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年回到京城全力照顧高齡的母親,直至去年離世,享壽99歲。去國三十幾年,回京城的次數不多,父親也已在九十年代末去世了,母親走後,整理父母留下的遺物,看的最多的是照片。
照片攝於文革年代,和父母在北京頤和園。
父親出生在廣東沿海地区的一個小城,家境貧寒,祖父早逝,祖母撫養父親成人。鄰居是一戶大地主,有少爺四兄弟,年紀相仿,剛好同姓,与父亲是堂兄弟,父親常和這四兄弟一起玩耍,四兄弟也視父親為兄弟,看他們這四兄弟每天可以上學讀書,父親羡慕不已。三十年代中期,祖母希望父親可以隨親戚去南洋學做生意﹐但父親執意离開家鄉,一腔熱血前往上海读书,投身于時代的洪流中,從此走南闖北,上下半個中國,再也沒有回過家鄉,四十年代末祖母去世都未能奔喪,輾轉于廣東﹐廣西﹐香港及東南亞,最后于建國初期的五十年代,來到北京中央文化部工作。
童年的生活是在父親的陪伴下長大的﹐六十年代初文化部座落在北京東四附近的朝內大街﹐原址是上世紀初美國人開辦的燕京華文學校﹐加利福尼亞式灰瓦建築 ﹐院落中西合璧﹐花木繁茂﹐典雅別致。有時周日下午從景山學校放學後﹐先去父親的辦公室﹐完成功課﹐然後隨父親走過機關大院﹐去食堂轉轉﹐買些飯菜,才回胡同的家。那時北京的冬天极為寒冷,是燒煤球爐子取暖煮飯,每月送煤工人把煤球送到院子里,然后是父親把煤球一塊塊擺放好,每晚都是父親把爐子封好,才去睡覺。一九六六年文革暴發,苦中找樂,父女兩人的“一日游”節目是騎着自行車,從東城區去海淀區的北京大學院看大字報。六九年的秋天,父親要去湖北咸宁五七干校,那一年姐姐已去了陝北插隊,哥哥也去了內蒙古建設兵團,一家五口人散居四地,只有我一人去北京西邊的廣安門火車站給父親送行。天空陰雲密佈﹐秋風瑟瑟,車站內,父女相對無言,當火車緩緩駛出廣安門車站,眼淚在眼圈中打轉﹐朱自清先生的散文名篇<<背影>>的場景躍然紙上。一九七一年的夏天跟著母親坐京廣線的綠皮火車去湖北咸寧(今為咸寧市)五七干校,看望在那里接受勞動改造的父親。咸寧位于武漢南面的貧瘠的半山區,窮鄉僻壤,出了咸寧火車站還要再坐兩小時顛簸的平板車才到干校營地。干校校友們:一群衣衫襤縷的中老年男女在湖里放牛,放鴨,插秧,挑擔子,眉宇之間透出了斯文儒雅,他們住的地方是用竹板搭出來的上下床,是竹板的“大貨倉”,炎熱的夏天,蚊虫叮咬,他們都是中國近現代史上一群才華橫溢的藝術家,學者,文人,五十年前的往事,父輩們承載的苦難和屈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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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片攝於文革前,北京的大北照相館,和姊姊,哥哥 。
美國兒科醫生及青少年輔導專家Dr. Meg Meeker在她的書 “Strong Fathers, Strong Daughters”中,論述了家庭中父親形象的重要,雖然有東西文化方面的差異 ,但父親對孩子的影響之大,在不同的文化中是相同的。父親好學不倦,博聞強記,無數次半夜醒來,窗外寒風凜冽,看著父親仍在挑燈夜讀,父親博覽群書,我們姐弟妹有什麼歷史,文化及地理的問題,請教父親,以他廣博的知識娓娓道來。上世紀四十年代末,父親曾在香港,泰國任記者﹐文革剛結束時父親從事港澳台文化聯絡工作﹐有機會看香港報紙﹐可帶回家看。在報章媒體的時代,一份報紙幾十或上百頁﹐新聞,國際要聞,經濟民生,副刊﹐整版廣告﹐繁體字﹐文章豎排版﹐香港華洋交匯的特色,和北方生活完全不同的嶺南文化,英國一百多年管治下,從一個小漁村變成一個繁華的國際大都市﹐在當時信息封閉的社會大環境下﹐讓我看得津津有味。現在我仍然享受廣泛閱讀帶來的充實﹐書中找到閱讀的樂趣和思想的切入點,茅塞頓開,拓闊了人生視野﹐也因書中哲理佳言﹐度過許多困頓與挫折﹐走出環境的局限。父親手巧會做﹐煮得一手佳肴﹐那時飯桌上是一家人的歡樂時光,吃也要有“儀式感”一邊吃着父親煮的色味香俱全的食物,一邊听着父親講他“革命”生涯中的趣事。父親相信食物能夠維系家庭關系,因此付出很多工夫与心思煮給家人吃。父親肯學及用心照顧家人﹐也沒有男人不做飯的意識﹐父親煮的食物﹐顯示了他的人生閱歷和見過的場面﹐在那個物質貧乏的年代﹐仍然可以吃得很“講究”。記得隨父親春節去訪友﹐父親的老朋友請我們吃他們自制的醬鴨﹐美味無比﹐當場討教做法﹐回家後買來湖鴨和父親一起照葫蘆畫瓢﹐如法炮製。冬天周末的早上﹐廚房朝東﹐陽光璨斕﹐一室明亮﹐我們起床後﹐ 看見父親早已忙著做潮州的糯米小點心﹐直至數年前重訪胡同舊居﹐門前佇立良久﹐父親做飯的身影重回腦海。
讀書是時間的積累而有樂趣的事﹐父親曾對我說,他喜歡讀書,是祖母的督促,也是深受家鄉鄰居四兄弟的影響。來到北京工作之后,父親一直在尋找這四兄弟,几經周折,終於在七十年代中期找到了這四兄弟中的大哥。當時大哥已是北京大學地質系教授(林超教授,三十年代留學英國),二哥是廣東省知名的甘橘种植專家,三弟在四九年之前去了美國,四弟是湖南湘雅醫學院(現中南大學湘雅醫學院)教授。父親年少離家,虧欠對祖母的照顧,歷經磨難,几十年后終于在北京和兒時的玩伴重逢,讓父親百感交集,激動不已。林超教授當時對我說,以你父親的家境,能夠走到今天非常不容易,知識改變命運,是恒古不變的人生旅途。父親是左撇子,除了寫字用右手外,其他事都用左手做,父親有輕微的口吃,我們姐弟妹都口齒伶俐,為何父親有口吃的讓我百思不得其解,直到2010年,我看了英國奧斯卡得獎影片<< The King's Speech>>(中譯﹕皇上無話兒),這部歷史傳記片,適逢二次大戰,國難當前,英王喬治六世(King George VI, 當今英女王的父親,Colin Firth飾演 ),如何克服口吃向民眾演說,請來澳大利亞的語言治療師為他治療,喬治六世雖用右手簽署文件,但治療師發現他本身是左撇子,幼年時在母親的逼迫下,改用右手寫字,這是造成口吃的原因(專業醫生可以解釋:美國,加拿大的學校裡用左手寫字的孩子相當多,強迫改用右手寫字,是違反生理自然的)喬治六世與治療師亦師亦友,在專業治療師的幫助下,喬治六世最終戰勝了口吃,在電台向英國人民比較流利地發表了戰時演說。當年這部影片獲得了英國的奧斯卡BAFATA 七項大獎,美國奧斯卡的最佳影片,最佳導演,最佳男主角獎,在欣賞英國演員Colin Firth 和澳洲資深演員Geoffrey Rush(扮演語言治療師)精彩及深沉的演技的同時,也收獲了這“口吃”的秘密, 我恍然大悟,也許是我的祖母在幼年時強逼父親改用右手寫字造成的吧。
父親長期從事文化,藝術管理工作,我們都是在文化圈子里長大的,從小耳濡目染,看得多,聽得多,對電影,文學,音樂,戲劇等藝術的熱愛痴迷已融入了血液中,醉心於寫作也是遺傳自父親,人生坦誠做回自己,別奢望成為某某。
八十年代初,父親已病魔纏擾,不良於行,讀書看報就是他每天的活動。1987年的深秋,父親再次重病,必須去醫院看急診,住所高樓的電梯壞了,我和姊姊一起把父親從十一樓背了下來,父親坐在28型自行車的後座,我推著自行車一路小跑把父親送進附近的醫院。父親去世前的一年,他對母親表示,常年病魔纏身,很想早點離開人世,我當時已在加拿大,父親去世後,母親轉述給我,聽後淚流滿面,心酸不已。歲暮,想起父親,人雖遠去,思念常在我心。願父親天國安息,遠離苦難,來生再續父女緣!
後記:照片攝於1966年秋,北京香山公園,父女兩人眉頭緊鎖。兒子看到上面的照片問我:“ 媽媽你和外公臉上為什麼沒有笑容"?