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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五星红旗下成长》续01

(2024-02-24 06:58:03) 下一个

《在五星红旗下成长》续01

紫竹

第三部           在人间

 

第一章          失学

 

 

九月中旬的北京已经有了几分秋的凉意。上午九点多,服侍病中的母亲吃过药睡下后,李文媛手托双腮坐在屋外门廊下的小凳上。

 

李文媛家所在的白堆子小区,是当年日军的临时眷属区。小区一共有五排平房。每排有十六间二十平米的房间。每个房间前有个小小的门廊。现已成为家家户户的厨房。每排平房东侧有公共盥漱室,西侧有公共卫生间。

 

日军投降后这里就成了京郊贩夫走卒各种打零工者的集居地。一个没有围墙的大杂院,或者说贫民区。解放后,这里的房产统归房管局所有。居民都变为了承租户。李文媛的母亲带着两个孩子从天津搬到北京后一直居住在这里。

 

今天虽然是星期天,但小区里依然冷冷清清的。这里的居民多为社会底层。附近各企事业单位的清洁工,锅炉工,搬运工……作为体制外的临时工。这些人工资收入偏低,不享有体制内的各种福利。周末也难得休息一回。

 

坐在自家门廊下,可以看到小区南侧通往阜成路的一条土沟。这就是进出小区的通道。人来人往多年踩踏,加之雨水冲刷,逐渐成为了一条土沟。小区附近没有什么大的企事业单位,所以土沟路一直也没人修缮。

 

李家位于小区最南侧的一排平房。房前是一块狭长的空场。如今空场上空无一人,不上学的孩子们都乘天气好,外出捡破烂,拾煤核去了。只有邻居赵大妈的大儿子赵林还在门前擦拭他那辆干净得不能再干净的自行车。李文媛知道赵林是想找机会和自己搭讪。但此时她心情正郁闷,根本不想搭理他。

 

一切不幸都是从她接到那封录取通知书开始的。1965年中考的录取通知书发放得比较晚。8月25日收到通知书时,李文媛心里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李家虽然并不富裕,母亲在四清运动中因为出身问题被清理出教师队伍,沦落成了学校里的清洁工,但母亲一直坚持要李文媛和弟弟李小平,考高中,上大学。李文媛遵从母亲的意愿,六个志愿报的都是高中。平常自己在班上学习名列前茅,李文媛觉得自己考入顶级高中,诸如师大女附中,也许有难度。但考入普通高中,诸如师院附中,一点儿问题都没有。

 

拆开通知书之后,李文媛不觉愣住了。这不是一份高中录取通知书,而是红旗学校的录取通知书。红旗学校是去年新建的中等专业技术学校。为新兴的无线电工业培养专业技术人员。学制四年,毕业后享受大专待遇,分配方向主要是东郊酒仙桥地区国家新建的各种无线电半导体工厂。对于家里兄弟姐妹多,父母收入偏低的工农子弟,上红旗学校最理想。不仅比读高中,上大学所需年限短。而且毕业后分到工厂就是具有国家干部身份的技术员。更为难得的是,国家急需无线电方面的技术人员,红旗学校与师范类学校一样,学生都享有助学金,食宿免费。这对家庭贫寒的工农子弟也是一大福音。所以红旗学校当年是北京最热门的中专。其录取分数线远高于普通高中。

 

为什么自己报考的普通高中均未录取自己,红旗学校却发来了录取通知书。李文媛百思不得其解。

 

母亲得知李文媛没考上高中后表现出很失望的神色。李文媛努力给母亲做解释,红旗学校是北京最好的中等专科技术学校。学制四年,毕业后享受大专待遇。分配到工厂,和大学毕业生一样都任技术员。只是比大学毕业的技术员低一级而已。读书期间,不仅学费全免,还享有食宿补助。

 

李文媛详尽的解释终于使母亲有所释怀。母亲觉得,也许是女儿懂事了,也许是班主任老师好心,知道她们家生活拮据,特地在填写志愿时悄悄为李文媛加报了红旗学校。母亲在心里叹了口气。女孩嘛,不上大学也罢。红旗学校毕业好歹也算是大学专科毕业生,也算是技术人员了。自己也算是对得起李家,对得起孩子在九泉之下的父亲了。

 

得到母亲的认可,李文媛去红旗学校报到那天,心情还是很轻松的。红旗学校在北郊。新建的校区占地宽广,一排排崭新的教学楼,宿舍楼,大片绿色的草坪和宽广操场似乎都在彰显着国家无线电事业的广阔前景。李文媛注意到校园里来来往往的不少新生,衣服都洗得看不出本色了。领口、肘部和裤子的膝盖处还有针脚细密的补丁。多数同学的家境似乎都不宽裕。但每个人的眉梢眼角都有一种压抑不住的喜悦。显然同学们都知道,红旗学校将是他们社会地位跃升,崭新生活的开始。

 

在教学楼前的树荫下,摆放着两张办公桌。四五位老师正忙着接受新生的录取通知书,发放资料,介绍情况。报到的新生排成了两列长长的队伍。排到李文媛时,她恭恭敬敬地把录取通知书递了过去。收通知书的老师见到李文媛的名字,明显地愣了一下。她用手扶了扶眼镜,抬起头来说:“这位同学,很对不起。这份通知书发错了,我们学校没有录取你。”

 

老师的声音虽然很温和,但对李文媛来说,不啻是一个晴天霹雳。她机械地接过老师递还给她的通知书,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那位戴眼镜的女老师回过头去喊道:“张主任,请您来一下儿。那位李文媛同学来了。”

 

一位瘦瘦高高的女老师匆忙赶了过来。她把李文媛领进了教学楼内的一间办公室。请李文媛坐下来后,那位老师亲切地问:

 

“李文媛同学,您在报志愿时没有报我们学校吧?”

 

李文媛老实地点了点头。

 

“这就对了,是招生办搞错了。发错了通知书。你到招生办问问就知道了。他们也许能给你找到一个补救的办法。”

 

李文媛,一个尚未踏入社会,只有十六岁的女孩子,哪里知道招生办在什么地方。她乘公交车风尘仆仆地赶回师院附中,找自己的班主任老师帮忙。时间临近开学。所有的老师都已回校。班主任老师听完李文媛的叙述颇为诧异。她带着李文媛到教导处办公室一连打了几个电话,总算找到了招生办的相关人员。接电话的是招生办主管政审的林主任。

 

林主任听完班主任老师的陈述,问道“安老师,现在那个学生是否就在你身边?”

 

林主任的语气很严肃,班主任老师不安地看了看站在自己身边的李文媛。

 

“是的。”

 

老师心里的直觉告诉她,事情似乎并非是发错了通知书那么简单,否则不会由负责政审的主任来回答问题。老师侧转身子,拉大了手里电话机与李文媛之间的距离。

 

“安老师,我现在把实情告诉你。但你一定要保密。你就告诉你的学生,她考试没考好。成绩低于最低录取线。”

 

班主任老师心里一沉,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话筒。

 

林主任在电话里告诉班主任老师,李文媛中考成绩很优秀。在整个海淀区都是名列前茅的考生。但国家近几年来有规定,直系亲属被杀,关,管的学生,不得接受初中以上教育。李文媛的生身父亲是1951年在广州被镇压的国民党潜伏特务。所以李被直接取消了高中录取资格。

 

由于招生办人员工作上的疏忽,李文媛的档案没有被直接挑捡出来,放在一边。而是和高中录取落榜生的档案混在了一起。按招生程序,高中落榜生档案将转交给中专类学校再次挑选。红旗学校的招生人员看到落榜档案中居然有李文媛这样的高分学生,以为是高中录取的疏漏,立刻像捡到宝贝似的把李文媛的档案收入囊中,生怕动作慢一步会被别的学校抢走似的。

 

1965年中考阅卷时间晚,各校把录取的学生档案拿回去之后,立刻先按姓名寄发了通知书。在而后登记编纂学生名册时,红旗学校才发现李文媛档案的社会关系一栏中加盖有招生办“该生不宜录取”的长方形蓝色图章。李文媛的生身父亲是当年被镇压的国民党潜伏特务。设立红旗学校是要为国家新生的无线电事业培养人才。无线电事业在当年具有一定的保密性质,对从业人员的资质有较高的政治要求。红旗学校的招生政审条件远比一般学校严格。红旗学校不能,也无法破格录取李文媛这样的学生,只能迅速把有关情况向招生办政审组通报。鉴于录取通知书已发出,招生办要求红旗学校在该生来报到时,告诉她通知书发错了。请她到招生办来。

 

班主任老师听完林主任的解释,一阵刺骨的寒意从心底升起。班主任老师自己也属于家庭出身有问题的人。父亲是前国民政府四川省的参议,至今还被关押在狱中。只是自己比李文媛早出生了十多年。1953年考大学时,国家建设急需人才,还没有设立严格的招生政审制度。自己侥幸得以上了大学,毕业后侥幸当上了中学教师。李文媛不过只比自己小十四岁。如今连读高中,上中等技术专业学校的机会都没有了。

 

班主任老师虽然从心底同情李文媛,但刚刚经历过四清运动,要不是校长爱才而力保,自己险些被清理出教师队伍。今天同样涉及到政审,林主任要求对李文媛保密。班主任老师也只能硬着心肠告诉李文媛。她中考发挥失常,总分低于录取线。

 

李文媛大哭着离开办公室之后,班主任老师的心情也抑郁到了极点。李文媛是她最喜欢的学生。不想今天却遭此不幸,自己想伸手帮帮她,却也做不了什么。连实情都不敢吐露给她。直到开学后,林佳玉来探询李文媛的消息时,班主任老师实在忍不住了,悄悄把林佳玉带到后操场,把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他。班主任老师知道林佳玉对李文媛有一份痴情,她希望男孩子能给李文媛带去几分安慰与帮助。林佳玉从来没去过李文媛家,不知道具体地址。班主任老师还特地到教务处,从学生登记表中查到了李文媛的具体家庭住址。

 

李文媛落榜的消息彻底击垮了母亲。劳累一天回到家里,这突如其来的噩耗彻底击垮了她对女儿的期望。精神支柱的崩溃使她天旋地转一下子就昏晕了过去。再次醒来时,天已经完全黑了,母亲躺在床上,拉着儿子的手泣不成声地说道:

 

“平平,你是妈唯一的希望了。明年如果你也考不上高中,妈就没有勇气再活下去了。………”

 

母亲的话深深刺痛了李文媛。她冲出家门,躲在小空场的树荫下大哭了一场。她恨自己不争气,她恨自己辜负了母亲的养育之恩。在那个高度封闭的社会中,李文媛做梦也没有想到,升学梦碎,不是自己不努力,不是自己考试发挥失常,而是这个国家,这个社会制度,剥夺了她继续接受教育的机会。

 

李文媛的母亲出身天津买办之家。丈夫是国民党海军军官。一九四八年底平津沦陷前,母亲随全家逃到广州。李文媛的父亲与姑父也奉命到广州潜伏。一九四九年秋广州沦陷,李家避难到香港。李文媛的母亲已有身孕,和丈夫一起留在了广州。

 

在一九五零年底的大规模镇反运动中,李文媛的父亲、姑父和姑姑先后被捕,于一九五一年初被处决。李文媛的母亲带着两个孩子逃离广州,一路辗转到北京,经朋友介绍在香山慈幼院(后来的立新学校)当了一名音乐老师。四清运动清查每个教职员工的个人历史。李文媛的母亲出身买办家庭,丈夫又是被镇压的国民党潜伏特务,教育局便以没有正规学历为由,取消了李文媛母亲的教师资格。李文媛的母亲从音乐教师沦为学校里的清洁工。为供养儿女读书,李文媛的母亲咬牙接受了屈辱性的安排。为了弥补工资大幅度的减少,李文媛经常主动加班承担额外的工作任务。一天劳动十二三个小时是常有的事。

 

女儿失学对李文媛母亲是个巨大的精神打击。精神支柱一垮,积劳成疾的身体也就随着垮了下来。母亲卧床不起,工资收入锐减,家里生活陷入窘境。李文媛到师院附中咨询落榜生的就业出路。老师告诉她,这一届落榜生的分配去向是兰州生产建设兵团。兵团职工算农业工人,工资每月26元。母亲知晓后,坚决不许女儿报名。女儿再不成器,也是自己的心头肉。再苦再难,也不能让刚满十六岁的女儿独自一人远赴西北戈壁沙滩垦荒。母亲抱着女儿大哭一场,表示即便穷死,饿死,一家人也要死在一起。

 

就在这艰难的时刻,邻居赵大妈给李家送来了米面和生活费。虽然身处困境,但出于自尊,李文媛的母亲谢绝了赵大妈的馈赠。

 

“李家妹子,”这是赵大妈平常对李文媛母亲的称呼。“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居家过日子,谁还没个困难的时候。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困难的时候邻里互相帮个忙也是应该的。这些就算我借给你救急的。将来你身体好了,或孩子们工作了,你再还我嘛。”

 

赵大妈家就住在李家的隔壁。赵大妈原是扬州人。祖上是盐商,家里光土地有三百多亩。土改时,赵大妈的丈夫作为当地的大地主而被镇压,家产全部抄没。生活无着,赵大妈以投亲靠友为名,带着三个年幼的孩子逃离家乡,辗转来到北京。赵大妈知道,在改朝换代的混沌时刻,越大的城市越安全。她凭借自己一手制作咸菜的绝活,进了北京一家酱菜厂。混迹于社会底层的贩夫走卒之间,赵大妈在风雨中总算平平安安地带大了三个孩子。

 

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新中国对社会的管控日趋严谨。户籍制度的精细化使赵大妈逃亡地主,反革命分子遗孀的身份无所遁形。但赵大妈多年来在酱菜厂当技工,也算是进行了脱胎换骨的改造。赵大妈平日和厂里同事以及小区邻里的关系都维持得不错。派出所和酱菜厂方面也就没有过多地计较赵大妈本身的历史问题。四清运动开始,伟大领袖再次强调阶级斗争,各单位重新开始复查每个人的历史。赵大妈预感到风暴即将来临,便以身体多病为由,在酱菜厂办理了病退手续。

 

赵大妈逃离家乡时,曾私下携带了一批金银细软。多年来通过悄悄变卖细软,总算把日子熬了过来。只是三个孩子因为家庭出身问题都只能读到初中毕业。赵大妈倒也想得开,初中毕业就初中毕业。认得几个字,能过日子就行。她通过关系安排女儿进供销社当了售货员。安排小儿子在木器厂做学徒。只有大儿子赵林不甘于命运的摆布,在社会上游荡了三年,自己找了份据说还不错的工作。

 

作为近邻,赵大妈与李文媛的母亲同病相怜,平日里就很很谈的来。如今赵大妈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李文媛的母亲无法推却,只能含泪接受了赵大妈的一番好意与馈赠。

 

心情郁闷导致母亲的病迟迟不见好转。李文媛知道自己的失学,自己的不成器是导致母亲抑郁的主要原因,因此每天服侍母亲吃完药睡下后,自己就会躲到屋外,坐在门廊下的小凳上发呆,省得母亲见到自己的身影而伤心。

 

赵林还在擦拭他那辆一尘不染的自行车。自从李文媛失学之后,赵林好像也不去上班了。天天往李家跑。送菜,送粮,帮着买药,熬药,买煤,劈柴……。赵林比李文媛大三岁。两人可以算一起长大的。但自从赵林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开始,李文媛对他的印象直线下降。首先是他自暴自弃,不仅没去找工作,反而一天总和附近的小混混们在一起。赵林身高体壮,自幼喜爱武术。上初中时曾拜师学艺,拳脚功夫很不错。赵林为人讲义气,特别维护邻里孩子们的利益。很快就成为了白堆子一带赫赫有名的孩子王。据说连李文媛的弟弟李小平都背着母亲偷偷和赵林学武术。李文媛觉得赵林不求上进,自甘堕落,居然沦落为白堆子一带小混混们的头儿。心里就更不愿意搭理他了。

 

李文媛坐在门廊里的小凳子上,有意转过头去,不看正在擦车的赵林。转头之间,她突然发现远处的土沟路里,有个熟悉的身影正推着自行车向这边走来。土沟路坑坑洼洼,那人小心翼翼地推着自己崭新自行车,生怕有所磕碰。李文媛心中一震,她一眼就认出,来人正是林佳玉。失学之后,李文媛没有勇气再到师院附中赴约。林佳玉如今居然找上门来了。

 

泪水涌上眼眶,李文媛慌乱起身,压低声音对赵林说道:“快,告诉他,我家已经搬走了。”

 

快?告诉谁……?赵林一头雾水地站起身来,泪如泉涌的李文媛已闪身躲进了赵家屋里。赵林转过头来,看到一个戴着眼镜的小伙子推着自行车,从土沟路走上了门前的空场。赵林冰雪聪明,立刻明白了。这眉清目秀的小伙子肯定是李文媛的同学,李文媛心中的白马王子。怪不得这两年她对自己越来越冷淡。男孩子推着一辆崭新的自行车,白衬衣蓝裤子干净整洁。家境显然还不错。如果两人一同上高中,升大学,倒也真是一对儿金童玉女。年长几岁,经历过失学痛楚的赵林早就弄明白了,家庭出身是他和李文媛这类反革命分子的子女难以逾越的障碍。在当今的社会主义制度下,他们永远都不可能获得继续读书的机会。

 

“快。告诉他,我家已经搬走了。”李文媛哽咽的吩咐,是在与男孩子做彻底的切割,是授权赵林骗走男孩子。赵林大大方方迎着林佳玉走了过去。

 

“您是找人吗?”赵林很热心地问。

 

面对一大片陌生的,没有明显号码标识的平房,林佳玉正感到茫然。赵林的出现无异是“雪中送炭”。

 

“这里是白堆子平房区吧?”

 

“对。”

 

“麻烦您一下儿,我要找李文媛,住在一排六号的李文媛。”

 

“李文媛?”赵林点点头。“我知道她们家。她们家上个月刚搬走。”

 

“搬走了?”林佳玉心里空落落的。好不容易找到白堆子,李文媛家居然搬走了。一个十六岁,还在学校读书,没有任何社会经验的林佳玉面对一脸真诚的赵林,没有产生丝毫怀疑。他满怀希望问赵林:“那您知道,她家搬到哪里去了吗?”

 

“听说搬到东郊酒仙桥那边去了,具体门牌地址我不清楚。”赵林一边思索,一边回答到。

 

“谢谢您。”林佳玉得到了地址,礼貌地向赵林道谢,推车转身离去。

 

第二个周末,林佳玉还真横穿整个北京城找到了东郊的酒仙桥。到地方之后,他才发现,酒仙桥地区的居民多达上万户,比白堆子不知大了多少倍,没有具体地址根本无法找到人。

 

望着林佳玉远去的身影。赵林心中有种说不出的轻松。他知道,已经失学的李文媛现在切切实实地就要回到自己身边了。

 

晚上,李文媛刚服侍母亲吃过晚饭。赵大妈就带来一个好消息。

 

赵大妈说,平谷县后裕村的劳动力富裕。他们组织了一个建筑工程队进城务工,现在和平门市公安局十三处的宿舍承担房屋修缮工作。赵林在建工队当瓦工。目前队里还缺一名小工。不知李文媛是否愿意干。农村大集体的建工队财务灵活,实行计件工资,小工干得好一个月也能挣六十多块钱。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在北京城里,国营厂刚参加工作的学徒工,月工资只有十六元。三年学徒期满转正后,工资只有三十二元五角。一个大学毕业的技术人员实习期工资只有四十六元。实习期满转正,工资也只有五十六元。对于一个刚参加工作的年轻人,六十多元可以算很高的工资了。养活一家三口富富有余。

 

李文媛听到有这样的工作机会,立刻就表示愿意去试试。但卧病在床的母亲却很清楚,建筑工地的小工很辛苦。一天到晚搬砖瓦,扛水泥,拌沙灰。一个小伙子都不一定能吃得了那份苦。自己的女儿才十六岁………。

 

“李家妹子这你就不用担心了。”赵大妈大大咧咧地说:“我家赵林在那里干了一年多了。上上下下都很熟。他一定会照顾媛媛的。”

 

李文媛的母亲觉得,赵大妈说的不无道理。两家是多年的邻居。赵林喜欢文媛是公开的秘密。赵大妈更是巴不得文媛成为她家的儿媳。既然赵林给文媛特地找的工作,应该错不了。女儿失学找不到工作,整天照顾病人,情绪低落。人已经瘦了一圈。看到女儿跃跃欲试,一点儿都不在乎吃苦受累的神色,李文媛的母亲动摇了。自己卧床不起,总不能说怕女儿吃苦受累,不让女儿工作,一直接受赵大妈的接济吧。

 

母亲点头应允后,赵大妈特地嘱咐李文媛明天安心跟赵林去工作。家里的一切会由她来照料。

 

第二天,赵林骑车带着李文媛来到工地。李文媛注意到,工地里十六、七个人,除了赵林年轻,其他都是三四十岁的大叔,大婶级的人物。也许都是同一个村的乡亲,工地上的人们彼此很熟悉,大家互谅互让,有种浓郁的家庭氛围。大家都欢迎李文媛的到来。几位负责干小工的大婶们完全把李文媛当作了自己家的孩子,手把手地教她干活,争先恐后地替她分担各种苦活累活。一天下来,李文媛从心里感到一种家的温暖。

 

赵林天天骑车送李文媛上下班,,和她一起劳动,教她学骑车。不知不觉间李文媛对赵林的看法也有了改变。多年来接受“正面教育”,李文媛一直认为,所谓“流氓”都是些无一技之长,好逸恶劳的街头混混。但现实生活中的赵林完全不是这种类型的人。他不仅精通各种瓦工手艺。砌砖,砌瓦,抹砂浆都是一把好手。而且每当有苦活,累活,爬高下低的风险活,赵林都当仁不让地抢着上。赵林深得工地上所有大叔大婶们的敬重和喜爱。正是出于对赵林的喜爱,队里所有人也格外照顾李文媛。他们都把李文媛视为赵林的女朋友和未婚妻。当一起干活的大妈,大婶们,拿赵林和她开玩笑时,李文媛虽害羞,但也没有反驳。

 

李文媛知道赵林一直喜欢自己。但她近几年来并不喜欢赵林,心里甚至有些排斥他。李文媛心中的梦幻是考高中上大学,为祖国勇攀科学高峰。她梦中的白马王子是文质彬彬的周佳玉。而不是“街头的混混赵林”。如今升学梦碎,自己已经沦落到社会底层,变成了建筑工地上的一名小工。在人生最灰暗的时候,不离不弃,一直守护着她,照料着她,和她一起同甘共苦的是赵林。赵林无言的付出融化了李文媛心中对他的排斥与反感。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柔情渐渐在李文媛心中滋生。

 

每天和赵林一起上班下班,李文媛很快就习惯了在建工队的劳动生涯。她学会了骑自行车。每天骑着赵林给她“借”来的自行车,早早地就赶到工地。两人一起收拾现场,为大家准备工料。工地最苦最累的活是拌沙灰。每到需要拌沙灰时,李文媛总是抢先换上长筒靴跳进沙灰坑。强调自己年轻,需要多锻炼,是李文媛当仁不让的理由。

 

李文媛不仅勤快,而且嘴甜,一天到晚张叔李婶不离口。那亲切的呼唤,甜美的声音直暖到每个人的心底。工间休息,李文媛总是最后一个休息。她跑前跑后,把热乎乎的茶水送到每位大叔大婶手里成了她的专职任务。

 

工地上,大家都是从家里带饭,每天李文媛都主动把大家的饭盒收集起来,用大网兜送到隔壁院公安局的食堂去加热。当然作为一个涉世不深的小女孩,李文媛并没有注意到,为什么“平谷县大峪村的农民”,每个人在北京城里都有自己的家。中午李文媛和赵林都会用小推车取回网兜,把热气腾腾的饭盒送到大叔大婶们手上。

 

半个月不到,李文媛就成了工地上所有大叔大婶们最疼爱的“闺女”。第一次拿到工资时,李文媛激动得手都在颤抖。这是她人生中第一份劳动所得。足足有六十八元二角之多。这是一份足以给妈妈买药,供弟弟读书的劳动所得。

 

当李文媛把工资交到母亲手上时,母亲潸然泪下。自己卧病在床,十六岁的女儿用柔弱的肩胛挑起了维持全家生活的重担。母亲情不自禁抱紧了自己的女儿。

 

 

第二章

    

           生而为奴

 

十月下旬的一天,赵林没有和李文媛一起上班。据说是找领导汇报工作去了。在工地劳动多日,李文媛早已注意到,虽说关叔是名义上的建工队长,刘婶是副队长。但每遇大事他们都要找赵林商量。似乎赵林才是真正的领导。赵林平常话不多。他没有跟李文媛解释。李文媛也就没好意思细问。

 

赵林没来,工地上的人们各司其职,一切工作照常进行。上午十点多钟,一辆小汽车停在了院子门口。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出租汽车在北京很罕见。普通百姓根本分不清什么是出租车,什么是公务车。一般习惯性地把所有小汽车都当成了领导的座驾。从小汽车上下来的正是赵林和一个胖老头。

 

“周书记来看大家了。”

 

消息在工地传开,大家纷纷放下手中的活计,围了过来。“书记”坐在一根大木料上,很亲切地和大家聊起了家常。“书记”似乎和工地上所有的人都很熟。关叔家小孙子生了病;李婶家孩子逃学刚挨了打;张大妈老母亲关节炎犯了;赵大妈的儿媳妇生孩子了;孙大爷家屋顶漏雨…… 他似乎什么都知道。逐一进行问候之后,书记吩咐赵林分别给予各人具体的补助,或安排人员上门帮忙。

 

李文媛在一旁听着,深感“书记”关心群众,真是报纸上所宣传的“焦裕禄”式的好干部。“书记”转过头来,看到了站在人群外面的李文媛。李文媛肌肤白皙, 年轻貌美,在一群饱经风霜的大叔大婶中间,格外显眼。“书记”眼前一亮,不觉愣住了。

 

“这是谁家的姑娘?”书记目光炯炯直盯着李文媛。“我怎么没见过。”

 

“周书记,别这么死盯着人家看,弄得人家小姑娘都不好意思了。”刘婶亲切地搂住李文媛的肩膀,有几分嗔怪地介绍道:“这是小李,李文媛。咱小赵的女朋友。”

 

小赵的女朋友!刘婶的介绍犹如夏日里的冰水顿时就浇灭了“书记”心中的绮念。

 

“书记”转过头来,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赵林道:“小赵,你找了这么漂亮的一个女朋友,也不跟我说一声。”

 

赵林不好意思地笑了:“她是我家的邻居。初中毕业找不到工作。我让她到工地上来帮个忙。”

 

“编,编,赵林,你接着编。………”

 

赵林的欲盖弥彰引起了全场的一片哗然。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小赵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明明是未婚妻干嘛非要强调说是邻居。周书记你可千万别信小赵的鬼话。………”

 

人们七嘴八舌的调侃弄得赵林颇为尴尬。李文媛更是羞得连脖根都红了。

 

“书记”笑着问李文媛道:“小李,我们赵林安排你在工地干什么啊?”

 

“跟我们一样,干小工。”刘婶抢着代李文媛答到。

 

“人家小李干活不惜力。什么脏活累活都抢着上。”刘婶像夸自己家闺女似的夸赞着李文媛。

 

“书记”的眉头皱了起来。他转头对赵林说:“小赵,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的女朋友,这么年轻的小姑娘,你怎么让人家干小工呢!这要让外人知道,人们岂不是要说我周某人不讲义气。”

 

赵林有几分不好意思地说道:“她刚初中毕业,什么也不会。先在工地上锻炼锻炼。”

 

“那不行。”“书记”断然否定了赵林的说法。“初中毕业,写写算算应该没问题。这样吧,你让小李在工地当会计好了,先把材料进出账目管起来。省得孙会计天天两边跑。”

 

“书记”的话还未落音,在场的大婶大叔们全都鼓起掌来。大家七嘴八舌地说,还是书记英明。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让人家扛麻袋,拌沙灰。小赵确实该罚,一点儿不懂怜香惜玉。

 

大家善意的起哄与调侃弄得李文媛更为羞涩。但事情也就这么定了下来。第二天,李文媛就在工地办公室接手了材料进出账册,并跟“周书记”专门派来的孙会计学习了基本的会计知识。当然在记账闲暇时,她还会跑到工地上帮大婶们干活,为大家服务。

 

第二个月发工资时,李文媛居然得了一百零九块钱。赵林告诉她,是“书记”让他按助理会计给李文媛发的工资。

 

从小工变成了工程队的会计,李文媛当然很感谢赵林。工地大叔大婶善意的调侃打趣,也使李文媛在心中逐步接受了赵林。上大学既然已经成为了心中永远的痛。那么面对现实,努力工作挣钱,为母亲看病,供弟弟上学,也就成了李文媛最大的心愿。在这人生转折的艰难时刻,是赵林帮助她走出了绝望与痛苦,是赵林引导她走上了人生新的道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赵林无微不至的关怀, 赵林深情的凝视也常使李文媛心动不已。李文媛在心底已经把赵林当作了自己未来的人生伴侣。未来的生活似乎充满了希望。

 

但李文媛并不知道是,这一切仅仅是生活中的表象。其实“平谷县大峪村建筑工程队”并不是一群来自平谷县的农民。赵林也不仅仅是个职业的瓦工师傅。

 

一九四九年共产党在建政之初,为了巩固新生的政权,曾大力取缔各种民间社团,诸如一贯道,青红帮等,并对其骨干分子进行了“杀、关、管”等严厉的镇压。但“存在的必然有其合理性”,并非都可以一禁了之。这些民间组织,是社会底层民众,社会边缘人群,挣扎求存,守望相助的需要。因此在镇压过后不久,各种各样的地下民间组织就开始慢慢复活。“周书记”就是北京城区一个地下民间组织的首脑。

 

在这个庞大的地下民间组织中,有形象色色的社会边缘人。有三轮车夫,有街头摆摊修自行车的残疾人,有出卖苦力的临时工,有从事倒买倒卖的小摊贩,…………。当然也有各色失学失业流落街头,靠盗窃,靠捡破烂为生的年轻人。这些人为了生存,“抱团取暖”,互帮互助,最终形成了以“周书记”为首的庞大地下团伙。所谓“平谷县大峪村建筑施工队”就是团伙中的一支队伍。建工队里没有一个来自平谷县的农民。队里的大叔,大婶们都是居住在东西城区的居民。他们家里的顶梁柱,儿子或丈夫,因各种原因被捕入狱。家里生活无着,不得不外出谋生。“周书记”派人把他们组织起来,请几个老师傅带队,以平谷县农民进城务工为名,承接城区各种房屋修缮工程。

 

所谓平谷县大峪村建筑施工队虽然是假冒的,但各种证明文件俱全。“周书记”的团伙能在北京存在,自然有他们的生存之道,有通过各种手段收买拉拢的,位于政府各层级的“保护伞”。因此,“平谷县大峪村建筑施工队”不仅有完备的证明文件,在大峪村和当地公社还有正式的备案与存档。

 

赵林本是白堆子一带籍籍无名的失学青年。但赵林学过武术,身手矫捷。他为人仗义,经常为白堆子一带受欺负的孩子们出头。在一次与西单一伙街头混混的冲突中,赵林一人就徒手干翻了对方九人,赢得了“西单铁拳”的盛誉。“周书记”的地下团伙要生存,自然要网罗社会底层的各色人才。这样,赵林很快就被网罗入“周书记”的团伙,负责建工队的工作。赵林心灵手巧,能吃苦耐劳,在建工队很快就掌握了一手漂亮的瓦工手艺,并赢得了全队上下的爱戴。

 

本来一切都很顺利,新的生活之路似乎充满了阳光。不料在工程进入收尾阶段时,却发生了一件所有人都没有预料到的意外。市局十三处的处长心血来潮,出于对部下生活的关心,亲自到宿舍修缮工地视察。陪同处长视察的一位预审科副科长注意到,在房上铺瓦的一位老师傅,是他过去审理过的一桩盗窃案涉案嫌犯的父亲。另一位正在拌沙灰的大妈,是一桩持械伤人案中案犯的老伴。这些人都是东城灯市口一带的居民,如今怎么成了平谷县进城务工的农民?

 

副科长不动声色地陪处长视察过后,就命人对施工队人员进行了背景调查。市局十三处是管理社会治安的权威机构,人员当然十分精干。他们很快就查出,这支平谷县进城务工的施工队纯属假冒。队里大多数成员都是东西城一带违法犯罪人员的家属。

 

调查结果向处长汇报之后,处长勃然大怒。市局十三处的职责就是维护社会治安。如今违法犯罪人员家属非法组建所谓农民施工队,包工居然包到了十三处头上。这要传出去,岂不成了天大的笑话。处长下令密捕施工队全体人员,但被部下劝阻。部下指出,现在抓人,十三处还得花钱另雇一批工人来做工程收尾。不如晚几天等工程收尾后再抓人。这样连账都不用结了,可以省下一笔工程款。

 

处长从善如流,接受了部下的建议,下令对施工队全体人员进行严密监视。市一级公安机关的侦缉人员当然都是精英中的精英。监视这样一群毫无戒备的“犯罪嫌疑人”自然是小菜一碟。在不到一周的时间内,所有嫌犯的住址和底细都被摸查清楚。其中包括在此期间内到访过工地的“周书记”和孙会计。

 

整个工程完工前两天,处长下达了准备行动的命令。处长准备将这批人秘密逮捕后,直接押送西北劳改农场。

 

准备行动的命令下达后,“周书记”在公安局的内线立刻获知了消息。但情况紧急,十三处已布下“天罗地网”,所有涉案人员想脱身都不容易。无奈之下,“周书记”只好托人直接游说十三处处长。当然所托说客也是公安局内有一定地位的官员。该官员直言不讳地告诉十三处处长,冒充农民进城务工,并非什么恶性治安管理事件。事情可大可小,处理可轻可重。如果大规模捕人,万一走漏风声,让市局领导知道,后果不堪设想。非法包工包到十三处宿舍区,十三处事前居然毫无察觉。这不仅是失职,更显示了处领导层成员的无能。处长本人前途堪忧。不如息事宁人,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批评教育了事,放过这些可怜的家伙,罚他们给处里上点儿供就算了。说客鞭辟入里的分析,说得处长动了心。

 

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中国还是一个实行计划经济的封闭国家。除高级官员享有特供外,社会上所有商品都是凭票限量供应的。金钱,特别是巨额金钱,对个人意义不大。一是没处消费,二也没什么东西可买。当年行贿受贿大多以实物为主,金钱为辅。“周书记”答应从内蒙弄几吨羊肉和黄油给十三处全体人员做福利。

 

市公安局治安处处长位高权重,在体制内外予求予取,并不在乎这些具体的东西。但处长有个特殊的嗜好,喜欢漂亮女人,特别是年轻稚嫩的少女。他到工地视察时,曾惊艳于李文媛的年轻与娇艳。处长直接向说客表示,如果能让李文媛陪他睡一次,他可以考虑放过整个施工队。

 

内线传来的消息使“周书记”等人错愕不已。对方要钱,要物,甚至要漂亮女人,“周书记”都可以托人搞到。但没想到处长指名要李文媛。在江湖上行走,重的是义气。讲究的是“为朋友两肋插刀”。出卖朋友的女人救自己的难,这是江湖上人们最不耻的行径。但现在时间仅剩一天,不答应的话,连讨价还价的时间都没有。

 

“答应他。咱们没时间了。”

 

赵林现场做出决断。他双拳紧握,双眼血红。

 

“……周叔,关叔,大家待我和小李不薄。我们不能辜负大家。……咱们……咱们……就答应了他吧。………”

 

赵林说的是现实。“周书记”和关叔都很清楚,如果不答应,十三处采取行动,所有人被密捕,直送西北劳改农场。没有具体的罪名,没有明确的刑期,所有人只能终老于劳改农场,永远都没有再回北京与家人团聚的机会了。家里的老小没有了生活来源,也只能再次流落街头。现在要救大家,唯一的办法只有牺牲李文媛。

 

“………不过这事儿不能事先告诉小李。我怕她……我怕她接受不了。……”赵林脸色惨白:“……我以后……,以后再想法儿跟她解释吧。………”

 

周知道赵林是个有担当的男子汉。没想到在此关键时刻,他居然能舍弃一切,让自己最心爱的人为大家牺牲。周叔一时说不出话来,紧紧握住了赵林颤抖的手。

 

第二天,修缮工程完工。十三处总务科派员验收,并与会计李文媛结清了工程款。为庆祝双方合作愉快,关叔在阜成门内顺城街刘婶家,特备酒菜,请十三处相关人员吃便饭。周叔,赵林,李文媛作陪。十三处处长也穿便衣到场。

 

饭桌上,大家觥筹交错,都夸李文媛年轻,漂亮,能干,纷纷向她敬酒,很快就把李文媛灌得酩酊大醉。

 

当李文媛再次醒来时,她发现自己赤身裸体躺在床上,一个同样赤裸着身体的胖子就睡在自己身旁。阴部和乳房异样的痛楚使李文媛明白发生了什么。她掀开被子,一时不知灯的开关在哪里,在一片昏暗中也找不到自己的衣服。极度的委屈使李文媛痛哭失声。哭声惊醒了正在梦中的十三处处长。处长大惊失色,翻身起来,忙用手捂住了李文媛的嘴。

 

“别哭,小李。”,处长气急败坏地说:“这院子临街。半夜三更,你要哭得把警察引来了。咱们俩都得进派出所………。”

 

作为一名高阶警官。十三处处长当然知道,午夜时分北京大街小巷是有军警巡逻的。在这万籁俱寂的时候,任何一点儿异常的声音都会引起巡逻人员的警觉。如果李文媛的哭声引来巡逻的军警,自己半夜三更和一个赤身裸体的少女睡在一起,那就说都说不清楚了。

 

处长搂住李文媛又哄又劝,终于哄得她不敢再高声啼哭了。李文媛也知道了,此时此刻,如果哭声引来警察。自己也就彻底身败名裂了。

 

少女无助的抽泣,少女赤裸的身躯在自己怀中颤抖,处长的性欲再次被激发。他翻身把李文媛压在身下,开始了又一轮蹂躏。李文媛既不敢高声哭喊,又挣不脱那胖大的身躯。只能含着眼泪,忍着痛楚,听任那胖男人在自己身上为所欲为。

 

有过前一次的发泄垫底,处长再次蹂躏女孩子的耐力格外持久。待处长彻底尽兴,像死猪一样睡去后,天已经蒙蒙亮了。李文媛借助窗外的晨曦,找到了自己的衣物。她穿好衣物,打开房门哭着冲了出去。小院里,一夜没睡的刘婶正在准备早饭。看到李文媛冲出房间,刘婶想叫住李文媛。但李文媛根本没有回应,哭着冲出了院子。

 

刘婶知道事情不妙。她立刻叫醒关叔和赵林。三人出门分头去追。但三人跑遍附近的大街小巷,都没找到人。刘婶突然意识到,孩子受了委屈大多会去找妈妈。她叫赵林快回白堆子看看。一语惊醒梦中人,赵林立即骑上自行车,飞也似的往白堆子方向赶去。

 

刚到小区入口,赵林就迎面碰上了李文媛的弟弟李小平。

 

“赵哥,快去追我姐。她哭着往玉渊潭那边去了。………”

 

原来,满腹委屈,伤心欲绝的李文媛冲出刘婶家,原也不知该去哪里。不知不觉间就跑回了白堆子。天底下所有的孩子受了委屈,都自觉不自觉地会去向妈妈哭诉。

 

十六岁的女儿夜不归宿,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母亲在床上坐着,一夜未眠。担心,焦虑使她一夜之间最少苍老了十年。看到女儿冲进家门,披头散发。眼睛红肿,母亲的心一下子沉进了深渊。她担心的事果然发生了。自己的女儿也太不争气了。

 

“啪。”

 

李文媛尚未扑进母亲怀中,脸上就挨了重重一掌。

 

“跪下!”

 

母亲嘶哑的声音中充满了哀伤,充满了对女儿的失望。

 

母亲重重的一掌使李文媛愣住了。周叔和赵林合伙出卖自己,自己被一个胖男人糟蹋了一夜。如今连母亲都不能原谅自己。这天底下还有活路吗?在那一瞬间,李文媛伤心绝望到了顶点。她转身冲出家门,直往玉渊潭方向而去。

 

跑到玉渊潭,李文媛已经筋疲力竭了。清晨的湖面结着薄冰。湖畔的斜坡上也有一层晨霜。李文媛脚下一滑,险些摔倒,急忙抓住湖畔的柳树才稳住了身子。人自杀时需要勇气,需要一鼓作气。一旦发生意外,中途受阻或略有停顿,自杀的决心和勇气就会锐减,就会动摇。望着冰冷的湖面,李文媛知道自己跳进湖中必死无疑。但自己死后,病中的母亲谁来照顾,上学的弟弟谁来抚养?一念至此,李文媛抱住柳树哭得撕心裂肺。

 

赵林赶到湖畔,循着哭声找到了李文媛。他扔下自行车,冲过去就想扶住李文媛。回头见到赵林,一个曾对自己海誓山盟,又无情地把自己出卖给一个胖子蹂躏的男人,李文媛痛彻心肺。她猛力一掌推开赵林,悲愤地喊道:

 

“…… 你走!你走!我再也不要见到你!…………”

 

李文媛的悲愤,李文媛连看都不愿再看他一眼的决绝,彻底击垮了赵林。他双膝一软,直接跪在了李文媛面前。

 

“媛媛,……我………我……对不起你!……”赵林泪流满面,声音都哽咽了。“……媛媛,……求你听我再说两句。如果我说完,你还不能原谅我,我一定以死谢罪,当着你的面跳进湖里去……!”

 

赵林跪在冰冷的堤岸上,一五一十地讲述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与全部经过。可怕的真相使李文媛震惊了,听着听着她不觉呆住了。

 

“………媛媛,我知道你过去看不起我,觉得我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是个流氓。今天你应该明白了,我和你一样,也曾是学校里最勤奋的学生。我也曾渴望上大学,渴望攀登科学的高峰。但这个社会,这个国家,剥夺了我们读书的机会。………

 

“我们的父亲被杀,我们生下来就低人一等。我们天生有原罪。我们是生而为奴的人。我们的家庭出身注定我们一辈子只能在社会底层,在贫困中挣扎。………

 

“……如果我们不想一辈子生活在贫困中,不想一辈子做奴隶,做牛马,我们就得奋斗,就得铤而走险。我们生而为奴,不具有做人的资格。为了生存,我们就不得不忍受常人所不能忍受的屈辱。我们要努力活下去……

 

“………媛媛,你救了大家。我从心里感谢你。在我赵林心目中,你永远都是圣洁的。媛媛,我爱你,我赵林一辈子都爱你。嫁给我吧!媛媛,现在就嫁给我。我愿陪护你一辈子。……”

 

赵林真情的表白使李文媛心碎了。她再次泪流满面,浑身无力地顺着树干滑了下去。赵林上前抱住了她。两人哭做一团。

 

听说女儿跑到玉渊潭,要跳湖自杀,赵林已经追了过去。母亲坐卧不安,心中悔恨交加。天寒地冻,湖面都已经结薄冰了,女儿跳进去,还有活路吗?

 

看到赵林和李文媛一同走进来时,母亲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中的石头才算落了地。

 

赵林首先给李文媛的母亲跪下了。

 

“妈!……”赵林的声音哽咽了:“……昨天……昨天……都是我的错,是我对不起媛媛。您要打就打我吧。您别怪……别怪媛媛。………”

 

李文媛也给母亲跪下了。

 

“孩子,起来。我……我……谁也不怪,……”

 

母亲的声音嘶哑,眼含热泪,转头对一直侍立在床边的儿子道:“……平平,快扶你姐和赵哥起来……”

 

听母亲原谅了自己,李文媛站起来身就扑进了母亲怀中,放声痛哭。

 

赵林出面承担责任,给不知真相的母亲造成误解,误以为是赵林一时冲动,昨晚与女儿偷尝了禁果。

 

母亲心里明白,女儿迟早是赵家的人。既然赵林认错,叫自己为“妈”。母亲的心中的忧虑,母亲的心结也就舒缓了许多。她把赵林叫到床前,将女儿的手放到赵林掌中。

 

“赵林,今天我就把女儿交给你了。你……你……以后一定要好好照顾她,……。”

 

这是母亲的嘱托,也是对二人关系的认可。

 

“妈…………。”赵林激动得一时说不出话来。他拉着李文媛重新跪下,郑重其事地给母亲磕了三个头。这古朴的象征性的仪式,是承诺,是誓言,也是对母亲养育之恩的感激。

 

 

第三章

 

         老地主

 

风波过后,赵林一跃成了周叔的心腹。赵林临危不乱的干练,赵林和李文媛在危机时刻“舍己为人”的侠义风范,是周叔信任赵林的根本原因。

 

风波过后,十三处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处理方式,等于变相为“平谷县大峪村建筑工程队”做了背书。北京市任何一级治安管理和工商管理单位再质疑“平谷县大峪村建筑工程队”的合法性,就是对十三处治安管理权威性的挑战。不过李文媛已不适合继续担任工程队的会计。周叔和赵林都意识到李文媛的娇美过于“引人注目” ,尤其是在一个“农村来的施工队伍”中。李文媛的退出,李文媛的“销声匿迹”,也将有助于消除十三处处长心中的“不安全感”。

 

位于城西八里庄的“红星城乡供销社”是周叔地下团伙的财务中心,各类合法,非法物资的集散地。周叔委派赵林为供销社副经理,负责协调各团伙间的关系,处理突发事件。李文媛则被安排为供销社会计的助理。这是一份职在监督,无需在公众场合抛头露面的闲差。这也是周叔对李文媛所做牺牲的酬佣。

 

自上海《文汇报》去年11月10日发表了姚文元《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一文后,文化界,教育界内文化批判的狂潮一浪高过一浪。党内高层的明争暗斗也日趋激烈。但这一切暂时还未波及到民众的生活,还未波及到社会的经济运转。

 

1965年底到1966年初这段时间,是李文媛失学后,生活最稳定的时期。工作轻松,收入丰厚,李文媛专门带母亲进城,到协和医院进行全面体检。一位妇科专家确诊,母亲患的是“腰椎结核”,一种罕见的深部结核,需要服用特效药,卧床静养一段时间。

 

李文媛去立新学校为母亲办理了“病退”的手续,以便母亲安心养病。周叔则托人从香港买来了治疗腰椎结核的特效药,并通过关系安排李文媛的母亲住进了白堆子附近的海军总医院。

 

经过二十天的住院治疗和服用特效药,李文媛母亲的病情得到了控制,不再发低烧。出院时,医生建议适度加强营养,卧床静养,估计三个月左右即可痊愈。其中,医生特别强调,一定要让病人保持心情舒畅。加强营养,卧床静养都没有问题,关键是如何保持精神舒畅。

 

最后还是赵林心细。他想到李文媛的母亲曾在立新学校担任过音乐教师,一定喜爱音乐。他托人为李文媛的母亲弄来了一台德国留声机和一些经典名曲的唱片。舒缓的乐曲唤起了李文媛母亲心底最美好的回忆。

 

………少女时代的无忧无虑,父母的慈爱,家的温暖,………年轻时的恋情……。李文媛的母亲在乐曲声中,回忆起自己在家中的客厅里,为自己的恋人,一位年轻英俊的海军军官,弹奏钢琴曲《蓝色多瑙河》的甜蜜时光。…………

 

美好的年华,温馨的往事虽然早已随风而逝。但在风雨中,自己毕竟含辛茹苦养大了一双儿女。也许现在就是苦尽甘来的时刻了。

 

然而,无论是母亲也好,还是赵林和李文媛都没有意识到,一场政治风雨正在文化艺术界开始酝酿。这场可怕的风雨即将席卷全国,带来一场空前的浩劫。

 

四月初,春暖花开。河南的内线传来消息,信阳地区有一批上好的烟膏要出售。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鸦片烟膏在北京地下黑市中是与黄金等价的紧俏商品。

 

在共产党建政之前,也就是二十世纪上半叶,华北地区军阀混战,政权更迭频繁。藏匿一些金银细软是有钱人家应对战乱的重要手段。1949年共产党建政之后,社会秩序趋于稳定。虽然共产党通过土地改革运动,三反五反运动,公私合营运动等一系列手段剥夺了有钱人的资产,确立了财富和生产资料的公有制。但民间私人隐匿的财富基本未被触动,数量实际上是相当可观的。

 

大跃进失败之后,共产党不得不适度放宽了对城乡经济活动的控制。控制的放松,市场的活跃催生了形形色色的地下交易。不少人悄悄拿出隐匿多年的财物在黑市上抛售,换取所需的各种生活物资。北京前朝的遗老遗少众多。他们许多人过去曾有过吸食鸦片的嗜好。在共产党的严厉管控下,这些人不得不被动戒烟。如今社会管控松动,黑市交易盛行。他们之中有些人烟瘾复发,鸦片就成了黑市交易中的紧俏商品。上好的鸦片烟膏在六十年代初的黑市中一度与黄金等价。

 

河南的消息引起了周叔的高度重视。赚钱是地下黑社会组织的第一要务。周叔决定派赵林携款前去一探虚实。赵林办事干练,有勇有谋,处变不惊,最适合办理这类有一定风险的业务。

 

携巨款出门,为安全计,需结伴同行互相照应。但男性结伴而行,容易引起外人,特别是公安部门的注意。赵林提出带李文媛一起去。一来春暖花开,气候宜人,赵林想带李文媛去河南散散心。二来男女同行,更安全,更不易引起外人的注意。……

 

周叔批准了赵林的计划,并指示手下为赵林和李文媛制作了几套不同的出差证明,以应对各种可能发生的情况。赵林出京后的第一个身份是河北徐水卫生局供销社的副经理,和会计一道前往河南,收购麝香。

 

赵林带李文媛出京。一路游山玩水,顺利地抵达了信阳。根据内线提供的路线,他们坐长途汽车转道罗山,住进了县政府招待所。第二天,来接应的内线就把二人引领到东湾乡的一户人家。

 

这位张姓人家的户主解放前是东湾的大地主。1948年初,张家已在中原野战军任团参谋的大儿子写信回来,要求父亲将家里的土地低价卖给或送给租种土地的农民,以避免即将到来的风暴。张家这一善举在当地得到了广泛的赞誉,赢得了“开明士绅”的称号。在而后的土地改革运动中,虽然依据政策张家还是被划定为地主,但毕竟躲过了一场批斗,躲过了在土改中家破人亡的惨祸。

 

张家老爷子过去有吸食鸦片的嗜好。在巨变到来前,他特地熬制了两坛上好的烟膏密藏起来以应对变局。

 

中国帝制两千多年的统治模式都是“皇权不下县”。所以农村的社会结构在历次改朝换代的动荡中都没有受到太大的冲击。共产党执政后,通过“土地改革运动”,彻底改变了中国农村的基本社会结构。最富有活力的士绅阶层,也就是共产党所划定的“地主”,“富农”分子均被列为阶级敌人而遭受到无情的打击和严格的管制。在严格的管制之下,张家老爷子不敢再吸食鸦片,也就彻底断了烟瘾。

 

如今,社会管控松动,自由市场,地下交易活跃,张家老爷子便想到“废物利用”,将存储多年的烟膏出手,换钱改善生活。

 

赵林和李文媛以收购麝香为名,在张家拜会了老爷子。达成交易意向之后,张老爷子的堂侄,那位引导赵林李文媛前来的内线,带赵林悄悄溜出后门,前往另一秘密场所,验货、交款,具体商定今后交易的价格与方式。

 

李文媛留在堂屋陪老爷子。老爷子还不到六十岁,眉梢眼角已布满了岁月的沧桑。自从李文媛进屋后,老爷子就一直在盯着她看,仿佛李文媛身上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吸引着他。两人在八仙桌两侧坐定。老爷子的眼圈红了,大颗大颗的眼泪直落在胸前。

 

“大叔,您怎么啦?哪儿不舒服吗?”李文媛起身关切地问道。

 

“孩子,你坐,我没事儿。”老爷子忙用袖子擦干泪水,强忍着悲痛道:“我只是想起了我女儿。………”

 

“您女儿?………”

 

“……是的。孩子,你长得太像我女儿了。……”

 

老爷子说着说着眼泪忍不住又夺眶而出。

 

“大叔,您女儿怎么啦?”李文媛柔声问道,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李文媛的关切,李文媛温柔的声音触动了老爷子的心事。他哽咽着断断续续地对李文媛讲述了自己家的血泪往事………

 

老爷子的大儿子,解放前在河南大学读书,1947年参加共产党,解放后在郑州铁路局工作。老二,老三两个儿子成年后,也参加了铁路局的工作。女儿最小,是全家的掌上明珠。在解放前后的风风雨雨中,在父母和哥哥们的呵护下,女儿从未吃过什么苦。她皮肤白皙,亭亭玉立,十六岁就成为了附近十里八乡名闻遐迩的美人。

 

1960年女儿初中毕业,大哥本想接妹妹去读铁路技校。但当时全国各地都在闹饥荒,各行各业大萧条。各级政府正在千方百计地疏散城镇人口,各类技校都暂停了招生。女儿只能先留在家中陪伴父母。

 

当地大队党支部书记的儿子,一个靠着父亲的权势,好吃懒做无恶不作的二流子,看上了张家女儿的美貌。书记溺爱儿子,立即派人上门提亲。张家女儿根本看不上这么一个不务正业的混混。老爷子便以女儿还小,不到结婚年龄为由,婉拒了对方。

 

在大跃进的年代里,人民公社是农村地区党政合一的行政管理机构。大队党支部书记在地方上就是说一不二的“土皇帝”。书记提亲竟然被一个地主分子拒绝。党的威信何在?书记的颜面何存?一怒之下,书记通过关系,强行在民政局给“小两口”办理了结婚证,并把张家女儿的粮食配给份额划到自己儿子名下。

 

当年搞大跃进,各地浮夸成风,整天争放粮食高产的“卫星”和“特大卫星”。地方层层虚报粮食产量,导致了中央粮食征购的指标翻倍增长。地方政府为了完成上级下达的粮食征购任务,纷纷派干部率领基干民兵挨家挨户搜查“隐匿的粮食”。当农民所有的粮食,包括口粮在内,都被搜刮一空后,饥荒就开始蔓延。在民兵的枪口下,信阳地区不准农民外出逃荒,不准到外地给社会主义制度抹黑。农民只得靠树皮草根,靠政府按人头配给的一点少得可怜的“救济粮”度日。

 

断绝救济粮的配给,农民就只有死路一条了。书记用断粮的手段逼张家的女儿“过门”。不料,张家有三个儿子在铁路局工作,常捎各种食品回家,张家两口人的口粮配额勉强可以维持三口人的生活。

 

一计不成,书记又生一计。指派张家老爷子为队里放牛。牛不小心吃了队里的青苗,书记就以地主分子故意破坏生产为名,把老爷子抓到大队部,吊在房梁上打。同时派人到张家传话,媳妇不进书记家门,就不能放老爷子下来。

 

父母疼爱自己一场。不能孝敬父母,也不能眼看着父亲因自己拒嫁被如此折磨。万般无奈,女儿只得哭着拜别母亲,进了书记的家门。

 

女儿被逼进了书记家,终日以泪洗面,茶饭不思。书记的儿子却如获至宝。他兽性大发,换着花样不分昼夜地蹂躏女孩。无休止的蹂躏与糟蹋,使心情抑郁的女孩儿很快就病倒了,并于六个月后病亡。女儿夭折,老伴伤心过度哭瞎了眼睛,三个月后也随之而去。……………

 

老爷子说着说着实在说不下去了,泪水有如泉涌。李文媛也哭成了泪人。她原以为自己是世界上最命苦的女孩。没想到还有比她命更苦的人。被十三处处长糟蹋的那一夜使李文媛深知被人糟蹋,被人无休止蹂躏的痛楚。张老爷子的女儿竟被人不分昼夜地糟蹋了几个月。女孩被蹂躏致死,家人却无处申冤。这真是人间至惨的悲剧。……

 

赵林和老爷子的堂侄回来时,见两个人都哭成了泪人,不觉诧异万分。知晓相关情况后,赵林的眼圈也红了。他拉着李文媛给老爷子跪下了。

 

“老爷子,从今天开始,文媛就是您的女儿,我赵林就是您的女婿。您老放心。咱们惹不起人家,咱们难道还躲不起吗。我们回去就想办法,我们一定会把您接到北京养老。我们会像您的亲生儿女那样孝敬您,照顾您。……”

 

赵林的话说到了李文媛心坎里。她跪在地下重重地给老爷子磕了三个响头。

 

“爹!……”李文媛含着眼泪,发自肺腑地呼唤道。

 

“起来,起来。孩子们,你们都起来吧。我老头子谢谢你们了。………”

 

老爷子涕泪横流,扶起赵林和李文媛,激动得一时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老爷子挽留赵林和李文媛吃饭,挽留他们在家住两天,等着和哥哥们见个面再走。但赵林觉得重任在身,为安全计,不宜久留。“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周叔把大事托付给自己。自己应该先把首批烟膏安全带回北京。然后再顾及自己的私事。

 

分手前,老爷子退还了全部货款,说是送给李文媛和赵林做见面礼。他们一年四季在外边奔波,挣钱养家不易。赵林推脱不掉,便爽快地将货款一分为二。收下一半,给老爷子留了一半。

 

在回去的路上,赵林和李文媛的心情久久不能平复。快到县城时,心情平复下来的赵林才开始观察四周的情况。观察结果使赵林顿感不妙。身后似乎有人跟踪。这在去时是没有的现象。赵林不动声色地带李文媛到县百货公司和商业街转了一大圈,还在商业街的一家饭店吃过晚饭,才姗姗回到了招待所。这时赵林已经确定自己是被跟踪了。而且进县城后,跟踪的人居然还换了两批。显然这些人不是村里的民兵,而是县公安局的专业人员。

 

县政府招待所有近七十间客房与办公室,是个四方形的大院。大门和办公室在院子东北角。院子四边都是客房,中间空地是操场,还可以打篮球。赵林所住客房在院子南侧,与大门和办公室成斜对角。赵林进入房间后,假装休息喝茶,依在窗边观察情况。赵林注意到,跟踪他们的人就坐在招待所办公室门前聊天。从那里不仅可以远距离地监视他们房间里的动静,还可以监视招待所大门的人员出入。

 

天色慢慢暗了下来,多数房间都亮了灯。仔细观察周围环境之后,赵林确定了脱身的计划。现在两个人一起走,是不可能的。唯一的办法是赵林先走。只要他带走烟膏、货款和相关伪造的介绍信,李文媛就可以推说她什么都不知道。她是在徐水被临时雇来帮忙收购麝香的。公安局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一般不会过度为难一个“上当受骗”的女孩。

 

赵林把情况和自己的计划对李文媛作了简要说明后,两个人便提着房间内的三个暖瓶出门打开水。打水处位于大院西北角的锅炉房旁边,灯光较暗,雾气腾腾。夜幕降临,打水准备洗漱休息的人很多。热水龙头前已经排起了队。赵林和李文媛装做聊天在一旁等候。等到一个衣着与身材都与赵林差不多的男子提着暖瓶来打水时,李文媛立刻跟了上去,排在了他的身后。男子打完水,手提三个暖瓶的李文媛客气地请他帮帮忙。单身在外的男子遇到漂亮小姑娘求助,一般都是很乐意帮忙的。那男子不仅帮李文媛接满了她手中的三个暖瓶,还自告奋勇地帮她提到了房间里。李文媛十分感激,亲手给他削了个苹果。享受到如此“暖心的服务”,该男子心花怒放,以为自己走了桃花运。他一边吃苹果,一边滔滔不绝地做起了自我介绍。

 

两人似乎“相见恨晚”,从工作,生活一直聊到当下最流行的电影。一个多钟头后,该男子越聊越兴奋,身体有意无意地向李文媛靠了过去。李文媛知道再谈下去,局面就有失控的可能。现在已近晚上十点,想来赵林应已走远。李文媛突然站起身,拉开了和该男子之间的距离。她提醒对方,天不早了,该回自己的房间休息了。

 

双方聊的正热闹,这突如其来的逐客令犹如一盆冷水直浇到那心存绮念的男子心底。他呆在那里,半天都没回过神来。李文媛面无表情地再次催他离去。那男子很失望,但也只能悻悻而去。

 

男子出门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负责监视的公安人员立刻觉察到情况不对。他们迅速闯进该男子的房间,对其进行了身份核实与盘查。公安人员这时才发现上当了,真正的嫌犯似早已“金蝉脱壳”了。

 

公安人员闯入了李文媛的房间。经过搜查,一无所获。公安人员把李文媛带到了招待所办公室盘问。李文媛坚持说,她是徐水盘龙镇人。在徐水县城碰到了那个叫李建的人。李建说,他是县卫生局供销社的人,要到河南民间收购麝香,一时没有帮手,特地聘请她临时帮忙。今天傍晚李建出门会朋友,说是也许会晚些回来。

 

负责审讯的是广东东莞公安局的侦查员。今年四月,东莞破获了一起贩毒案。案中所涉及的烟膏据说是来自信阳罗山县东湾,一个张姓的人家。东莞公安局立刻派出一组侦察人员赶到罗山。并委托当地派出所派员监视张家。今天赵林李文媛到访张家,便被盯上了。

 

东莞公安人员反复盘问了近两小时,李文媛始终就是那几句话。时间已过午夜。没有任何证据,双方商量后,决定由东莞公安人员先把李文媛带到县公安局拘留。罗山方面的人员作为本地人继续在招待所留守。

 

午夜,县城里的大街上空无一人。两名侦查员,一前一后,押着李文媛前往县公安局。由于李文媛是个小姑娘,态度又很老实。两名侦查员多少有几分怜香惜玉,没有给她戴手铐。公安局距招待所不远。两个大男人押送一个小姑娘,难道还怕她跑了不成?

 

出招待所,刚拐了两个弯,路边胡同里就闪出一条黑影,一拳打倒了走在后边的侦查员。前边的侦查员听到异响,立刻拔出了配枪。但还未等他转过头来,黑影便已飞身上前,一拳打倒了他。

 

借助昏黄的路灯灯光,李文媛认出,打倒公安人员的正是赵林。赵林对自己拳脚的力度有绝对的自信,他连看都没有看被打倒的两名公安人员,拉起李文媛就闪进了路边的胡同。拿起自己丢弃在胡同暗处的挎包,赵林带李文媛快步出了县城。

 

在罗山通往信阳的公路上,赵林截停了一辆夜行的卡车。他对司机说,家里母亲得了急病,他们需要尽快赶往信阳火车站。赵林递给司机十块钱作为酬劳。当年十块钱可是一笔大钱,抵得上司机一个礼拜的工资。而且要搭车的又是两个眉清目秀,文质彬彬的年轻人。司机爽快地请他们上了车。

 

车到信阳火车站时,天还没有亮。赵林立即买了两张前往武汉的车票。列车开出河南省界后,赵林便带李文媛在大悟下了车。赵林知道一般重案,要案只会在省一级范围内发通缉令。出了河南省界,他们基本就算安全了。赵林带李文媛转乘汽车到九江,然后乘船直抵南京。南京有赵林认识的关系户。

 

安顿下来之后,赵林向周叔报了平安,并通过内线得知,当晚两名公安人员被重拳击中太阳穴,当场一死一伤。河南省公安厅第二天就在全省范围内发布了通缉令,并派人一直追查到武汉。但至今还没有发现任何有用的线索。北京方面目前尚平安无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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