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辈子都没有联系的人,突然某天打开微信,Ta会发来短信。
温兄来电时,直呼我多年前的笔名,我愣了半天,盯着屏幕上他的微信名 – “天马行空”,很难把这个名字和三十八年前的温兄联系在一起的。大实话是,我压根儿把他给忘记了。还好,我比较善于适应这种休克,在几秒钟内迅速找到了谈话的坐标点,避免了一番尴尬。
首先问他,几十年不联系,你是怎么把十万八千里外的我挖出来的。他说某日偶遇我的同学兼同事涂卉,在海南三亚的旅游景点上,正巧涂卉随同校同系的包团,和温兄的企业包团互动,闲聊时问出了我的名字,还要到了我的联系方式。温兄说,得来全不费工夫,看来咱俩缘份没尽。虽然他从没有停止过寻找,但他这些年一直在海南,我已“洋插队”二十余年, 除了武汉这个共同点,再难有概率遇见了。
我赶紧飞速地脑补,往事一幕幕还是慢慢地浮上心头,认识温兄还是个很特别的方式呢。
话说当年理科高考失利,我改学文科去省重点复读了一年。复读班的教室是个很大的阶梯教室,早上文科班用完了,下午理科班用,隔月互换一次。有一天上课当中,我随手在课桌上用钢笔写了一行字,”Where there is a will, there is a way”用来勉励自己坚持下去。下课时忘了擦掉。结果第二天上课准备擦掉时,发现下面多了一行钢笔字,“Your handwriting is beautiful”。
不用说,准是昨天下午理科班谁坐了这个座位写下的。 我一看这秀丽的字迹也不亚于我的。于是,我又写了一句,“Thank you, so is yours.”
就这么一来二往,我们成了课桌上的笔友。得知他叫Henry,还以为他是开玩笑,因为他的字像是女孩子写的,我猜对方准是一个Mary 或Joan。从第四天起,我们没再写在桌上,而是把写好的小纸条卷成细筒,塞进桌面木板的连接缝里。
有几次都说见个面,他可以提前来教室,但不知一股什么力量,让我对他提议说,我们一直笔聊下去,复读期间永不见面,除非我们都考上自己喜欢的大学,然后再见面庆祝一下课桌上的友谊。
就这样,我们一直都坚持了下来,因为他的英文写作也很流利通畅, 所以我们一直是用英文笔聊, 内容都是关于高考的,我们毕竟有共同的语文和英语老师,所以哪个老师哪天讲错了一个题目,我们都能对上暗号笑谈一番。
高考前最后一次用这间教室的时候,我们互通了邮政地址。自然地,高考和学校的话题聊完了,我们就互相交流阅读英文原著的感想。记得《呼啸山庄》,《安娜·卡列尼娜》,《飘》,《罗密欧与朱丽叶》,《基督山伯爵》等,都在我们的交流书单里。
后来他说他考上了师范大学的物理系,我也考上了综合大学的英文系。想来这一下他应该要求我们见个面庆祝一下,没想到他写来了一封这样的“求爱”信:
亲爱的Juliet(我当时桌聊的笔名):
很荣幸能与你做笔友。我已经是第四次参加高考了,运气和实力之外,心理素质不好才是关键因素。今年终于考上了我喜欢的学校和专业,实在也有你的功劳。因为认识你以后,我更有动力了。最开始, 只是觉得你这人写字漂亮, 英文功底好, 聊天颇有幽默感,还给我推荐那么多世界名著,到后来更多的了解后, 发现你其实很清纯可爱, 很善解人意, 是我理想中的女朋友类型。在三百个平淡无奇甚至枯燥乏味的日子里,你的存在像一股清流,缓缓地浸润着我的心。
我必须坦白,我并没有守好我们的诺言,几个月的笔聊下来, 让我很想早点见见你是个什么样子的女生。我其实早在寒假前,就已经”见”你了,当时你们文科班早上三四节课中间的时间我就早到了,我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远远地看到你了,为了确认你是那个笔友,我一连三天早到,看到每次都是你,才肯定下来。
果然字如其人,你太优秀了。我想你做我的女朋友。但我知道你把学习看得更重, 分心了就前功尽弃了。 所以我把这个秘密藏在心里, 等待时机。如果你能原谅我“犯规”,并也愿意和我继续交往,以下是我的个人条件:我现年22岁,家里爷爷和父母都是空军雷达学院的教师,我是独子,爱好广泛,棋琴书画,古典文学,游泳爬山,都有涉猎。可是因为身高的原因 (注:1.62M), 我至今还没有谈过女朋友…… 当然如果你已有男朋友, 或者对我的条件不满意, 请直言, 这样我们还有做朋友的机会。
永远尊重你的Henry
收到他的信,有些意外于他如此坦白率真的表爱。当理科男遇上一个恋爱猪脑(暗恋中)的我,注定能有什么结局呢。我不假思索地回了一封信:
亲爱的Henry,
谢谢你对我的美言,我受宠若惊。虽然我们已经写过一百多个小字条了,彼此了解不少,可还是向你做个自我介绍吧:我今年18岁,这是我第二次高考,父母都是高级工程师,我有一个弟弟今年13岁。我身高1.72M,爱好书法,歌舞诗词,打羽毛球,等等。虽然没有谈过恋爱,但我有一个心仪已久的高中男同学,在一千多公里以外,除非他告诉我他不喜欢我,否则我不能做任何别的考虑,包括你。
愿意做你朋友的Juliet
很快他的回信也到了,他不仅同意做朋友,还提议做我的义兄。我笑了,金庸看了不少吧。义兄是个挂名,实际上他还是尽了全力追求了一段时间。最终让他知难而退的一定是关韬,因为关韬就有那种勇于击退竞争对手的性格和魄力。这是我的猜测,我和温兄后来怎么断了联系的,我是想不起来了。这次重新联系上以后,在一次电话里,他证实了我当年的猜测。关韬曾找到他,两人长谈了一场,说他对我的追求正如火如荼,无人能及,他自己才是唯一能让我幸福的人,请温兄不要再抱什么希望。从此那个一往情深的温兄消失在我的生活里。
近四十年后,他和我的互动除了彼此发过女儿们的照片,零零星星还发过以前的信件翻拍的截图,打过两次语音电话外,渐渐也淡了。我欣喜地了解到温兄这些年打拼出了一派美好人生,事业有成,家有贤妻,女儿乖巧,羡煞旁人。
可是哪里曾想,最后一次收到他的信息,竟是一张他刚刚剃好的出家头照片,背景疑似当年的阶梯教室,早已不见木质红漆的长条课桌和高低拉缩黑板,而是换上了现代感的影视厅座椅和投影大屏幕,阶梯教室被翻修成了当代学生剧社的模样。他一定是回了趟复读的高中教室,重返故地,自然感慨人生,应景流出照片上两行伤感的小字:
你我初次相识在这里,揭开了青春的序幕。
教室里再不见你和我,美丽的往事已模糊。
我对他的剃发疑惑不解,求证实。温兄说,人生所有的愿望都顺意实现了,唯一的最后的心愿就是找到失联多年的我 -- 他的‘曾经沧海难为水’,如今找到了,既感慨我的前半生情路坎坷,历经沧桑,又欣慰于我人过中年,童心未泯,仍能得到岁月眷顾。他说往后今生就别无牵挂了。出家是深思熟虑的决定,而非一时冲动,所以不必为他担心。
此后再也联系不上温兄。如果超脱凡俗皈依佛门,是他心之归宿,那就遥祝温兄潜心研佛,心路畅达。此行远矣,各自珍重。
[补记: 就在写完此短篇时,国内的电话里,妈妈告诉我,家里收到了一个小快递包,打开一看,是一大堆小纸条,大概有100来件,黄贴士上还有秀气的两行字: ”献给当年的复读勇士, 我的铿锵玫瑰! 致.礼 -- 你的课桌笔友” 人啊,太奇妙,我和温兄连手都没有牵过,忽然间,我却被那份四十年前的 ‘单恋’ 感动着,开始留意他的动态和近况。可不是嘛,上世纪八十年代中, 有近三百个日夜,在日复一日的超强压力之下,时光过成了黑白灰的纪录片,脆弱的神经随时可能崩塌。把我挡在抑郁门外的,除了妈妈的鼓励加陪伴, 和我骨子里不服输的倔强,还应该有温兄的暖融融的战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