把身体往后挪了挪,向她那边挥一挥手,只见她慢慢站起来,向他这边走过来,轻声问:“你是啥人啊?你怎么啦?”
崔叔仙回答:“对不起!让你受惊吓了,刚才日本人追我,我只好翻墙躲到这边来。请问大门在哪里?我马上离开。”
她指指小楼房的门,说:“从这个门进去,穿过走廊,就是通到街上的大门。”
崔叔仙点头致谢,坚持着站起来,向那扇门走去。刚走一步,就又倒在了地上。他身后的女人走近他,试图伸手搀扶他,灯光下才看清,这是个苗条的年轻姑娘。他说:“噢!这位小姐,我的脚扭伤了,你要是能帮我,就替我找一根棍子什么的,我可以自己走的。”
她说:“嗯!好!我去找找看。”说罢她进门上楼,不一会儿折返,手里拿着一根竹棍。可在她一脚刚踩在地,一脚还在最后一阶楼梯的时候,只是下意识地看了他一眼,便突然站住不动了。
冷风之中的这个男子,三十多岁,身着考究的白衬衫和深色西装,打着蓝白条领带,大概是因为疼痛,他面色显得有些苍白,但不掩其英俊之气。他一手扶着墙,站在门前的灯下,仰着脸等她下来。她一见此情景,心底立刻滑过了一丝异样,竟好像也是疼痛。她并没有多想,这到底是个什么感觉,因为她进一步发现,眼前的这个人,似乎很面熟。
“哎!你,你不是···?你是崔处长呀!怎么会是你?”
崔叔仙有点糊涂,这位年轻女士分明很陌生,她怎么说出自己的姓来?于是他问:“对不起!我好像不记得你?你为何认得我?”
女士:“你怎么不记得啦?我们见过面,你还请我吃过夜宵。”
崔叔仙更糊涂了:“你是···?”
“我是颜淑贞啊!记得吧?”
“噢!是你?”他一下想起来了,她是上海著名的黄梅戏女伶,“七岁红”颜淑贞。他的把兄弟,交通部次长韦作民的太太是戏迷,认颜淑贞做了干女儿。连她的名字都是韦作民让她改的,为的是和自己女儿排行一个淑字。韦作民夫妇动身去昆明以前,叫上崔叔仙一起到兰心大剧院,为这位“七岁红”捧场。散戏后,崔叔仙在剧院边上的店里请客吃夜宵。怎奈当时颜淑贞脸上依然带着妆容,他从未见过她的真面目,所以今天就没能认出她来。
这回让颜淑贞看见了自己的狼狈相,他有点尴尬,正想多作解释,颜淑贞已经走到他跟前,拉起他的一只手,搭在她肩上。
“这个···,不用,我可以走,有根棍子就行啦!”
“崔处长,别说了,我们上楼!”
“真的不用···!”崔叔仙还在坚持。
“你为什么这么客气呢?又不是别人,你先上去,到我房里歇着,我去帮你找人。你不是说日本人在抓你吗?如果他们还在附近怎么办?”
听她这么说,崔叔仙觉得有道理,就不再多言,搭着她的肩膀上楼,进入了她的房间。
唉!一念之差,一段柔情,一道伤痕,一声叹息。
颜淑贞住在三楼的拐角处,她扶着崔叔仙跨进了门,反手把门插上,侧耳听一听外面,没有动静,随即搀着他来到卧室,让他在自己的床上斜躺下。问:“怎么样?还是很疼吧?我帮你把鞋脱下来看看伤到哪里了,好吧?”说着就要俯身去解他的皮鞋带。
“不行,不行!还是我自己来。”崔叔仙不好意思让她脱鞋,自己用手撑着坐起来,解开鞋带,这时他的脚已经开始肿起,他用左手试图把鞋脱掉,可是太紧,又疼,不禁“噢!”了一声。
颜淑贞说声:“还是我来吧!”然后两手将鞋带完全松开,再轻轻将鞋褪去,脱下袜子,看到他的脚脖子又红又肿,耽心地问:“好像不轻,不知道有没有伤到筋骨,怎么办才好呀?”
“应该没有大碍。颜小姐,谢谢你!这样吧,我就不客气了,请你帮我一个忙。”崔叔仙掏出记事本,撕下一页写上地址,继续说:“到这个地址去找一位徐逸民医生,请他有空过来一趟,我的伤是件小事,主要是和他商量,怎么把我从这里弄出去。”
颜淑贞说:“好的!徐大夫我以前也见过,我现在就去。你躺着别动,好好歇着,我会快去快回。”
“谢谢了!颜小姐,这样麻烦你,真是不好意思!”
“不要谢!一点也不麻烦!不过,留你一个人在这里,不要紧吧?”
“不要紧。你路上小心!”
“嗯!”颜淑贞随即离开,锁上门,去找徐逸民。关于徐逸民,我们前面提到过,他是上海著名的外科医生,崔叔仙洪门里的帮友,还是拜把子兄弟,是崔叔仙最亲近的几位朋友之一。张竹平和韦作民他们几位好友都不在上海,所以崔叔仙就找徐逸民过来商量对策。
不出一个钟头,徐逸民乘轿车来到,颜淑贞领他上楼。
徐逸民见到坐在床边的崔叔仙,忙问说:“这是怎么回事?”
崔叔仙答:“我们一直担心的事,到底是发生了。今天有几个人围上了仁社,我们开车冲出来。走到这边时,老刘让我下车,他好把人引走。我从外面翻墙跳下来的时候,脚崴了,要不是遇到颜小姐,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让我来看一下你的伤。你的脚动一动看。”徐逸民又弯下腰,轻轻按压他肿起的脚踝,接着说:“很疼吧?还好,只是韧带扭伤而已,很快就会好的。日本人抓人都抓到租界里了,如果有个闪失,后果不堪设想。你还是尽快离开上海吧。你府上家人的事情就交给我们,你放心走就是了。”
崔叔仙点头说:“那好!请安排我到武汉去,我今天刚接到电报,三十二师已经快到那里了。走以前我需要先找一个临时的住处,最好是个既隐蔽,又方便和外面联络的地方。”
徐逸民:“好,我来安排。现在太晚了一点,我看你还是先留在这里,等我找到地方,就过来接你。淑贞,让叔仙在你这里藏个两三天,没问题吧?”
颜淑贞:“没问题,没问题!就请崔处长用这间房,我还有个房间,只要他不嫌委屈就行。”
徐逸民:“那就拜托淑贞,请你照顾叔仙几天。从明天开始,可以给他作热敷、消肿,每天换一副膏药,贴在脚上。贴个几天,应该就能走路了。他需要尽快能走,赶快离开上海,否则太过危险。”他把一盒膏药递给她,又转脸问崔叔仙:“你还需要什么?”
崔叔仙:“我想送一封信给家里,把我现在的情况告诉他们。”
徐逸民:“你现在就写,我去办。”
崔叔仙马上写好信,大意是,日本人正在搜捕我,我暂时不能回家,过几天再和你们联系,望多加小心。
徐逸民带着信走了。
颜淑贞打来温水让他洗脸洗脚,这时候,他的脚已经肿得好似一个大馒头,颜色也由红转紫,看着挺吓人。
颜淑贞将他脚上的水轻轻擦拭干净,贴上徐逸民留下的膏药,问他:“我没弄疼你吧?现在好些吗?”
“好多了,不像刚开始那样疼,只是不能动,一动就疼。”
“那就千万别动。你在这里歇一歇,我去做晚饭。你想吃什么?”
“别忙了,我不饿!”
“哪有不饿就不吃饭的事情?既来之则安之嘛!你一般吃什么晚饭?”
“那就简单一点。有稀饭就可以。”
“好!听你的,就做稀饭,再蒸一锅花卷。”
“也好!只要不太费事。”
“不费事的!”
她在客厅一角的厨房里忙活一阵子,端出热腾腾的稀饭、花卷、外加一盘炒咸菜。饭菜都摆好后,崔叔仙扶着墙壁,慢慢挪到客厅桌前。颜淑贞一见,连忙过来扶他坐下。
崔叔仙:“我们就见过一次,韦作民又不在上海,我这样打扰你,真是太麻烦你了!”
颜淑贞:“哎呀!不打扰,也不麻烦。你是我干爹干妈的好兄弟,不算外人。再说了,你今天遇到危险,又受了伤,要是放在平时,我就是求你来,怕是也请不到的呀。难得有这样的机会,算是你给我面子。来吧!别光顾着说客气话,吃饭吧!”
稀饭就花卷,本来再平常不过,可为什么这么可口呢?“这是什么米?真好吃!”他问。
“这是我家乡今年出的米。刚打下来,我妈妈就带到上海来了。”她微笑着说。
“哦!那你母亲现在还在上海吗?”
“没有,她到我这里住了两三天就回江西了。”
“噢!颜小姐是江西人。怎么到上海来的呢?”
“我们家在江西婺源县的江湾镇。我父母都在一个徽剧戏班里唱戏。我七岁那年,我妈的一个师妹把我带到上海来,从此开始学黄梅戏,一直唱到现在。”
“我知道你现在很有名气。要成为当红的台柱子,一定要吃很多苦吧?
“学戏当然不轻松,但我还好,一路跟着师父学,没有受太多多苦。倒反是我家乡那些没有出来的孩子,现在过得就苦得多了。你大概不会明白,我们乡下人的苦日子是个什么样。我听干爹说过,你是苏北才子,又是当官,又是办报纸什么的,还说你会写诗作画,好像还会说英文。我猜你一定生在富贵人家。”
“还真不是!我也是穷苦人家出身。我父亲是个医生,但他生前就双眼失明多年,家里很穷的。多亏有我外公相助,我才能读完中学。如今能在上海滩混碗饭吃,除了运气稍微好一点,主要还是要靠朋友帮忙,比如像你干爹。”
“你太谦逊了吧?谁不知道,你是个抗战英雄呢?报上还看到你的相片,说你因为抗战有功,蒋总裁还接见你了,没错吧?”
“是,没错。可是又怎么样呢?现在不是一样要躲起来,一样要逃跑吗?”
颜淑贞抬头看看崔叔仙,笑笑说:“躲和逃跑都不一定是坏事。就像现在,你若不躲在我这里,不是吃不到好吃的稀饭和花卷吗?”她笑起来,双眼弯弯的。
他这时才认真打量起颜淑贞。她最多二十岁,并非一眼看去就是大美人,似乎长相普通。但当仔细观看时,不难发现她有着别具一格的美貌。
她瘦小的脸庞上,眼睛不太大,但眼神温柔和顺;鼻子不高,但挺刮端正;微笑时上嘴唇微微张开,隐约露着一排洁白的小米牙;个头虽小,骨架也小,但却不失丰满。用高邮话说就是:“属乌龟的女子,肉长在骨头里。”这种身型便显得更加的玲珑曼妙。概括一句话,小巧精致而奈人寻味。和汪嘉玉结婚后,还从来没有另一个女人让他这样留心注意过。
颜淑贞见他手拿花卷看着自己发愣,问道:“怎么啦?怎么不吃啦?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崔叔仙赶忙摆手说:“不是,不是!你怎么能说错话。我是想说,你比我年轻许多,还要照顾我,真是太感谢你了!”
颜淑贞又抬眼看向他,想说什么,刚一张嘴,又把话吞了回去,什么也没说,只是把盛菜的盘子往他面前又推了推。
他在颜淑贞的闺房里总共滞留了三天。颜淑贞所在的戏班子老板刚离开上海前往武汉,她现在既无演出也不需去排练。韦作民先回昆明安排家眷,然后去重庆,所以嘱咐她等重庆的住处安顿好,发来电报后,她再去往重庆不迟。因此她每天都待在家里,陪着崔叔仙一日三餐,喝茶聊天,要不就望着窗外的天空一同发呆。
这种安静舒适、轻松悠闲的日子,在崔叔仙以往的经历里从未有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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