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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梦如歌(长篇连载)第九章

(2024-10-31 21:49:04) 下一个
        妈妈带我再次坐上去龙泉驿的公交车,去龙泉驿多远啊,一路颠簸,要坐一个多小时呢。而且去龙泉驿的路上坡下坎,高高低低,起起伏伏,非常的不平顺。那个时候不像现在坐地铁啦,走高速啦,那个时候没有。只能走这种农村土公路,所以去龙泉驿其实是很辛苦的。一下车,我就蹦蹦跳跳跑到外婆的后院大声叫起来:“外婆,外婆!”等我们到了正门,外婆迎出来说:“原来是你们来了,我是说刚才听见有小孩子的声音。”我噗呲一下笑出声来,刚才不就是我在喊吗?
     外婆俯下身子摸我的棉鞋,这双棉鞋是妈妈新给我买的。外婆摸了一下说:“这双鞋好,这双鞋肯定保暖。”我得意的把脚伸出来,显摆我的新鞋,并暗示外婆我在城里生活得很好。外婆说:“我才从仙湖打了点神水来,就装在军用水壶里面,一会儿你们都用神水洗脸。”妈妈说:“哎呀,哪里来的什么神水,干净不干净哟?”外婆生气的说:“怎么不干净?人人都去打了的。这个神水最灵,生疮害病喝一点马上就好。”
     到晚上的时候,天天也从学校回来了,我疑惑天天有没有喝外婆的神水呢?按道理他天天跟着外婆,更应该喝神水的啊。我没有问这个傻问题,我一个不小心摔了一跤,头上碰出个小包。于是我哇哇大哭起来,可怜兮兮的。外婆忙不迭的把我抱起来,拿出她的神水倒在手上给我揉脑袋。外婆说:“天灵灵地灵灵,神仙保佑小机灵。”外婆一揉,果然就不觉得多痛了,我嘻嘻笑了起来。外婆说:“你们看灵不灵,他就不痛了。”
     天天跑过来拉着我问:“奶奶刚才给你说的什么咒语,你念给我听。”可我哪里复述得出来,我刚才只顾着哭了。我说:“我不知道,我没听清楚。”天天不甘心的又跑到外婆身边去探查了。外婆接着对妈妈说:“这个仙湖最有神机,我听他们说晚上的时候,仙湖正中就会耸起一座仙宫。真的,他们好多人都看见了。”我听见仙湖这么神秘,也好奇起来。我问外婆:“那你刚才装神水的玻璃瓶子里面也能看见仙宫吗?”外婆说:“能的,但得到晚上。晚上四周黑漆漆的,仙宫就出来了。”
    听外婆这么说,我的好奇心更浓重了。到晚上的时候,我不时跑过去看玻璃瓶子里面有没有出现一座仙宫。我怀着一种既期待又害怕的心情打量着玻璃瓶子里面的空间,要是能看到仙宫多好啊,可要是真的看到了,会不会很吓人呢?如果在仙宫里还看见有几个小人正飞来飞去,那多惊悚啊?可惜的是,整个晚上我都没有看见仙宫,只看到玻璃瓶子里面有一丝昏黄的灯火反射过来的氤氲,仿佛就有了那么点神秘的意味。
      我一个人在屋子里的时候,突然想起外婆说的神水装在军用水壶里。于是我到处找军用水壶,终于在床底下找到了,可毛手毛脚的我一碰军用水壶,水壶就倒在地上,神水流了一地。外婆和妈妈赶紧跑进屋,把我抱起来,又把水壶扶正,外婆说:“破财消灾,破财消灾,好事,好事。”妈妈责怪我到处乱拱,我在一边不好意思的笑了。早上的时候,外婆带着我和妈妈去她屋子里擦香香。外婆拿出一个小方口玻璃瓶说:“这个最好,又油又香。”妈妈说:“你哪里买的,别是歪货吧?”外婆愠怒道:“什么歪货?我花钱去打的,他们都用的这个。”
    外婆给我的手上挤了一大坨黄颜色的香香要我自己抹,我疑心外婆给我挤多了,但又不好开口。于是就满脸满手满颈项的乱抹,一下子我的整个上半身都变得油乎乎的。正如外婆说的那样,这个香香真的香,隔好远都能闻到它的浓香味。这么说的话,这种香香还真不是劣质商品,是说得过去的正牌货呢。下午的时候,外婆带我去买糖。外婆平时舍不得买糖,但我从城里来了,外婆也一定要招待我。
    到了隔壁的小卖部一看,远没有城里的那么丰富,都是一些散装糖果,有薄荷棍,山楂片等等。我看了看,只有一种我以前吃过的薄荷糖饼是我喜欢吃的,这种薄荷糖饼白白的,一大块一大块,吃的时候要把它先掰断。在我的要求下,外婆给我买了一大块薄荷糖饼,然后我拿着糖饼像个将军一样回了屋。进了屋妈妈才说,其实外婆和刚才那个小卖部的老板娘吵过架,平时都不说话,就是为了我,才去买的她家的糖。
     我暗暗有些忧郁,没想到外婆放下自己的尊严去为我买糖。早知道这样,我就不吃糖了。到傍晚的时候,外婆又兴冲冲的带我去秤胡豆。不是生胡豆,是炒熟的干胡豆,当零食吃的。外婆带着我走进街口一家炒货店,这家店前面是店面,后面就是加工炒货的工厂, 其实就是有一口装满铁砂的大锅正在炒胡豆。我走近大锅的时候,闻到了一股炒胡豆的浓香味,这股香味真好闻,空气里全是幸福的味道。
      外婆秤了两斤胡豆,和我又逶迤着走回家。到家门口一看,外公正坐在门口晒太阳呢。我不知道发了什么神经,因为看见地面上有几只稻草,于是我学着电视剧里的情景,把稻草悄悄插到了外公的衣领上。外婆看见了,她悻悻然的说:“好呀,你要把你外公卖了是吧?”卖人?所以,衣服上面插稻草是这么个意思?我不知道呀,我只是看电视剧里是这么演的。后来,我再不玩稻草了,因为我意识到这种稻草和旧社会卖儿卖女的陋习有某种牵连。外公察觉到衣领上的稻草,他没好气的把稻草扯下来扔到地上。好在外公没有再多说什么,算是原谅了我粗劣的玩笑。
     外公,妈妈,天天和我在小院坝里摆上一张桌子打麻将。你们别说我笨,其实我很小就学会打麻将了。在青年路奶奶家,我站在奶奶背后看她打麻将,不知不觉的我就学会了。但我的手小,动作慢,所以打麻将时常常手忙脚乱,应接不暇。这个时候,外公,妈妈,天天就会停下来等我。即便这样,我还是出了差错。不知道怎么搞的,我竟然少拿了一张牌。外公说:“你少了一张牌,当相公啦。”
    当相公是什么意思?我不懂啊。外公接着说:“当相公也得把这一把牌打完,不然为什么叫相公呢,相公就是干陪不胡嘛。”我明白了,原来相公就是胡不了牌的陪客。我红了脸,但好歹把这一把牌打完了。除了打麻将,我们也打扑克,打的是最老式的“争上游”。不知道天天施了什么法术,每次我摸的牌都差得不得了,所以天天就老是当上游。
    当上游不是白当了,下游要把自己最大的牌无偿贡给上游,这叫“上贡”。但要是下游摸到了大小两张王,就可以不上贡了,这叫“暴动”。我每次都当下游,于是猴急吼眼的盼着“暴动”。结果还真被我等到了,我竟然真的摸到了两个王,我“暴动”啦。天天冷笑一声:“暴动了又怎么样,下一盘你还得给我上贡。”结果正如天天说的,在我的牌占尽优势的情况下,我还是输给了天天,再次成为下游。天天哈哈大笑:“我才是大老板,你们都给我进贡吧。”
    天天打牌是有口诀的,常说的就是“不看牌,不看牌,好运从天上来。”不知道是他的口诀起了作用,还是天天确实牌技高超,他总是能赢。我彻底郁闷了,我承认自己在赌博上毫无天赋,甚至就是个白痴,所以我怎么干得过天天呢?天天简直就是赌王嘛!这个话不是白说的,后来天天成了东郊那一带有名的旋王,旋王就是扯旋的大王,人所周知的赌客嘛。
       大舅舅有一次没好气的说:“我以前还不知道他的事,碰见了我们那里一个小孩,他才说你还不知道吧,你们家天天当旋王了。”大舅舅一拍桌子:“当什么不好,当旋王!这个不争气的东西!”事情还没完,到天天40多岁的时候,到底出了大事。天天对我们哭诉道:“我欠了很多钱,我赔不起了。”一打听才知道原来天天在银行贷了很多款,现在根本还不起,成了老赖。可他贷这么多款做什么呢?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去赌博了,所以赌博害人呀,旋王也有成为债王的时候呢。
       听见妈妈和我从城里回来了,外公的妹妹积年老妇人寡手姑婆甩手甩脚的走来看我们。寡手姑婆只有一只手,另一只手是残疾的,只有半截。我听外婆说她是因为在工厂做工不小心把手压断了,外婆悄悄说:“其实哪是什么不小心呀,人家故意整她的。”外婆的阴谋论在妈妈那里被否定了,妈妈说:“故意整她的?我没听说过,就是工伤啦。”大姨妈讲述得更活灵活现,她说寡手姑婆出事的时候,第一时间就跑回了外公家。大姨妈远远看见她一只手血淋淋的,还以为她提了只现剐的兔子来凑午饭呢。
    寡手姑婆其实人很好,她很散淡,完全没有什么心眼。连小辈都可以对她呛声,一被呛,寡手姑婆就迷惑的说:“是这样的吗?哦,原来是这样的。”寡手姑婆带着我和天天一起去街口的猪肉铺割猪肉。刚走到猪肉铺门口,就跑过来一条大黄狗。大黄狗先是跑到我的脚底下闻,我吓到了,就想跑开,哪知道大黄狗竟然跟着我跑。我急中生智躲到寡手姑婆身后,这下大黄狗不依了,它对着寡手姑婆就狂叫不已。
     不光叫,大黄狗还张开血盆大口来咬寡手姑婆。寡手姑婆一只手难敌大狗嘴,于是顺势躺在地下用两只脚来自卫。只见寡手姑婆两只脚在半空中急速的乱踢乱蹬,这一招还真有效,大黄狗被吓退了两米,站到一边狂吠。寡手姑婆嚎叫道:“魏兴平,把你的狗叫走!”魏兴平想来就是猪肉铺的店主了。一个粗壮中年男子急匆匆赶过来喝住大黄狗。这下寡手姑婆才无比狼狈的从地上爬起来,爬起来一看,连她穿在脚上的熟料凉鞋都踢飞到马路牙子上去了。
      寡手姑婆,天天和我尴尬的又走回家里。一路上寡手姑婆都在唠唠叨叨的咒骂魏兴平,但又不完全是愤怒,似乎连她自己都觉得有点好笑。回到家里,天天和我把刚才发生的事情讲给外婆听,天天边讲还边模仿寡手姑婆躺在地上乱踢的样子。我和天天笑得不得了,一想到寡手姑婆的狼狈,我们俩就觉得无比开心。外婆说:“别说了,再说寡手姑婆该不高兴了。”我注意打量寡手姑婆,发觉她并没有多么不高兴,于是又和天天大笑起来。
        后来寡手姑婆还进城到我们家来住过几天,寡手姑婆是个闲女人,住在哪里就在哪里安乐,根本不急着回家。寡手姑婆在我们家住到一个星期的时候,爸爸不乐意了。爸爸在给寡手姑婆准备的最后一顿饭上打开了一罐红烧肉罐头,然后在寡手姑婆高高兴兴吃了一顿红烧肉之后,爸爸把寡手姑婆带去公交车站坐上了回龙泉驿的班车。爸爸是看着寡手姑婆坐上车才回家的,回家的时候爸爸长吁了一口气,那感觉就是终于送走了一尊难送的神。
     外婆去世的时候,寡手姑婆也来了。还没走到家门呢,就听见寡手姑婆干嚎一声:“我的嫂子呀,你怎么就走了呢!”吃饭的时候,寡手姑婆要我们给外婆摆一副碗筷。五舅舅说:“现在怎么能摆,还没有回煞呢!”寡手姑婆迷迷糊糊的说:“是这样的吗?哎呀,我不懂咧。”外公走的时候,寡手姑婆也来了,但那个时候她已经上了年纪很虚弱。寡手姑婆说:“本来火葬场我应该去的,但今天下雨,我的腿又不好,就不去了。这一辈子的哥哥,下一辈子不知道还见不见得到呢!”
     又过了几年,寡手姑婆自己也去世了。我们去龙泉驿寡手姑婆家悼念她,听她儿子说寡手姑婆是中风去世的。她儿子说:“妈中风以后还活着,但只能躺在床上。我们找了中医医生来给她火灸,也许是太烫,中医医生一来,她就不停摆手,不要不要。火灸之后,她还真坐了起来,但最后还是驾鹤西去了。”我听其他来悼念的乡民说寡手姑婆老年的时候哪也不去,每天就在家附近和几个老年人打麻将。寡手姑婆甚至成了龙泉驿的一道风景,一到街口,就会看见寡手姑婆风雨不动的坐在那里胡牌。
    我们到寡手姑婆家的时候,她的孙女正从香港赶回来奔丧。她孙女嫁了一个香港人,现在住在香港,相当于是成功人士了。寡手姑婆儿子问我妈妈:“你兄弟什么时候来?”妈妈说:“等会儿就来。”寡手姑婆儿子才放下心。原来按当地的风俗,葬礼上需要有丧者娘家的男人来参加。寡手姑婆家甚至请了一个葬礼乐队来捧场,几个蓬头散发拿着电吉他的乐手正天魔乱舞般弹着一支魔幻的曲子。
   我很想看看这场葬礼音乐会,但妈妈不喜欢,妈妈忌讳这些。于是,我和妈妈早早回了家。后来听说五舅舅还被请上了高台,当了一盘娘家代表。五舅舅说:“我坐在上面,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我想象着那几个披头士一般的乐手,猜这场葬礼一定热闹非凡。至于寡手姑婆自己,早已经在天上等得不耐烦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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